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半個世紀的師生情

葉松

1913年春，毛澤東考入五年制的湖南省立第四師范學校預科。翌年，省立第四師范學校合并于省立第一師范學校，毛澤東被編入本科第8班。

20世紀初的中國正處于令人難熬和困惑的沉悶歲月，辛亥革命的槍聲并沒有改變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現(xiàn)狀。相反，日本強迫中國接受“二十一條”，袁世凱恢復帝制，張勛又演出復辟鬧劇，各路軍閥的割據(jù)愈演愈烈。嚴峻的現(xiàn)實替代了民主共和的希望，沉浸在迷惘中的新一代有志之士探索著新的出路。

在這里，毛澤東開始了與徐特立長達半個世紀的交往。他們?yōu)橹袊那巴練椌邞]，為民族獨立和人民解放苦苦求索，這對師生互為導師、相互影響，共同譜寫了中國教育史上可歌可泣的光輝篇章。

“用教育來改革人心”

1913年，36歲的徐特立已是享譽湖南教育界的“長沙王”，而此時20歲的毛澤東正在尋求真理和志向。若“十年未得真理，即十年無志；終身未得，即終身無志”，他對這位斷指血書“驅(qū)除韃虜，恢復中華”的老師早有耳聞。這一年，徐特立被聘請為學校教員，教授教育學、各科教授法和修身等課程。

從1913年到1919年，徐特立在湖南一師任教6年。而毛澤東從1913年到1918年暑期畢業(yè)，前后共做了5年半的師范生。其間，徐特立淵博的知識、進步的思想、高尚的品德，對毛澤東的學業(yè)和思想有相當大的幫助和影響。毛澤東曾說：“我在湖南第一師范求學時，最敬佩的兩位老師，一位是楊懷中先生，一位是徐老?！?/p>

徐特立教育學生，非常注重言教與身教相一致。早在1911年，徐特立任善化第一高小校長時，決意“用教育來改革人心”。1912年他曾與姜濟寰（時任長沙縣知事）相商，擬在全縣辦1000所國民小學，為此他創(chuàng)辦長沙師范，任首屆校長。在湖南一師兼課期間，徐特立總是步行往返長沙師范學校，路程十余里，無論刮風下雨，他總是堅持步行。徐特立擔任校長，每月拿20元工資，他把工資用來投資教育，幾年下來欠債六七百元，人們說他“傻”，給他取了一個諢名“徐二镥鍋”，對此，毛澤東曾有精辟的見解：

徐先生辦長師，不顧利害，不怕犧牲，犧牲自己的一切，干別人不敢干的事情。這是那些自命聰明，善于計算的人所不肯做的，所以笑他傻。徐先生常常把方便讓給別人，把困難擔在自己肩上，慣于擺爛攤子，頂爛斗笠；在沒有一間房子、沒有一個錢的情況下，居然創(chuàng)辦一所規(guī)模不小的師范學校，這真是镥鍋精神。這種對他的譏笑，實際上是對他的贊揚。

毛澤東十分推崇徐特立老師“不動筆墨不讀書”的學習方法。徐特立認為：“讀書要守一個‘少字訣，不怕書看得少，但必須看懂看透。要通過自己的思考來估量書籍的價值，要用筆標記書中的要點，要在書眉上寫出自己的意見和感想，要用一個本子摘抄書中精彩的地方。”毛澤東勤于做筆記，當時他有許多種筆記本，包括聽課、自學、摘抄、隨感和日記等，積了好幾網(wǎng)籃。

周世釗在《我們的師表》中回憶說：“（毛澤東）在一本不很厚的《倫理學原理》，寫了一萬三千多字的評語。在他經(jīng)常閱讀的《韓昌黎全集》中，圈點、涂抹、考訂、批評，朱墨紛陳，琳瑯滿目。他的以批判的態(tài)度接受知識遺產(chǎn)的主張，更發(fā)揚了徐老的說法，收到了很大的效果。”1929年，國民黨軍閥何鍵派人到韶山抄家，族人聽到風聲，就把那些筆記連同毛澤東存放的書籍報刊一起燒掉了。一位塾師先生從火堆里搶出兩冊教科書和一個筆記本。這個筆記本，是毛澤東1913年10月至12月的聽課筆記，也有讀書札記，主要是修身和國文兩門課的內(nèi)容。

