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龍
新疆方言的“給”兼與普通話和西北方言的比較
李文龍
給予義動詞是常用的雙及物動詞(張伯江1999),也是具有多條語法化路徑的動詞(參Heine& Kuteva 2002,張敏2011等)。本文介紹新疆方言中“給”[k13]及其相關句式的用法,并和普通話、西北方言的“給”比較,觀察“給”在各地方言中的不同表現(xiàn),并擬從普遍語法的角度加以解釋。
新疆方言 普通話 給 “V+給”
現(xiàn)代漢語認為,“給”句式中的“給”主要用法有三種:一是作動詞;二是作介詞;三是作助詞。作介詞的“給”主要有兩種用法。一種是在受事主語句里引出實施來,相當于“叫、讓、被”。另一種是引出受益或受損的與事來。
關于現(xiàn)代漢語中的“給”及其相關句式的研究已經(jīng)有了很多成果。作者發(fā)現(xiàn),新疆方言中的“給”及其相關句式遠比普通話豐富,新疆方言里的“給”字句式也有很多語法現(xiàn)象值得我們觀察與研究。本文主要任務是對新疆方言,尤其是北疆地區(qū)(烏魯木齊、塔城、伊犁等地)的“給”及“V+給”句式進行語言描寫。
新疆方言中的“給”字句的主要用法有:用作動詞“給”(如“給給”)、介詞“給”、動詞和介詞的連用以及“給”的否定用法?,F(xiàn)代漢語中普遍將“我給他一本書”看成是我“給給他一本書”的縮略形式,學者們吧這種現(xiàn)象也叫作同音刪略(司福珍 2012)。在新疆方言中,“給”字在句子中很少單個使用,句子中若出現(xiàn)“給”字,必須是兩個“給”同時出現(xiàn)。
(一)新疆方言與普通話中的“給”的相同用法
“給”作動詞并在句子中充當謂語,表達“給予”、“致使”或“允許”之意。這時,“給”后面可以帶雙賓語。并與“了”、“著”、“過”等詞連用。如:
(1)書我給掉了。(書我已經(jīng)給了。)
(2)妹妹不聽話,媽媽給了她一頓板子。(妹妹不聽話,媽媽打了她一頓板子。)
“給”作介詞時與名詞構成介賓短語作狀語或補語。如:
(3)他小時候最愛聽媽媽給他講故事。
據(jù)調查,新疆方言中“給”作動詞和介詞時的用法與普通話中的用法基本一致,新疆方言中的“給”在與其他結構組合時有自己的特點,作動詞時,前面不與“已經(jīng)”這樣的狀語連用,但它可以與表時體的“著”、“了”連用作狀語;作介詞時,表示處置式的用法很多,但是表示被動式的用法幾乎沒有,另外,“給”作助詞的用法在新疆方言中幾乎沒有,這也是新疆方言“給”字句的獨特之處,在這里只是略加說明,本文研究重點在于“V+給”這種句式結構。
(二)新疆方言中“V+給”特殊句式結構
普通話中也有“V+給”這樣的句式,但是這種句式的使用受到一定的限制。延俊榮(2007)指出,諸如“*買給”、“*取給”這類動詞和給的方向性相悖的組合不成立,只有“賣給”、“寄給”、“送給”等V與給的方向性相同的組合才能夠成立。另外,普通話的“給”可以作引介受益者的標價,如:
(1)我給他念書。
(2)我郭他哈書念給。
例(1)一般認為是以介詞短語“給他”為狀語修飾核心動詞“念”的及物句。新疆方言中,語義上引出受益者的“給”也位于動詞之后,見例(2),這就和普通話有兩點差別:其一,新疆方言的“給”不能如普通話那樣,用作介詞(“*我給郭書念”);其二,普通話中用“給”作介詞的及物句在新疆方言中表現(xiàn)為核心動詞為“V給”的雙及物結構。
新疆方言的“V+給”能產(chǎn)性很強,而且V可以是“給”本身,構成“給給”這種結構組合,這與不少西北方言(李煒1987,周磊2002,王森、王毅2003,任永輝2010等)和一些晉語方言(延俊榮2006,武玉芳2012等)的表現(xiàn)相同。
周磊(2002)指出,可以和“給”字相結合的動詞僅限于單音節(jié)動詞,大多數(shù)表示動作已經(jīng)完成。如:
(1)不就是幾百塊錢嗎?你給他借給,不換算我的。(周磊 2002)
新疆方言中有大量的動詞可以與“給”組合,構成“V+給”,但這些動詞并不僅僅限于單音節(jié)動詞,雙音節(jié)動詞同樣可以與“給”組合。如:“應酬”、“核對”、“打掃”、“溫習”等。
新疆方言部分單音節(jié)形容詞作動詞使用時,后面也可以加“給”,如:美、甜、苦、圓、臭等。
