從模因理論釋讀“四不主義”

文/吳迪

每每學者在論述近代中國的“新聞客觀性”、“新聞專業(yè)主義”等重要概念時，在闡述“文人論政”這一鮮明風格時，“四不主義”一詞總是被頻繁提及。

然而，“四不主義”實則是對張季鸞在《本社同人之旨趣》一文中“不黨、不賣、不私、不盲”的概括，并非由張季鸞自己所述，那么“四不主義”又是由何人何時所提出？這樣的一種概括結構體現(xiàn)出怎樣的修辭特點，蘊含著怎樣的文化深意？何以“四不主義”能夠廣為認可并得以泛化？本文試圖從話語修辭學角度入手，對“四不主義”的緣起、流行加以討論。

一、“主義”的流入和使用

在《牛津英語辭典》上，“ism”作為后綴單獨使用的時間始于17世紀晚期，誕生于歐洲，而中國近代社會所使用的“主義”一詞則主要由日本流入，更多受日本影響。

就早期報刊對“主義”的使用狀況而言，真正作為詞綴，用于與其他詞組合的“主義”最早見于1898年《清議報》第二期的由日本片岡鶴雄所譯的“極東之新木愛羅主義”一文中。翌年，“帝國主義”、“侵略主義”等各種主義開始頻繁出現(xiàn)。

陳力衛(wèi)指出，“《清議報》中弘揚的主義幾乎百分之九十以上取自日本”，“它基本起到一個承上啟下的知識轉型的作用”，而由康有為、梁啟超兩人親自籌劃的《知新報》作為“維新派在華南地區(qū)的重要刊物”也無不體現(xiàn)日本的深入影響。

根據(jù)日本皓星社的《雜志記事檢索集成數(shù)據(jù)庫》反映，對于“主義”的使用都在20年代至30年代期間越加頻繁，在30年代左右達到最高峰，而筆者通過《晚清民國期刊全文數(shù)據(jù)庫》中報刊對“主義”使用的頻率數(shù)據(jù)統(tǒng)計則發(fā)現(xiàn)，“主義”在日本和中國的使用呈現(xiàn)亦步亦趨的特點。

二、“主義”與“四不主義”

1919年胡適與李大釗的“問題與主義之爭”中，已可窺見“主義”在當時社會的流行趨勢。例如胡適在《每周評論》中所說“這種口頭禪很容易被無恥政客利用來做種種害人的事……我再舉現(xiàn)在人人嘴里掛著的“過激主義”做一個例”，“口頭禪”、“人人嘴里掛著”均可見“主義”被時人使用頻次之多。周德之也在1926年11月4日的《晨報副刊》中也提到，“自從‘主義’二字來到中國以后，中國人無日不在‘主義’中顛倒。開口是‘主義’，閉口是‘主義’，甚至于吃飯睡覺都離不掉‘主義’!”

此外，陽春書局與光華書局在1932年和1933年間還分別出版了《新主義辭典》，其中陽春書局的《新主義辭典》序言中提出“近期我們在讀書的時候，時常碰到不曾見過的和‘似曾相識’的無數(shù)的X X主義……在各種中西辭書和專著中，編輯關于‘主義’的辭典，得六百余條，扼要的加以解明”。

再通過中國近代報刊對“主義”使用狀況的態(tài)勢分析，不難得出：“主義”一詞在19世紀20年代至30年代期間逐步走向流行并在30至40年代間達到鼎盛，成為當時社會的流行語，頻繁出現(xiàn)并被使用。

因此，“四不主義”很可能是在“～主義”流行的社會浪潮之下應運而生，于1926年至30年代左右生成，是由日本引入的“主義”一詞泛化后結合中國本土文化所形成的由時人自行提出的原創(chuàng)縮略語。

三、“四不主義”何以泛化流行？

“模因”最早出現(xiàn)于Dawkins在1976年出版的《自私的基因》中，指“一些思想或主意通過人類文化加以散播，并一代一代地相傳下來”。而對于“語言模因”，自然指出是“以語言作為傳播媒介的模因，帶著模因宿主的意圖，借助語言結構，以重復或類推的方式反復不斷地傳播”。

