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向東
一
屯溪的長干路橫在躍進路與屯溪衛(wèi)校中間不過300米的地方,盡管舊城改造的浪潮讓它有了新的形象,但它那古怪的路名依然標志在那里。而長干路南至江邊一塊以前被叫作“長干塝 ”的地方,就沒有那么幸運了,現(xiàn)在已被叫作“濱江東路”或“豐華大市場”什么的了,只有幾經修整的水埠碼頭,依舊展示著七八十年代的風采。
在屯溪生活過一段時間的人,都知道有兩種方言,一般被指稱為“屯溪話”和“船上話”,生長在屯溪講屯溪話這是理所當然了,可“船上話”的形成就不好理解了。撐船的人各個地方都有,應該是來自哪里,講哪里的方言,何以形成一個特殊的群體文化現(xiàn)象,講一樣的方言?
很多人都知道,“船上人”是通過在“長干塝”的聚集以后,逐漸融入屯溪的市民群體的。而“船上人”顧名思義,是指以前在新安江上為徽商擔負到杭州各地的客貨運輸?shù)膿未耍麄円驗楝F(xiàn)代公路運輸?shù)目旖荻饾u喪失了職業(yè),不得不在某一個地方屯集下來,另謀生路,僅此而已。
沒有人再去為這個特殊的水上部落徒費心思,他們理所當然地被排斥在徽州文化之外。鐵馬秋風中的晉商的身影永遠伴隨著不絕如縷的“走西口”的旋律,而“賈而好儒”的徽商,卻沒有在哪個渡口留下一點纏綿悱惻的音符。倒是《長干行》這首古樂府描寫商人怨婦的曲牌名,因一個特殊的水上部落的牽帶,意外地也是恰當不過地走進徽商的歷史,讓人產生一種無窮無盡的遐想。
二
在屯溪碰到陳、錢、葉三種姓氏的人,十有八九是船上人。
因為“文革”期間書本稀缺,見到書都要不求甚解的翻一翻,對朱元璋與陳友諒在歙縣雄村決戰(zhàn)的史實,記憶頗為深刻,卻不知從哪本書上見到的;也因為與朱元璋和毛澤東都搭上一點關系的碩儒朱升所隱居的石門,與我的老家,與我在“文革”后期就讀的長陔中學,僅隔一座筆架山這點淵源關系,只要讀到與劉伯溫和朱升有關的歷史碎片,便過目不忘。后來知道劉伯溫和施耐庵原是同窗,各自做了軍師后,不知是“鄱陽湖大戰(zhàn)”還是一場什么爭奪戰(zhàn)前夕,劉伯溫與施耐庵見過一面。無奈人各有志,施耐庵從此隱居起來,于是留下了一本變“梁山好漢”為《水滸》英雄的名著,并且在其書中不斷有“江州”的地名出現(xiàn),這無疑是施耐庵在明朝那種特殊的語境下,為其與徐壽輝、陳友諒抑或張士誠那段風云激蕩的草莽歷史所彈唱的英雄挽歌。
“水滸”話題的長盛不衰,自然讓我聯(lián)想到“鄱陽湖”的英雄們,他們擅長水戰(zhàn),與船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遇上被稱為“船上人”的陳姓群體,又自然而然地聯(lián)想到陳友諒。但始終不明白陳友諒與朱元璋在雄村決戰(zhàn),何以將鄱陽湖的船只帶入江面狹小的新安江?雄村決戰(zhàn)是在水上還是在丘陵山地之間?