1915年9月，毛澤東以“二十八畫生”為筆名寫了一封《征友啟事》。其后，聚集了一批追求進步、志同道合的朋友。從1916年開始，這批青年學子談論最多的就是“如何使個人及人類生活向上”。翌年冬，毛澤東、蔡和森、蕭子升開始商量組建一個團體。

1918年4月14日，新民學會在岳麓山腳下的劉家臺子蔡和森家里正式成立。新民學會以“革新學術(shù)，砥礪品行，改良人心風俗”為宗旨，成立會上選舉蕭子升為總干事，毛澤東、陳書農(nóng)為干事。不久，蕭子升去法國，會務便由毛澤東主持。徐特立大力支持學生的正義行動。在毛澤東、蔡和森、何叔衡、李維漢等新民學會會員幫助下，徐特立組織了一個以宣傳新思潮為宗旨的健學會團體。他經(jīng)常以“科學之不明，我們要學習科學；工農(nóng)之不振，我們要施以教育；應當大眾奮發(fā)，以血肉之軀，去護衛(wèi)疆土，振興國家”的思想去激勵有志于匡時救國的青年。

1919年5月4日，五四運動爆發(fā)。對于青年學生的愛國行動，徐特立感到“國家有前途、有辦法，自己也覺得年輕了”。28日，省學聯(lián)成立后，徐特立組織省會各校教職員，成立演講聯(lián)合會，組成50多個講演團，開展抵制日貨、懲罰奸商等反帝愛國宣傳，支持學生的愛國運動。在毛澤東領(lǐng)導的“驅(qū)張運動”中，徐特立通過健學會帶領(lǐng)教師向張敬堯索薪，并在城鄉(xiāng)揭露張氏兄弟的罪惡，其后張敬堯以“通匪”罪通緝徐特立。是年9月28日，徐特立乘法國“波多斯”號貨輪赴法勤工儉學。師生一別就是多年，再見面時，國內(nèi)的革命形勢又是另一番景象。

1926年12月中旬，徐特立在長沙望麓園與回湖南考察農(nóng)民運動的毛澤東會面，師生促膝長談，探討國家的命運走向。徐特立介紹了法國、比利時、德國的教育情況。毛澤東向老師介紹了大革命的性質(zhì)、宗旨、目的、目標和他對革命方法、手段、道路的探索性意見，并向老師建議“走出書齋，到工人中去”，“到農(nóng)民中去考察一下，體驗一下”，看一看農(nóng)村究竟發(fā)生了些什么變化。

1927年春，徐特立到長沙縣五美鄉(xiāng)進行了一周的調(diào)查，他發(fā)現(xiàn)農(nóng)村“一切權(quán)力歸農(nóng)會”，在農(nóng)民協(xié)會的作用下，農(nóng)村的社會面貌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久，徐特立放棄了他奉行多年的“教育救國論”，投身到大革命的洪流之中。

“堅強的老戰(zhàn)士”

1927年4月12日，蔣介石在上海發(fā)動反革命政變，逮捕和屠殺了大批共產(chǎn)黨員和革命群眾。5月，在“黑云壓城城欲摧”的危局下，50歲的徐特立毅然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從此，徐特立在黨組織里“真正獲得了新生”。徐特立在《我和黨有歷史上不可分離的關(guān)系》中說：當時由于斗爭殘酷，革命隊伍已引起了分化，開始了反革命的瘋狂進攻和革命力量的堅決反攻的武裝沖突時期，使黨的一切經(jīng)常生活也轉(zhuǎn)變到空前的緊張，竟至使我入黨沒有舉行入黨儀式，且沒有填過入黨表，也沒有候補期，入黨即在黨工作。

