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德勇：考古無法為?；韬罘?/h1>
2017-03-27 02:10:16張琳
北廣人物 2017年6期
辛德勇：考古無法為?；韬罘?/p>
進入未央宮的劉賀并不甘于做傀儡皇帝，他手下的人也開始圖謀傾覆霍光的權(quán)勢。短短27天后，霍光發(fā)動宮廷政變，稱劉賀“行昏亂、危社稷”，將其廢黜。
隨著?；韬钅贡淮蜷_，集“帝”、“王”、“侯”于一身的劉賀進入大眾視野。大墓能讓劉賀死后一瞬的哀榮呈現(xiàn)于人們眼前，卻無法體現(xiàn)歷史之多變及劉賀命運之浮沉。史料典籍中的劉賀究竟是何面目？他的命運又是哪些人在操縱？《?；韬顒①R》是第一部有關(guān)劉賀的歷史傳記。北大歷史系教授辛德勇使用最常見的史料《漢書》、《史記》等，進行交叉分析，通過漢武帝、霍光與漢宣帝的活動，勾勒出劉賀所處的歷史時代背景，向我們展示了他的命運怎樣在出生之前便已預(yù)伏，并最終被宮廷權(quán)力爭斗吞沒。
昏亂的“?；韬睢?/h2>
相比于一些皇帝與權(quán)臣，史料典籍中對廢帝劉賀的記載確實稀少。這恰恰構(gòu)成了辛德勇的書寫沖動：“如果直接記載很多，一清二楚，我也根本不會寫這樣一本書?！蓖ㄟ^史料交叉分析勾勒出劉賀的形象，是希望為考古工作者提供一個背景性的材料。“沒有了背景，實物沒辦法說明問題。即使出土文物比史料更詳細地反映了一些情況，那也是在歷史大背景下分析的?！?/p>
《海昏侯劉賀》共七章，其中對劉賀的專門討論僅有兩章。全書始于劉賀的祖父漢武帝晚年的感情生活與政治作為，終止于劉賀去世?！叭绻褟臐h武帝晚年到漢宣帝執(zhí)政時期的歷史看作一場宮廷政治大戲，劉賀僅僅是一個比較偶然的小插曲，是一條主線之外微不足道的人物”?！盀槿饲嗪谏?，小目，鼻末銳卑，少須眉，身體長大，疾痿，行走不便。”這段少見的關(guān)于漢代帝王外表的描述，來自宣帝派到昌邑監(jiān)視劉賀的山陽太守張敞。隨之一同到達宣帝手中的，還有那句“清狂不惠”的評斷。在辛德勇看來，正是這次奏報讓宣帝放下心來：這位廢帝實在不足忌憚。此后一年，宣帝便封庶民劉賀為?；韬?，令其移居豫章。
自此，劉賀進入了人生的最后階段。四年后，他以一位列侯的身份死去，葬入如今位于南昌觀西村的這座大墓之中。而在成為?；韬钪埃谴鬂h帝國的皇帝，雖然只做了27天。
劉賀生命中最富戲劇性的轉(zhuǎn)折便是他稱帝又遭廢黜的過程。受漢武帝托孤的權(quán)臣霍光，在漢昭帝死后急需尋找下一個傀儡皇帝，當時的昌邑王劉賀“有幸”入圍，于公元前74年登基。
“清狂不惠”的評價的確不算冤枉。劉賀是帶著主持先帝喪儀的任務(wù)進入未央宮的。有官員提醒他：按照禮法，劉賀望見都城就應(yīng)大哭。可劉賀卻當著霍光和文武百官的面，回答：“喉嚨痛，不能哭。”
進入未央宮的劉賀并不甘于做傀儡皇帝，他手下的人也開始圖謀傾覆霍光的權(quán)勢。短短27天后，霍光發(fā)動宮廷政變，稱劉賀“行昏亂、危社稷”，將其廢黜。劉賀從故地帶去的200名臣屬也被誅殺。辛德勇通過《漢書》中的零星記載分析，劉賀失敗的原因，正是因為他的“憨傻”、“不精明”?！氨热?，宮廷政變應(yīng)該是非常機密的，但他下令把長樂宮的禁衛(wèi)換了，那是守著太后的人。這樣一來，就是逼著霍光動手了，霍光本身就非常精明，不到這一步他也不會動手。大臣廢皇帝，怎么粉飾，都是沒道理的?！?/p>
劉賀之后，霍光又找來與劉賀年紀相仿的劉去病充當皇帝，這便是后來的漢宣帝。同是傀儡，宣帝成為開創(chuàng)西漢中興局面的明君，劉賀卻被霍光扣上“行昏亂”的惡名，黯然離去。在辛德勇看來，“劉賀是更有優(yōu)勢當上皇帝的，不僅長一輩，他還帶了200個自己人一同進入未央宮，宣帝基本是孤身一人”。