結合上述理論，我們可推測“四不主義”的表達是受到模因復制特點的影響而得以生成，其模因宿主“主義”經(jīng)歷了Heylighen所說的“同化、記憶、表達和傳輸”四個階段。在同化過后，除了在記憶階段表現(xiàn)出易于被記憶的特點之外，在表達階段也以“表現(xiàn)型變異”(體現(xiàn)在與其它語言模因結合成模因復合體時，構詞方式發(fā)生的轉變)的方式繼續(xù)保持源源不斷的生命力，如產(chǎn)生“數(shù)詞+否定詞+主義”這樣的表達方式。最后在傳輸階段，因為19世紀30年代左右，報刊數(shù)量眾多且民營報刊較為發(fā)達，“主義”借助大眾傳媒得以興盛并以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詞語被賦予高度的重視，形塑著人們的認知。

但對張季鸞的“不黨、不賣、不私、不盲”進行縮略時，不僅有“四不主義”，還有以“四不社訓”、“四不方針”等進行指稱。為何“四不主義”能夠成為強勢的模因呢？筆者認為可結合其特有的修辭結構，從形式、內(nèi)涵兩方面予以解讀。

(一)形式：“四不”＋“主義”

“四不主義”中的“四不”屬于是“用數(shù)字概括和標明原固定短語中各詞所指稱的性質(zhì)相同或相關的事物”的標數(shù)式縮略語。“四”表示“不”這一符號的數(shù)量，而“不”則作為共同語素，指稱原有語詞“不黨、不賣、不私、不盲”。

再看作為社會流行語的“～主義”，實則是以“主義”為詞綴的框填結構，由“流行性框填”(從語錄流行語中抽取的框填結構在短時期內(nèi)被高頻使用在新的場景中，之后使用頻率逐漸低落)發(fā)展成為“習語性框填”(框架意義高度概括，像詞匯一樣已經(jīng)成為了語言的備用單位)的一個典型代表。19世紀20年代左右“～主義”開始被流行使用，抽取出“主義”作為固定框填結構，在得到業(yè)界和社會的普遍認可后逐漸變?yōu)榱曊Z性框填，“四不主義”就是“四不”在“主義”之前空缺處的一種填充。

因此就形式結構而言，“四不主義”中的數(shù)字化縮略語則簡明易于傳播，其框填式的結構利于記憶、擴散。以“數(shù)字+不+主義”的形式很容易被新宿主同化，進入宿主的記憶，便于廣泛傳播。

(二)內(nèi)涵：數(shù)詞＋“不”＋“主義”

隨著近代社會進步，涌入了大量由日本、西方社會的新概念、新詞匯，這些新概念與詞語在被國人接受的過程中也讓本土語言在適應社會交際的需要與社會因素發(fā)生共變關系，以“數(shù)詞＋‘不’＋‘主義’”的構詞方式就在近代報刊上層出不窮，利用該種修辭結構都能夠體現(xiàn)出表述者堅定的決心和對其所寄托的重望。

“四不主義”當然也是其中一員，用“四”這個數(shù)字標語概括，能夠使得縮略語更加口語化和簡略化，更加便于記憶、理解和流行?！安弧本哂袕娏业姆穸▋?nèi)涵，更能凸顯說話人的意志和決心。這與當時的社會背景密切相關，即國人極力想要擺脫舊的影響，對于新事物急于接受和歡迎，呈現(xiàn)出一種非此即彼的心態(tài)，二為對立的思想。而加上在“尊西人如帝天”的近代，彼時所流行的“主義”一詞已成為了社會西進，救國救民的符號象征。人人所懷揣著的“從眾”和“崇洋”心理以及每個人都不愿落后于時代和社會、對外來先進文化的傾慕和認同的外在驅動，共同推動了以社會流行語“主義”為主要框架的“四不主義”的泛化流行，凸顯出時人急欲擺脫屈辱地位和奮發(fā)圖強的焦慮狀態(tài)。誠如晏青所言，在中國現(xiàn)代化過程中，“社會轉型的不適和社會理想的落空等構成了現(xiàn)代性的焦慮，這種焦慮表現(xiàn)在標語中，不斷地以最直接、迫切的語言表明現(xiàn)代性訴求的決心和目標，同時向異域他者宣告成績，以獲得自我身份的認同”。

以模因論和話語修辭的視角考察“四不主義”，我們透過這一概念的窗口看到的不單單是這一新聞詞匯的緣起及演變，更可窺見此時的知識分子希望借助媒介構建中國近代公共領域，開放言論，實現(xiàn)文人們報效國家之忠心。反言之，這一新聞詞匯其后的大肆流行，也反映著國人寄望于利用納言進諫的媒介之口，以求國家進步與民主改善的迫切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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