同年7月，徐特立同老友朱劍凡來到武漢，在武昌農(nóng)民運動講習所見到了他的學生毛澤東。徐特立聽從毛澤東的意見，動身前往湖南，以團結(jié)更多的進步人士跟共產(chǎn)黨走。7月15日，汪精衛(wèi)控制下的武漢國民政府公開宣布“分共”，轟轟烈烈的大革命徹底失敗。之后，徐特立參加南昌起義，被選為革命委員會委員，兼任黨務整頓委員會委員。起義部隊遇到重大挫折后，隊伍南下，他任第20軍第3師政治部主任。1928年5月，徐特立到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并參加了在莫斯科召開的黨的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

1930年12月30日，53歲的徐特立風塵仆仆、晝伏夜行，終于來到中央蘇區(qū)寧都小布鎮(zhèn)，指揮第一次反“圍剿”的毛澤東、朱德熱情地迎接了徐特立。師生久別重逢，倍感親切，一見面，毛澤東就用親切的鄉(xiāng)音爽朗地說：“徐老呀，我們又碰到一起來了！”朱德風趣地對徐特立說：“要說你老，你也是個老怪物，你背叛了封建社會，又看穿了資本主義的西洋鏡，終于一直跑到共產(chǎn)主義的營壘來了！”

其后，徐特立以忘我的精神投入到蘇區(qū)教育工作，提出“老公教老婆，兒子教父親，秘書教主席，識字的教不識字”的掃盲方法。徐特立回憶說，毛澤東很關(guān)心當時的識字運動，為著“怎樣教文盲寫字，模范字怎樣寫法”，就曾跟他討論兩次，直到問題徹底得到解決才結(jié)束討論。

在中央蘇區(qū)，毛澤東與徐特立經(jīng)常探討問題、相互請教。在毛澤東遭受排擠，反“圍剿”接連失利的情況下，徐特立心急如焚；當遵義會議確立了毛澤東在中共中央和紅軍的領(lǐng)導地位時，徐特立禁不住歡呼起來。

1934年10月，第五次反“圍剿”失敗后，中央紅軍被迫長征。57歲的徐特立與董必武、林伯渠、謝覺哉等被編入總衛(wèi)生部干部休養(yǎng)連，從瑞金出發(fā)長征。

在長征中，徐特立將馬讓給傷病員，忍著饑餓帶頭挖野菜，教戰(zhàn)士識字，親自下河探路，鼓勵戰(zhàn)士們要克服困難、勇往直前。憑著堅忍不拔的毅力和對革命的樂觀精神，徐特立為廣大紅軍指戰(zhàn)員樹立了榜樣，成為紅軍隊伍中無形的精神力量。徐特立說，長征路上“我的愉快精神如故”，“其總的原因，就在于只要黨存在，紅軍存在，我們在政治上是有出路的。我們黨的自信心，群眾的自信心，結(jié)合成為戰(zhàn)勝帝國主義的民族自信心，因此就戰(zhàn)勝了一切肉體上的困難”。

1937年1月31日（農(nóng)歷12月19日）是徐特立60大壽。毛澤東在1月30日就為老師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祝賀信。信中說：“你是我二十年前的先生，你現(xiàn)在仍然是我的先生，你將來必定還是我的先生?！辟R信稱贊徐特立是“革命第一，工作第一，他人第一”，總是揀難事做，從來也不躲避責任；祝愿他健康長壽，“成為革命黨人與全體人民的楷?！?。毛澤東的這封賀信高度評價了徐特立堅定不移、老當益壯的革命精神。

在延安各界為徐特立舉行的祝壽大會上，徐特立說：“我一生過著極不平常的生活，把這一老古董推到革命最先鋒的隊伍中，將來革命上占著光榮的一頁，與中國民族解放的光榮并存，我值得高興，我愿意繼續(xù)站在戰(zhàn)爭的最前線，為民族為世界和平而斗爭?！?/p>