宣帝的沉穩(wěn)老辣，正反照出劉賀之“昏”。在霍光專權(quán)之下隱忍多年，直至其死后，宣帝才逐漸掌握權(quán)柄?？墒牵皾h宣帝從未否定霍光，因為他知道，如果霍光是非法的，那么他的皇位也是不合法的了”。辛德勇感嘆：“霍光大奸大惡卻能以大忠大賢的形象留存于清史，便是當時宣帝以此稱之、后世復(fù)有班固與司馬光一輩史家信而從之使然?！?/p>
海昏侯墓出土了作為祭祀先祖之用的大量金餅，上有銘文“南藩?；韬畛假R元康三年”等字樣。然而，劉賀早已被宣帝規(guī)定不得“奉宗廟朝聘之禮”。辛德勇認為，這顯示了他依然抱有重返宗廟之祭的幻想，制造這些金餅的做法無疑犯了忌諱，也是他腦子“不太清楚”的表征。?；韬钅钩鐾恋腻X幣及金器為漢代考古發(fā)掘之最。辛德勇認為，這又與史料記載漢武帝晚年的政治作為與后宮斗爭緊密勾連。漢武帝之所以將昌邑這片富庶之地分封給劉賀之父劉，是因為寵愛其母李夫人。劉賀被廢后，霍光讓他繼承了作為昌邑王的所有財產(chǎn)。據(jù)辛德勇推測，墓中財富的來源就是兩代昌邑王在封地的積累。
信史書，還是信文物
如同劉賀在整個西漢政局中的微不足道，辛德勇早年讀《漢書》時，這個人物也從來是個被匆匆略過的人物。直至十多年前，宣帝改元的問題引起了辛德勇的興趣，劉賀的命運才為他所關(guān)注。這里頭還有一樁公案，牽涉到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的矛盾。王國維曾在一枚斯坦因發(fā)現(xiàn)的敦煌漢簡中，看到關(guān)于本始六年三月的記錄。然而，根據(jù)《漢書》記載，宣帝的本始年號僅用了4年，接下來一個年號應(yīng)是“地節(jié)”，所謂“本始六年”應(yīng)該是“地節(jié)二年”。王國維未曾破解這個疑團，只留下“其中必有因”的評斷就溘然長逝。辛德勇出版于2013年的學(xué)術(shù)文集《建元與改元》收錄了他對這個問題的研究。西漢的幾位皇帝根據(jù)陰陽數(shù)術(shù)變換自己的年號。而霍光操縱漢昭帝和漢宣帝的年號，讓本該使用4年的年號沿用至第六年。恰好在“本始六年”，霍光去世，漢宣帝親政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改元。他不僅將公元前68年改為“地節(jié)二年”，還溯及既往，將之前的年號全部糾正過來。但已經(jīng)入土的文獻卻無法修改，于是便有了那枚“本始六年”的漢簡。
改元僅僅是漢宣帝與霍光家族曠日持久的斗爭中的一次小戰(zhàn)役，卻讓辛德勇對一度與宣帝處境相似的劉賀有了更深的認識。如今大墓打開，相關(guān)文物近在眼前，辛德勇反倒頗為平淡。“沒有特別的東西帶來很大的觸動和意外，也沒有讓我感覺文物中體現(xiàn)出來的劉賀與《漢書》中的劉賀有什么不同。”這位被認為是“少數(shù)具有深厚文獻功底”的“文獻派”，總對“顛覆史料記載”這樣的話語保持高度警惕。
圍繞著?；韬钅?，種種想要一語驚人的推測經(jīng)由媒體傳播，越發(fā)奪人眼球。辛德勇?lián)鷳n這會對公眾產(chǎn)生誤導(dǎo)。“在北京做展覽，以及積極的宣傳，這項工作是非常好的。不過，我覺得，有些問題的解釋要慎重、嚴謹一點?！北热缈鬃拥某錾鷷r間、制作蒸餾酒的年代、劉賀的真實人格等，都曾被熱議。海昏侯墓出土的銅鏡，背后銘文記錄的孔子生年與《公羊傳》、《梁傳》等不同，有人便稱考古實物改寫了孔子生年。但在辛德勇看來，從時代上看，《公羊傳》梁傳》這樣的傳世文獻，成書時間遠比劉賀下葬的年代早。同時，從典籍的權(quán)威性看，《公羊傳》、《梁傳》等也都比這面銅鏡背后的銘文要權(quán)威。