閑來翻閱有關朱元璋大帝和劉伯溫的書籍,均在“鄱陽湖大戰(zhàn)”抑或“洪都大戰(zhàn)”后戛然而止,除了書攤書店我再也不知如何去查找史料。不想做個老學究,也就將此問題擱住,盡管不弄清楚這個問題,就不能斷定此“船上人”就是彼“船上人”。
這個問題最終得到解決,是在一次出差的路上。在一個路邊飯店,等菜吃飯的時候看到一個電視片段,是浙江某電視臺播放的有關“船上人”的婚慶習俗,講到淳安、桐廬、建德、富陽到杭州一帶新安江上聚集的“船上人”是同一個群體,都是陳友諒的謫系部隊,雄村兵敗折戟后,被朱元璋就地流放于新安江上,永世不得上岸,不得與岸上人通婚。所以電視片段中播放的盡是陳、錢、葉相互通婚的習俗。他們生生不息,竟然在文化悠久的歷史之外生存了600多年,多么令人感喟的事實。
世人皆知,天不生仲尼,萬古將如長夜。這幫“船上人”憑借什么信念生存至今?他們又是如何“傳道授業(yè)解惑”的?這問題留待博學鴻儒去研究,我只覺得有趣,試想一下,這些與“水滸”英雄多少帶有一點關系的英雄后代,與你生活在一起,穿梭于屯溪的大街小巷,難道會一點感觸都沒有嗎?
三
陳友諒當年挾徐壽輝自漢口到江州(現(xiàn)江西省九江市),繼而誅殺徐壽輝后,除“天完”而立“大漢”,自立漢帝,繼漢口漢陽之后又在九江經略十多年,這九江也就與屯溪發(fā)生著穿透600多年歷史的聯(lián)系,這就是“長干塝”。
我這個莫名其妙的想法,來源于三首唐詩,兩首是李白的《長干行》,書上對“長干”的解釋為:地名,在江寧縣?!遁浀丶o勝》云:建康(南京)南五里有山崗,其間平地,民庶雜居,有大長干小長干。對照李白的兩首《長干行》,這解釋不能讓人信服,詩中由李白代為訴說的怨婦所講地名,盡在巴陵與湘潭、澧水一帶,而李白與怨婦所在的“長干里”,是為“江州”的可能性遠大于“建康”?;谶@種臆測,再對照崔顥的《長干行》,即可得到論證。在此抄錄如下:
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xiāng)?家臨九江水,來去九江側,同是長干人,自小不相識。
讀著這樣明白的唐詩,書中仍然標志出:長干,里名,在南京。
詩中“橫塘”,僅在九江側,注曰:吳大帝時,自江西沿淮筑堤,是謂橫塘。
也許古樂府曲牌名來源于南京的“長干”,但李白和崔顥的三首唐詩描寫的怨婦,均在九江的民庶雜居的“長干里”,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這就讓人不得不聯(lián)想:做過“江州司馬”這個父母官的白居易,在《琵琶行》中寫著相同的題材,那個“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商人婦,是否就是自“長干里”款款移步來到客船上?現(xiàn)在九江市是否有“長干”的地名存在,我沒去過九江,也無刻意求證之想,自然不太清楚。
讀者可以想象當年九江的“長干里”是何等繁華的商業(yè)街,其輝煌的景象不亞于“夜泊秦淮”的槳聲燈影。陳友諒的謫系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生活了十多年,直到被迫來到新安江上,在雄村與朱元璋決一死戰(zhàn),兵敗折戟被放逐新安江從事勞役。那種揮之不去的思鄉(xiāng)之情是何等強烈地凝聚在屯溪的“長干塝”上,猶如一曲《橄欖樹》,唱盡了游子的思鄉(xiāng)和哀怨之情。
誰也沒想到,現(xiàn)今無人問津的“長干塝” 水埠頭,寄寓著如此沉重的歷史含義,與《水滸》中的“江州”又發(fā)生著如此多的聯(lián)系。這幫“水滸英雄”,像一群黑馬,闖進南宋繁華的“后花園”——徽州,無疑給徽商的崛起插上了騰飛的翅膀。而長干塝這個古老的水埠頭,借助于古樂府曲牌的旋律,也就如“走西口”一樣,讓杏花春雨中每一個徽商的身影,永遠伴隨著不絕如縷的哀怨與思念。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