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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故事都喜歡講成長。成長不僅僅指人從幼年向成年發(fā)育過程中肌肉和荷爾蒙的增長,還指人對這個世界、對自己的了解的深入。一個故事算不算是成長故事,衡量標準在于創(chuàng)作者對主角的態(tài)度,以及創(chuàng)作者自己的價值觀,比如:他相信不相信世界上有“成長”這回事。我們小學的時候都被大人要求讀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大概因為這個小說不但是經(jīng)典,還恰巧有“少年”二字。其實那是一部不適合小孩子讀的書,維特也并不是一個普通意義上的“少年”。我小時候讀這本書感到特別受挫,不能理解維特為什么要死要活,斷定他根本就是個神經(jīng)病。結尾的時候,維特因為失望——不僅是失戀,而是失望,對整個世界、對所有的人(比如像我這樣的)失望而自殺。主角都死啦,而死一般被認為是一件不好的事,但《少年維特之煩惱》是一部成長小說,因為歌德的態(tài)度顯然是:維特在這個過程中獲得了對世界的了解,作出了自己的選擇。
我一向認為,樂觀的人才會寫“成長小說”,因為他得相信世界上有成長這回事。像張愛玲和蘇青這兩個常被拿來一起說的女作家,蘇青的《結婚十年》就是成長小說,盡管女主角以結婚始,以離婚終,但顯然這是一次正確的離婚、英明的離婚、高尚的離婚、來得太晚的離婚。而張愛玲所有的小說不管其通俗程度,都很難被稱為“成長小說”。被嚴肅評論家盛贊的《金鎖記》當然不是成長小說,被普通觀眾追著看的連載小說《十八春》更不是。至于那部她想銷毀的《小團圓》,盡管表達的是“愛情的千轉百回”“完全幻滅了之后也還有點什么東西在”這樣積極的意思,但它當然也不是什么成長小說。很難把張愛玲和“成長”這個事聯(lián)系起來。在她的小說里,人總是從一個荒謬到另一個荒謬,從一種淡漠到另一種淡漠。即使人對這個世界、對自己了解更多了,但也并沒有什么意義,只不過是從一種誤解,成功地到達了另一種誤解。有時候,強調自己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比前面的狀態(tài)要好,得到了“成長”,不過是因為需要這個“好”來壯膽,以便繼續(xù)前行罷了。
表現(xiàn)男性成長的故事,比女性的要多。男性成長少不了父子、母子關系、兄弟情誼,當然還有各種吸引人的女性,重頭戲常常是性啟蒙。以前看意大利電影,經(jīng)??吹缴倌昕鋸埖卮蝻w機的場面。有一個電影里,少年因為太忘乎所以,把床都搞塌了,讓人對意大利家具的品質產生了懷疑。女性成長的故事當然也會講到性啟蒙,但在中國,這樣的故事得等到上世紀90年代。
建國初期有一批表現(xiàn)女性“成長”的故事,以《青春之歌》為典型代表。林道靜獲得了符合時代精神的成長。到了90年代,文學界出現(xiàn)了一個很有意思的事,有人忽然懂得了如何把“炒作”和“寫作”兩個很“作”的事情聯(lián)系起來,于是文壇上一下子多了許多“美女作家”,她們的寫作則被冠之以“私人寫作”“身體寫作”這樣令人浮想聯(lián)翩的概念。前有林白陳染,后有衛(wèi)慧棉棉,后繼者更多,其中寫得真正好的女性作家也大有人在,于是,細致地探討女性的性啟蒙,從懵懂、萌發(fā)、初潮到初夜的體驗,被一遍遍用各種風格的文字翻著花樣地表現(xiàn)出來。女性“性啟蒙”這個事在小說里,迅速地從處女地變成了俗詞爛調。
電影里呢,女導演少,女導演能自由選擇題材的更少,所以2016年有個女導演自編自導的片子《黑處有什么》,用影像表現(xiàn)女孩的性啟蒙,俗詞爛調的題材,換了一種講述的載體,倒讓人覺得耳目一新。
故事講90年代初的小城,反復發(fā)生強奸殺人案。但這是個希區(qū)柯克所言的“麥格芬”,即不過是個引子,是為了引出小女孩從字典上查找“強奸”二字的含義而開始的性啟蒙之旅。女導演和我差不多同齡,講的故事帶著誠懇的自傳色彩——我認為所謂“自傳”,并不一定是要講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真事,而是說故事的講述,是基于樸素的自我體驗。于是我們從少女的角度感受到成長的茫然和惶恐,因為整個成人世界對“性”這件事都緘口不言、又兩面三刀——警察爸爸的同事上班看“地下淫窩的覆滅”那樣的“法制文學”,敬老院的老頭偷偷讓來獻愛心的小女孩讀《金瓶梅》。小女孩經(jīng)歷了一切該經(jīng)歷的——偷看如何生孩子的書、偷窺爸爸媽媽睡覺、想要買時髦的牛仔褲、涂紅指甲、燙劉海、和男孩產生青澀的好感。故事的高潮在女孩一個人偷偷地溜進錄像廳,看《蜜桃成熟時》——電影里的男人和女孩快樂地互相示愛,快樂地親吻、上床,女孩看著看著,忽然哭起來了。這個哭就特別有意思,可以有一百種解讀。也許是委屈,不明白這樣美好簡單的事,為什么整個社會,從學校到家庭都遮遮掩掩,讓她孤獨壓抑自責地走過這許久的黑暗的彎路。故事的結尾是一個大的俯拍遠景,女孩一個人在茂密的發(fā)生過強奸殺人案件的蘆葦叢中摸索,走不出一條成形的路。
這個女孩是個大人眼里“缺心眼”、發(fā)育遲的懵懂女孩,她的朋友是那種“壞女孩”。好女孩和壞女孩常常是一對好搭檔,《七月與安生》就是講這樣的故事的電影。盡管電影口碑不錯,人們都感嘆香港的年輕男導演竟然把一部爛小說拍到了還不錯的水準,但是,安妮寶貝原作里那種造作和浮夸的質感,是怎么也遮掩不住的。她所講述的少女成長,和《黑處是什么》里樸素的自我體驗不一樣,是講兩個女孩糾纏在一起的成長,互為表里,相愛相殺,交換人生。我厭惡她那種把生活卑劣粗俗地傳奇化、又自以為脫凡出塵的敘事姿態(tài)。承認人和人關系的虛幻、只從自己的體驗出發(fā)去誠懇地講故事,對我而言是敘事的底線。
最后說一句不痛不癢的題外話:懂得“關系”的虛幻,和不為“關系”而痛苦之間,還隔著一道也許跨得過去、也許跨不過去的銀河。說到這里,我愿意承認這個努力的“跨越”,算是一種成年后的“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