去年3月，考古工作者公布了墓中樂器、兩周青銅器以及一些儒家經(jīng)典簡牘等發(fā)現(xiàn)。部分專家由此猜測：劉賀實則為情趣高雅的正人君子，《漢書》等典籍中的“動作亡節(jié)”、“清狂不惠”之說，僅為霍光等人的誣陷。辛德勇覺得，這樣闡釋文物，同樣是脫離了史書提供的歷史背景。儒家經(jīng)典本就是皇室子弟的基本必修科目，在墓中發(fā)現(xiàn)這些典籍，并無任何特殊之處……“總的來說，考古新發(fā)現(xiàn)，大都只能起到補充細節(jié)的作用，通常很難對歷史文獻的記載做出根本性改變?！睂κ妨系妮p率否定，其實某種程度上反映了整個社會的娛樂化傾向。學(xué)術(shù)界也同樣有著追逐、迷信新出土文物的風氣。近年來，“新材料、新發(fā)現(xiàn)、新方法”成了很多學(xué)術(shù)會議的標題。辛德勇感嘆，新出土文獻大家搶，因為總能出成果。其實真正的疑難，過一萬年也總有文章可做。有人看不出來，只是因為沒花功夫。大量的戲說歷史為什么受歡迎？因為更通俗化的東西會更受到關(guān)注。對這些戲說，歷史學(xué)家往往不能正確認識它，而是給予譏諷和打擊，其實任何一個國家都存在這樣層次的內(nèi)容。
張琳據(jù)第一財經(jīng)日報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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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亂的“?；韬睢?/h2>
相比于一些皇帝與權(quán)臣，史料典籍中對廢帝劉賀的記載確實稀少。這恰恰構(gòu)成了辛德勇的書寫沖動：“如果直接記載很多，一清二楚，我也根本不會寫這樣一本書?！蓖ㄟ^史料交叉分析勾勒出劉賀的形象，是希望為考古工作者提供一個背景性的材料。“沒有了背景，實物沒辦法說明問題。即使出土文物比史料更詳細地反映了一些情況，那也是在歷史大背景下分析的?！?/p>
《海昏侯劉賀》共七章，其中對劉賀的專門討論僅有兩章。全書始于劉賀的祖父漢武帝晚年的感情生活與政治作為，終止于劉賀去世?！叭绻褟臐h武帝晚年到漢宣帝執(zhí)政時期的歷史看作一場宮廷政治大戲，劉賀僅僅是一個比較偶然的小插曲，是一條主線之外微不足道的人物”?！盀槿饲嗪谏?，小目，鼻末銳卑，少須眉，身體長大，疾痿，行走不便。”這段少見的關(guān)于漢代帝王外表的描述，來自宣帝派到昌邑監(jiān)視劉賀的山陽太守張敞。隨之一同到達宣帝手中的，還有那句“清狂不惠”的評斷。在辛德勇看來，正是這次奏報讓宣帝放下心來：這位廢帝實在不足忌憚。此后一年，宣帝便封庶民劉賀為?；韬?，令其移居豫章。
自此，劉賀進入了人生的最后階段。四年后，他以一位列侯的身份死去，葬入如今位于南昌觀西村的這座大墓之中。而在成為?；韬钪埃谴鬂h帝國的皇帝，雖然只做了27天。
劉賀生命中最富戲劇性的轉(zhuǎn)折便是他稱帝又遭廢黜的過程。受漢武帝托孤的權(quán)臣霍光，在漢昭帝死后急需尋找下一個傀儡皇帝，當時的昌邑王劉賀“有幸”入圍，于公元前74年登基。
“清狂不惠”的評價的確不算冤枉。劉賀是帶著主持先帝喪儀的任務(wù)進入未央宮的。有官員提醒他：按照禮法，劉賀望見都城就應(yīng)大哭。可劉賀卻當著霍光和文武百官的面，回答：“喉嚨痛，不能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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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史書，還是信文物
