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所未致
在人行道上眾多敏捷地快速移動的高跟靴和高幫松緊鞋當中,我偶爾瞥見一個人的赤足。它靈活地踩著地面往前走,腳趾伸開,腳邊放平,腳跟突出:它扣在邊緣,隨不平的路面而屈曲——既好看又充滿活力,好像對它接觸或經(jīng)過的一切都能注意到。要是跟這樣的人做伴,那似乎是多么粗野而不文明——在客廳里的一個名副其實的野蠻人。我們對人體解剖學是如此不習慣,對樸實無華的自然是如此不習慣,以致這看起來有點不登大雅之堂,但不管這一切,赤腳依然是一種美。雖然它是黝黑的,也沒有洗,可是應(yīng)該得到我們的贊揚。它是穿著皮革中的有生命的東西,在受約束的環(huán)境中的自由精神,在樊籠中的野生小鳥,在肺病患者中的田徑運動員。它是我的品級的象征,步行者騎士團的品級。
從人體解剖的角度看,那最不受限制,最生機勃勃的,是步行者這一類人。人類回歸到一些基本的原則上,跟大地和自然的元素進行直接的接觸和交往,他的所長得到發(fā)揮,他的頭腦變得靈活,他的身體得到鍛煉,他的心情變得輕松,他的靈魂變得豁達;同時那些擁擠在小牛皮與小羊皮內(nèi)遭到扭曲的成員是注定要受馬車和墊子之困的不幸的可憐蟲。
我不是鼓吹不穿靴鞋,或放棄先進的旅行方式,我不過是代表步行者竭力宣傳,表明所有光輝的天使如何支持和伴隨那邁開步伐走路的人,而那些妖魔鬼怪則總是睜著眼看有沒有騎馬乘車的機會。要是我看到身體強壯的美國人不愿走一英里或半英里的路,而寧可忍受種種不便,鼓勵那種陋習,在氣溫稍微有所下降或是天下了一兩寸雪時,擠在市內(nèi)有軌電車內(nèi),人滿為患,抓住皮帶前后左右晃動,踩著彼此的腳趾,呼吸相通,壓壞婦女和兒童,拼命死守那出入上下的方寸之地,使手足冒險,車子遭殃——我就想街頭最普通的流浪漢有充分的理由慶幸自己難得的步行特權(quán)。
確實,假如一個民族忽視或者鄙視這種原始的天賦本領(lǐng),害怕踉土地接觸,沒有人行的小徑,不跟別人共享他們所指的土地的所有權(quán),把步行者當作闖入者加以警告,除了大路、公路就沒有別的道路,忘記了旋轉(zhuǎn)式柵門、人行橋,甚至忽視行人在公共道路上行走的權(quán)利,除了溝渠或堤岸,不給他棲身之所,那么這個民族,平心而論,就是走向比較嚴重的墮落退化了。
人體是一匹駿馬,它在一個輕松的騎者的駕領(lǐng)下走得最為自由,所有的騎馬者當中,心情歡暢的人是最輕松的。你如果心情悲哀痛苦,悶悶不樂,心事重重地坐上馬車,那么可憐的坐騎,你的肉體,準會在開頭一英里的行程內(nèi)垮掉。確實,世界上最沉重的東西莫過于一顆沉重的心。
