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波
唐豆豆是趁著夜色潛回他闊別已久的唐家寨的。
十年前,唐豆豆十七歲,他的情欲和他唇上的胡須一起蓬勃生長起來。他的父親——一位富甲一方的鄉(xiāng)紳——還沒來得及為他這唯一的兒子操持婚事,唐豆豆就喜歡上了母親的貼身丫鬟荷花。在唐老爺看來,像他這樣的大戶人家的兒子絕對不能娶一個丫鬟做老婆!唐老爺盛怒之下,把這個不爭氣的兒子吊起來一頓毒打。第二天唐老爺起來到柴房去看兒子時,早已人去房空,再也找不到唐豆豆了。豆豆黃鶴一去,杳無音信。唐太太自此神思恍惚,抑郁成疾,在唐豆豆失蹤的第八年上,失足掉進了水井里,淹死了。
唐豆豆去了南洋。在那個萬里之外的島國,他做起了綢緞生意。這些年,豆豆雖然怎么也斬斷不了對荷花的那份思念,卻無奈飄泊天涯,歸期渺茫。如果不是日本人的飛機在他的店鋪上撂了一顆炸彈,炸沒了他的一切,他也許一生也不會再回到唐家寨。
“老爺,老爺,快起來,少——少爺回來了!”管家老洪頭用顫抖的手拍著唐老爺居室的門,唐豆豆忐忑不安地站在一邊,覺得老洪頭的聲音古古怪怪的,有些瘆人。他本來就有些膽怯,這會兒越發(fā)抖了起來,等門“吱呀”一聲打開的時候,唐豆豆叫了一聲“爹”,便“撲通”跪在了那個黑魆魆的人影面前。
唐豆豆感覺有蠟燭在他臉上晃了兩晃,然后就聽到一個女人的尖叫——
“老爺,你、你快起來,他——少爺回來了!”
唐豆豆一驚——他聽出了荷花的聲音,這聲音他再熟悉不過,當(dāng)年荷花用這聲音為他唱“搖呀搖,搖到外婆橋”,他一輩子也不會忘!
唐豆豆猛地抬起頭,他看到荷花那張俊俏的臉在驚恐地扭曲。
管家老洪頭哆哆嗦嗦道:“少爺,這是你二娘。你走了以后,你娘也沒了……你十年沒有一點音信,老爺和荷花等了你八年哪!老爺為了你們唐家的煙火不斷,就續(xù)了荷花……”
唐豆豆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眼前發(fā)黑,昏厥了過去。
唐豆豆醒來的時候,窗欞上已透進一縷縷麻麻亮光。床頭的燈還燃著,荷花抽泣著坐在床前,眼睛紅腫得像桃兒似的??吹教贫苟剐堰^來,她蒼白的臉上現(xiàn)出一絲慘笑:“你醒了!說了一夜的夢話……”
唐豆豆把臉扭了過去,他不想面對這個女人。
“你爹來看過你了,”荷花的聲音幽幽的,“你不用怪他,你一走不回,你爹沒了指望,也可憐我苦苦等你,才……”
唐豆豆的眼淚汩汩地往外涌,他的大腦一片茫然。
荷花想去幫唐豆豆擦眼淚,手剛伸到他臉上,就被豆豆惡狠狠地推了出去:“滾!”唐豆豆像一頭野獸,對著荷花吼道。
荷花委屈地掩面抽泣。她多想抱著豆豆痛哭一場啊,十年了,她心里有多少相思和苦痛要對他說,但這已不可能!
管家老洪頭“嘭”地撞門進來,氣喘吁吁道:“少爺,二太太,門外來了幾個‘二鬼子(偽軍),圍住了咱家的院子。前一段咱家收留過幾個從臺兒莊那邊退下來的傷兵,怕是被人告了。老爺安排太太千萬不要露面,藏好少爺,出天大的事你們都不要出來。老爺說,老唐家一定要留一個種!你們快躲起來,門快被砸開了!快呀,少爺!”
荷花一下把唐豆豆從床上拽了起來,拉著他就往柴房跑。柴房里堆滿了豆秸,荷花麻利地掏了一個窩,把豆豆塞了進去。豆豆突然抓住荷花的胳膊,他想讓荷花也鉆進豆秸堆里,荷花卻堅決地掙脫了:“你是咱唐家的種!你回來了,你爹就放心了,我死也和你爹死在一起——他是我男人!”荷花的眼里閃著母狼一樣的光。
唐豆豆聽到一陣急促而凌亂的腳步聲,然后就是一聲沉悶的槍響。
“搜,挨屋搜,不留活口!”門口一片吵吵嚷嚷。
唐豆豆預(yù)感,他在劫難逃。
突然,唐豆豆感覺有人沖了出去,一邊跑一邊哭嚎:“老爺呀,我給你留下老唐家的種了,我要隨了你去了!”
“砰!”槍聲就在不遠處,他知道,荷花是為了把“二鬼子”引開。
唐豆豆大難不死,變賣了所有家產(chǎn),從海外買了大批軍火,捐獻給抗日軍隊。
唐豆豆一生未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