(2)穿一件新衣服,就出去美給了一天。
(3)你這件事情干的,得臭給三年。
綜上,我們可以分析這一結構的句式特點:
首先,從句法上看,這里的“給”都是充當補語,既不同于普通話動詞“給”,也不同于“送給、發(fā)給、叫給”等作介詞的“給”。我們知道,補語可以由謂詞性詞語、數(shù)量短語和介詞短語充當,而這里的“給”既有少許謂詞性質,似乎又有著介詞的特點,虛詞特征不明顯,所以無從判定它到底屬于哪一類詞。從語義上看,這類句子里的動詞或動詞前面的介詞都多多少少帶有施事意味,而且句子的主語一般是施事者,“給”在表達句意時仍隱含“給予”義,所以可以看成這種情況是動詞“給”在語法化過程中的一個過渡階段。
(三)與普通話的比較
(1)我給了他一本書。(動詞)
(2)張三給人打了。(介詞)
(3)我給他捶背。(介詞)
①我的書被人給扔了。(助詞1)
②他把我的書給扔了。(助詞1)
根據(jù)作者觀察,新疆方言中的給予句式還存在這樣一種現(xiàn)象:N1+給+N2+V+給+N3”,也即給予句式里至少要出現(xiàn)兩個“給”,如果V也是“給”,則一個句子中會出現(xiàn)三個“給”,如“我給介詞他給動詞給助詞2一本書”。
與普通話相比,新疆方言“給”的最大特征是位于句末。由此,新疆方言的“給”只能用于“V+給”句式,而不能用于“給V”句式。普通話的“給動詞”都可以單獨使用,新疆方言的“給動詞”必須后接“給助詞2”
在新疆方言中,“給介詞”不僅可以出現(xiàn)在給予句中,還可以大量用于非給予句,可對應于普通話“跟”、“和”、“同”、“對”、“向”、“為”、“替”、“沖”、“朝”等介詞,略舉兩例如:
(1)你給我們把桌子擦一下。
(2)他給我點了個頭。
新疆方言的“給”還可以用作助詞1。助詞1的用例見張文軒、莫超(2009):
(3)媽的心叫兒子給上頭了。
(4)王師傅的話我差點給忘記了。
新疆方言的“給”還有助詞2的用法,用于“V給”。此時“給”的用處是“表示對動作結果的強調。這里的‘給’既不同于動詞的‘給’,也不同于介詞的‘給’,可以省略,句子的基本意義不變”,略舉兩例如:
(5)他讓二娃子家的狗咬(給)咧一口。
(6)他真能吃,一頓吃(給)咧三大碗面。
與普通話不同,新疆方言以“給”位核心的雙及物句中,R(指人賓語)與Т(指物賓語)之前都要加上“給”,例如:
(1)(普通話)他給我一杯水。
(2)(新疆方言)他給我給咧一杯水。
新疆方言和西北方言有一個共同特點,即:如果出現(xiàn)R,則“給介詞”必現(xiàn)。不同點則是新疆方言的“給動詞”可以單獨用作謂語核心,這點和周屯話一致,而不必像蘭州話那樣,其后還要負載“給助詞2”。
結合上文的討論,我們用表格列出了普通話、新疆方言以及西北方言(主要以蘭州話為主)的“給”在句法功能上的差異,如表1:
從句法功能上看,普通話、西北方言和新疆方言的“給”的功能比較多,再看具體的使用情況,如表2:
表2的“+”用語體現(xiàn)“給”的相應用法在該語言系統(tǒng)內的“顯赫程度”。此處顯赫程度的判定標準主要有兩條:一是語義搭配面,二是句法強制性。下面分別來看。
“給介詞”在西北方言和新疆方言具有語義搭配面廣(可相當于普通話“對、向、朝”等)和句法強制性(西北方言給予句式必須出現(xiàn)“給R”,新疆方言至少出現(xiàn)R時必須由“給”介引)兩條特征,因此得兩個“+”。普通話的“給介詞”在語義搭配面上大致相當或略少于西北方言和新疆方言,但句法強制性不強,可得一個“+”。
“給助詞1”在普通話、西北方言和新疆方言中的表現(xiàn)大致相同,可用于處置句、被動句當中,使用場合相對較少,因此各得一個“+”。
“給”作助詞2時,情況稍顯復雜。首先可確定普通話的“給助詞2”相對最不顯赫,和其前動詞的搭配受到語義制約(如“*他買給小明兩本書”),但在某些搭配下具備強制性(如“寫(*給)我一封信”),綜合可得一個“+”。新疆方言的“給助詞2”語義搭配面廣,但不少情況下可以省略,記為“+(+)”。西北方言的“給助詞2”語義搭配面廣,強制性高,可記為“++”。西北方言的“給助詞2”擴展到趨向、情態(tài)等范疇,這部分用法不見于新疆方言等。
(四)語言結構對“給”方言差異的影響
“給”在不同方言中為什么會呈現(xiàn)出表1、表2所顯示的狀態(tài)?本節(jié)試圖從語言結構的角度加以解釋:各地方言的基本語序(及其所蘊涵的特征)影響了“給”的用法。