其次,對一個步行者最沉重的負擔則是身心的南轅北轍——心情勉強甚至不心甘情愿。馬與騎馬者不單單是要心甘情愿地走同一條路,而且騎者要帶路,把他的輕松愉快和滿腔熱情灌輸進他的坐騎。無疑,我們的麻煩就在于此,亦即這種崇高的藝術(shù)在這個國家里衰退的原因之一。我們不是心甘情愿步行。我們不是把步行當作一種享受的質(zhì)樸單純的人。我們已經(jīng)從步行的能力意味著享受的高雅地位上掉下來。不能說作為一個民族,我們由于缺乏構(gòu)成我們祖先的性格特點,像動物那樣喜歡活動和精力過剩,而這是從豐富和諧的生活——健康的身心一致——產(chǎn)生的,就認為我們是絕對悲觀的,愁眉苦臉或患上憂郁癥。人必須把時間精力用在手邊或頂普通的事情上。倘若他愿意明白心情歡暢的幸福,那么徒步游歷地球一周后還必須滿足于穩(wěn)當而一般的收獲。這是有待于美國人去學的一課——在低層次上從事游樂活動的能力。他希冀迅速而不同尋常的報酬。他愿意要自然規(guī)律付高利貸。他對散步?jīng)]有什么投入;那太慢,太便宜。我們渴望驚人、令人興奮而又鞭長莫及的東西——這往往是信仰腐朽和頭腦簡單的標志,我們看到了神明給我們指點的大道卻懵然不知。
如果我對我的鄰居說:“跟著我走吧,我要讓你看看許多偉大的奇跡?!彼麥蕰Q起耳朵走過來。但要是我一邊領(lǐng)著他在火熱的太陽下翻山越嶺,或在星月的照耀下沿著鄉(xiāng)村的道路前行,對他說:“看吧,這些就是我說的奇跡,這些就是神的路線,我們現(xiàn)在腳踩的地方是一顆晨星。”他會立即覺得上了當,好像我對他玩了一個花招。但只有這種夸張和熱情才正是一位散步大師的標志,再沒有別的東西了。
如果我們不傷感,我們就受憂慮的折磨,匆匆忙忙,心懷不滿,拿現(xiàn)在作將來的希望的抵押品。要是我們?nèi)ド⑸⒉?,那就好比吃藥,含義差不多,目的也差不多;越是疲乏,我們對藥品效果的信心越大。
我們當中大部分人對在春天去游山玩水,冬天去遠足,到那些每一步都能帶來快樂的地方去旅行,空氣清新猶如鮮美的混合飲料,越走下去,力量越增加,精神越愉快,一路上田野、森林和路旁的景物比世界上一切圖畫和藝術(shù)都賞心悅目——這十或十二英里的路程不知不覺地一晃而過,不過是體力洋溢的表現(xiàn)——對這樣邁步在朝天大路上所帶來的健全的、怡情悅性的樂趣,我認為我們當中大部分人都知道得很少。
我驚訝地注意到我們時興的礦泉療養(yǎng)地無人散步;在眾多的為健康而鍛煉身體的人當中,或鄉(xiāng)村風味的愛好者當中,你絕對找不到一個在田野上或樹林中散步,或由于鞋子上的塵土和手上臉上曬黑的皮膚而泄露出在鄉(xiāng)村長途步行的人,唯一的娛樂是吃喝打扮,或坐在飯店里彼此觀望。男人看起來煩悶,女人看起來倦怠,所有的人似乎都想嘆一口氣:“主??!要幸福而不庸俗,我們將怎么辦呢?”
這跟我們隔洋相望的堂兄弟英國人大不相同,他們在戶外的療養(yǎng)地消磨大部分時間,溜達啊,野餐啊,劃船啊,登山啊,輕快地散步啊,顯然不怎么害怕被太陽曬黑,或有失“高雅”,因此他們大量地享受歡娛和樂趣。
英國人散步是如何從容和興致勃勃,那確實令人驚異。美國人覺得那似乎到了一種迷戀的地步。要是狄更斯在美國,想得到跟他一同散步的榮譽的崇拜者恐怕不多。在一名美國人寫的徒步英國的游記中,我讀到:“在跟教會牧師共進早餐后,他跟我們一同出城在大路上走了六英里。三名男孩和女孩,最小的六歲,也陪同我們。他們始終嬉嬉鬧鬧,漫步逍遙, 一早晨步行了十五英里之多;但是他們認為這無所謂,在我們分別時他們依然像出發(fā)時一樣精神煥發(fā),也不愿回去?!?