如同劉賀在整個西漢政局中的微不足道，辛德勇早年讀《漢書》時，這個人物也從來是個被匆匆略過的人物。直至十多年前，宣帝改元的問題引起了辛德勇的興趣，劉賀的命運才為他所關(guān)注。這里頭還有一樁公案，牽涉到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的矛盾。王國維曾在一枚斯坦因發(fā)現(xiàn)的敦煌漢簡中，看到關(guān)于本始六年三月的記錄。然而，根據(jù)《漢書》記載，宣帝的本始年號僅用了4年，接下來一個年號應(yīng)是“地節(jié)”，所謂“本始六年”應(yīng)該是“地節(jié)二年”。王國維未曾破解這個疑團，只留下“其中必有因”的評斷就溘然長逝。辛德勇出版于2013年的學(xué)術(shù)文集《建元與改元》收錄了他對這個問題的研究。西漢的幾位皇帝根據(jù)陰陽數(shù)術(shù)變換自己的年號。而霍光操縱漢昭帝和漢宣帝的年號，讓本該使用4年的年號沿用至第六年。恰好在“本始六年”，霍光去世，漢宣帝親政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改元。他不僅將公元前68年改為“地節(jié)二年”，還溯及既往，將之前的年號全部糾正過來。但已經(jīng)入土的文獻卻無法修改，于是便有了那枚“本始六年”的漢簡。
改元僅僅是漢宣帝與霍光家族曠日持久的斗爭中的一次小戰(zhàn)役，卻讓辛德勇對一度與宣帝處境相似的劉賀有了更深的認識。如今大墓打開，相關(guān)文物近在眼前，辛德勇反倒頗為平淡。“沒有特別的東西帶來很大的觸動和意外，也沒有讓我感覺文物中體現(xiàn)出來的劉賀與《漢書》中的劉賀有什么不同。”這位被認為是“少數(shù)具有深厚文獻功底”的“文獻派”，總對“顛覆史料記載”這樣的話語保持高度警惕。
圍繞著?；韬钅?，種種想要一語驚人的推測經(jīng)由媒體傳播，越發(fā)奪人眼球。辛德勇?lián)鷳n這會對公眾產(chǎn)生誤導(dǎo)。“在北京做展覽，以及積極的宣傳，這項工作是非常好的。不過，我覺得，有些問題的解釋要慎重、嚴謹一點?！北热缈鬃拥某錾鷷r間、制作蒸餾酒的年代、劉賀的真實人格等，都曾被熱議。海昏侯墓出土的銅鏡，背后銘文記錄的孔子生年與《公羊傳》、《梁傳》等不同，有人便稱考古實物改寫了孔子生年。但在辛德勇看來，從時代上看，《公羊傳》梁傳》這樣的傳世文獻，成書時間遠比劉賀下葬的年代早。同時，從典籍的權(quán)威性看，《公羊傳》、《梁傳》等也都比這面銅鏡背后的銘文要權(quán)威。
去年3月，考古工作者公布了墓中樂器、兩周青銅器以及一些儒家經(jīng)典簡牘等發(fā)現(xiàn)。部分專家由此猜測：劉賀實則為情趣高雅的正人君子，《漢書》等典籍中的“動作亡節(jié)”、“清狂不惠”之說，僅為霍光等人的誣陷。辛德勇覺得，這樣闡釋文物，同樣是脫離了史書提供的歷史背景。儒家經(jīng)典本就是皇室子弟的基本必修科目，在墓中發(fā)現(xiàn)這些典籍，并無任何特殊之處……“總的來說，考古新發(fā)現(xiàn)，大都只能起到補充細節(jié)的作用，通常很難對歷史文獻的記載做出根本性改變?！睂κ妨系妮p率否定，其實某種程度上反映了整個社會的娛樂化傾向。學(xué)術(shù)界也同樣有著追逐、迷信新出土文物的風氣。近年來，“新材料、新發(fā)現(xiàn)、新方法”成了很多學(xué)術(shù)會議的標題。辛德勇感嘆，新出土文獻大家搶，因為總能出成果。其實真正的疑難，過一萬年也總有文章可做。有人看不出來，只是因為沒花功夫。大量的戲說歷史為什么受歡迎？因為更通俗化的東西會更受到關(guān)注。對這些戲說，歷史學(xué)家往往不能正確認識它，而是給予譏諷和打擊，其實任何一個國家都存在這樣層次的內(nèi)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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