抗戰(zhàn)勝利后，隨著蔣介石“假和平，真獨裁”面目的揭露，解放戰(zhàn)爭隨之爆發(fā)。正值蔣介石調(diào)集大軍進攻延安之際，中央決定隆重舉行徐特立70大壽慶典，以顯示邊區(qū)軍民從容不迫、臨危不懼的氣度，與國民黨反動派血戰(zhàn)到底的信心。

1947年1月10日，延安各界人士冒著嚴寒，來到中央大禮堂參加徐特立的祝壽大會。大會由朱德主持，毛澤東等中央領(lǐng)導人到會祝賀。會上宣讀了黨中央的賀信。賀信稱徐特立“代表了中國革命知識分子的最優(yōu)秀傳統(tǒng)”，“對于民族和人民的事業(yè)抱有無限忠誠”，把徐特立的“一切優(yōu)秀品質(zhì)發(fā)揚光大是全黨同志和全國人民的革命任務”。毛澤東為徐特立70大壽題詞：“堅強的老戰(zhàn)士”。

3月，國民黨胡宗南部大舉進攻陜甘寧邊區(qū)，黨中央主動撤離延安。徐特立根據(jù)工作安排，到華北解放區(qū)工作。

“毛主席是我的老師”

在撤離延安前幾天，毛澤東來到楊家?guī)X徐特立的住處，詢問老師需要什么。徐特立的干女兒徐乾知道毛澤東有兩個熱水瓶，考慮到徐老年事已高，一路需要喝些熱水，便脫口說出需要一個熱水瓶。毛澤東笑著點點頭，坐了一會兒就走了。

毛澤東走后，徐特立嚴厲批評徐乾不該向主席要熱水瓶，他說：“毛主席很辛苦，又在斗爭最前線，更加需要，我要什么熱水瓶呢？”不一會兒，毛澤東捧著熱水瓶來了。當?shù)弥烨艿脚u后，毛澤東對老師說：“徐乾做得對，不應該批評，我還要表揚她呢！”同時，毛澤東再三叮囑老師：“年紀大了，沿途要騎牲口，少走點路?！币驗樵陂L征中，徐特立“騎馬時間至多不過二三千里”。毛澤東對老師的愛護之心可見一斑。

徐特立非常敬佩這位有著救國救民理想的學生。一次，徐特立聽見有人對他孫女說：“你爺爺是毛主席的老師?！彼B忙擺手說：“快莫這么說，快莫這么說，毛主席是我的老師。毛主席年輕的時候，在湖南第一師范讀書，聽過我的課，我只是他的一日之師，而毛主席則是我的終身之師。在舊社會，我想對人民貢獻一點力量，但摸索了幾十年，找不到出路。1927年我讀了毛主席的《湖南農(nóng)民運動考察報告》，得到啟發(fā)，看出了中國革命的前途，就在這個時候我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懂得了革命，從此以后，我總是向毛主席學習。”徐特立不居功，不揚己，不以主席的老師自居，而是處處以身作則，教育身邊的人。

新中國成立后，毛澤東應湖南省第一師范學校校長周世釗之請，為第一師范題了“要做人民的先生，先做人民的學生”的題詞。之后，毛澤東曾對徐特立說：“徐老，你是第一師范的老師，也為第一師范寫幾句話吧！”其后，徐特立給湖南一師寫了一封信，提出“實事求是，不是自以為是，是我們領(lǐng)袖毛澤東同志的作風……希望第一師范以毛主席的作風——實事求是，不自以為是——作為校風”。

毛澤東尊師敬賢，對老師關(guān)心、愛戴，永做學生的謙虛態(tài)度始終如一。徐特立博學多聞、謙虛好學，在毛澤東的影響下，毅然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在艱苦卓絕的斗爭中成長為“堅強的老戰(zhàn)士”。1968年11月28日，徐特立逝世后，中共中央的悼詞上評價他是“光榮的一生，革命的一生，偉大的一生”。

（作者單位：中共黨史出版社）

編輯/周瑞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