我還怕由于腳的尺寸萎縮,美國人會逐漸喪失掌握步行這種男子漢氣概的藝術(shù)。他珍惜他的這部分身體器官,顯然以為腳小可以培育良好的趣味和教養(yǎng)。一雙整潔的小腳,穿上體面合適的靴子或高幫松緊鞋,是一種民族性虛榮。我們是如何盯著看外國人的大腳的啊!美國人納悶在別的國家里皮革的價錢是多少呢?所有的貴族血統(tǒng)到哪兒去了呢?為什么這些平民化的極端行為會壓倒一切呢?如果容許我們把美國鞋匠心里的秘密透露給女王陛下和親王殿下,我們無疑將修正我們的后一觀點。一種真正的高貴豁達的天性的成長是絕對不會受到極端行為阻礙的。一雙小腳當然到現(xiàn)在為止也從未支撐過一個偉大的人物。
據(jù)說初到美國的英國人曾經(jīng)都產(chǎn)生過美國婦女的腳通通是畸形的這種印象,她們?yōu)樽约旱哪_而感到如此靦腆,得小心翼翼地把它們藏起來。兩國婦女在這個問題上的歧義令人驚訝,每個旅行家都能作證;在步行的習慣與乘車的潛力之間的差別同樣令人吃驚,這也是肯定的。
英國的步行者,無疑,在氣候方面較我們有利;盡管英國的天空歷來是陰沉晦暗的,可是卻沒有我們這里如此之多的懶散、消沉、委靡不振的日子,尤其對婦女的體格是個考驗,它使背部和腰部疲軟乏勁,走路吃力。拿英國的天氣跟其他國家的天氣相比,產(chǎn)生一種說法: “一年當中,甚至一天當中,吸引男人到國外去的時間比讓他們安心在國內(nèi)的時間要多?!?/p>
英國密布吸引步行者的小徑,它們的重要性一點也不亞于公路。
我曾聽說倫敦附近的一位乖戾的貴族曾想封閉通過他的莊園的一條行人的小徑,而在稍遠處另辟一條。這遭到行人的反對,糾紛上告法庭,經(jīng)過曠日持久的爭訟,這位貴族敗訴。小徑不能封閉或挪至別處。人們回憶不起來小徑究竟是在什么時候開始有的,每個行人仍然有權(quán)從那里通過。
一個人在朝天的大路上步行,那意味著他終于有了一個蠻不錯的生活開端。沒有什么阻礙,可以放心地把腳伸出去,那里有人類最廣闊的發(fā)展前途。這是在創(chuàng)造一切偉大的定律與英雄的業(yè)績的水平上。從這個平臺出發(fā)他有資格去爭取好運。他不是向往那黃金時代嗎?讓他步行去吧。每一步都使他更接近目標。人世的黃金時代不過若干天路程之遙。真的,我認識一些人,他們認為通過步行又回到了從前的早春時節(jié)或秋高氣爽、風和日麗的星期天。上午他們的面頰感覺到了它的氣息的吹拂,傍晚,在幽靜的溪邊,林中的小徑上或什么山頭上,他們堅信聽到了種種天籟而感覺到了那是遠古的人類為之陶醉的奇跡與神秘。
我想,倘若我走遍一個國家,我不但會見到很多世面和經(jīng)歷到一些探奇獵異的機會,我也會跟那個國家以及它的男女公民直接接觸,這種方式將使我深感滿意。因此,我羨慕所有徒步者的幸運,非常想?yún)⒓诱疑祥T來的每個走遍天涯的機會。我嫉妒前些日子讀到過的某教士的經(jīng)歷,他從愛丁堡步行到倫敦,大部分路程上,都把鞋子脫下來拿在手里,徒步走過強健的文豪本·瓊森曾經(jīng)走過的一些地區(qū),一直玩玩耍耍地走到英格蘭。我羨慕地讀到大學青年學生的步行成績,盡管他們腳上穿著粗劣的鞋子,背上背著背包,然而心情輕松偷快。要是跟隨鳥類學家威爾遜在冬天崎嶇的雪地里從尼亞加拉走到費城,那也是十分過癮的。
我認為我沒有夸大主張步行的重要性或誘惑力,或作為一個民族培育這種藝術(shù)的需要。我認為它對我們這個民族會起到移風易俗的作用,教導我們閑暇的意義,使我們熟悉戶外空氣種種可愛的好處,培養(yǎng)和加強民族與土地之間的聯(lián)系。再沒有比步行者如此好心善意地看待世界的人了;再沒有比步行者對他經(jīng)過的地方付出和得到同樣多的人了。步行者跟土地的緊密關(guān)系僅次于勞動者:因為他更自由,他的頭腦更清閑,他跟大自然也就保持更密切更富有生氣的關(guān)系。
人在他的腳上生根,在他的房子或屋子里他至多不過是一株盆栽的植物,除非他用帶有愛心和磁力的腳跟和土壤接觸,跟它建立親切的關(guān)系。這種不可分割的紐帶一旦形成,然后生長出許多看不見的纖維和細根,通過它們,人才有了一點土壤的氣味,這使他成為他生活的那片土地的親屬。
你在冬夏走過的大路和小路,你在輕松愉快的心情下眺望過的田野和山岡,清新的思想進入你的心扉或崇高的遠景在你面前展現(xiàn)的地方,尤其是你跟你的朋友溫馨地交談時走過的幽靜的道路,暫息過的樹蔭,汲飲過的泉水——從此以后都不一樣了;它們增添了新的魅力;在那些地方產(chǎn)生的思想是常在的,和你的朋友走過的地方是永遠難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