首先,“給介詞”存在于普通話、西北方言和新疆方言,這與三者都是SVО語序密切相關。Drуеr(1992)考察了含有625種語言的語種庫,發(fā)現(xiàn)“介詞-被支配的名詞”是“V-О”的配對語序(соrrеlаtiоn раir),也即VО語序一般對應于前置介詞,ОV語序一般對應于后置介詞。具體到漢語,動源介詞“給”占據(jù)V的位置介引其后的賓語,成為前置介詞,這也是很顯然的語法化路徑。因此不難理解“給介詞”在普通話等中的存在。但是,有些方言的語序為SОV(如:周屯話),“給”沒有發(fā)展出后置介詞的用法,這是由于周屯話雙及物結構的基本語序為АRТV,“給”作為動詞居末,且和語義上介引的對象R被Т隔開,因此不能在“R給”中虛化為介詞。而АRТV是SОV語言雙及物結構最為常見的語序(陸丙甫、羅天華2009),一來R和Т都位于動詞前,和ОV語序對應,二來R相對于Т居前,這一方面符合可別度領前的原則(陸、羅2009),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了象似性原則,即Т和動詞的語義接近,所以線性距離更近。
其次,“給助詞1”一般認為是“給介詞”的進一步語法化。比如鄧思穎(2003)指出,“給助詞1”源于“給+代詞”中代詞的省略。李宇明、陳前瑞(2005)認為北京話的“給+VР”源于“給+NР+VР”中NР的省略。劉云(2006)在肯定李、陳的同時,指出北京話用于短被動句的“給”也可能來自處置結構“N1+給+N2+VР”,將受事N2前提至句首,構成“給+VР”結構。因此,普通話、西北方言和新疆方言存在“給助詞1”毫不奇怪。
其三,“給助詞2”在上述幾種方言中都存在,但具體的形成原因有差別。普通話的“給助詞2”是介詞短語“給+NР”出現(xiàn)在動詞后,構成“V+[給+NР1]+NР2”,并重新分析為“[V+給]+NР1+NР2”而成的。西北方言和新疆方言的部分“給助詞2”可能也如此形成,但其大規(guī)模的使用則體現(xiàn)了西北方言的區(qū)域特點。李藍、曹茜蕾(2013:105)在討論“把”字句時說“‘把’字句在整個西北地區(qū)出現(xiàn)了一些和書面語不同的用法,句式結構和‘把’字句的意思都不同程度得到擴展”,將其中的“把”換為“給”也完全成立。這種語言區(qū)域性特征有可能是語言區(qū)域內部自然發(fā)展的,也有可能是受到語言接觸的影響?!敖o助詞2”在西北地區(qū)如此常用的動因還待具體研究,但總之其功能遠多于普通話的“給助詞2”,是語言區(qū)域性特征的表現(xiàn)。
本文描寫了新疆方言“給”的用法,包括“給動詞”和“給助詞2”兩類?!敖o助詞2”主要用于雙及物結構和表達非自主語義,并常構成祈使句。我們進一步比較了新疆方言的“給”與普通話和西北方言的“給”,發(fā)現(xiàn)各地方言中“給”在句法功能和顯赫程度上的表現(xiàn)有所不同,并主要從各方言語言結構的差異加以解釋。
語言的形式庫藏會制約語義的表達(周晨磊2016),本文的研究也說明了這一點:“給”在SVО語序的普通話等和SОV語序的周屯話中存在句法、語義等方面的系統(tǒng)性差異,是由語言結構的差異導致的。此外,語言區(qū)域的特征是否會在該區(qū)域的具體語言中有所表現(xiàn),也與該語言的結構是否允許有關,只有結構允許,才可能表現(xiàn)出區(qū)域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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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伊犁師范學院)
本文系伊犁師范學院2016校級科研課題“普遍語法理論視角下新疆漢語方言‘V+給’句式的句法研究”部分成果。
李文龍(1982-),男,新疆伊寧人,伊犁師范學院外語系,講師,北京語言大學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理論語言學,形式句法、新疆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