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村 那就和自己好好玩一場(三)
各種手法的小說讀多了,也會經(jīng)常突發(fā)妙想。比如,1986年,他在《清明》上發(fā)了一個短篇《我的前半生》,當時很引人注目。小說將伴他成長的兒歌、五六十年代的革命歌曲、改革開放后的流行歌曲歌詞串聯(lián)起來,中間無標點,連接成一個很有含義的時代記錄。從最早童年游戲“阿三,老鷹來嘍”、兒歌“小兔乖乖,把門開開”開頭,到最后的“酒干倘賣無”結(jié)束,別出心裁,很有想象力。其實我對歌詞“接龍”是不怎么感興趣的,作為那時代的過來人,我在這些熟悉的歌詞中讀不到怦然心動。我當時贊嘆的是《一天》的結(jié)構(gòu)——一個人庸常的一天:睡眼惺忪地被母親叫起,睜開半只眼睛,吃了泡飯去上班,這是第一天上班當學徒。通過弄堂里硌腳的碎石路,再走到柏油路上,天就亮了。步行是為省下電車票錢買小菜,時空變了。再然后,在車間里開沖床,沖床發(fā)出“哐當哐當”聲,午飯后在高凳上坐一會兒,等到電閘拉下,車床停了,徒弟將他領(lǐng)到面包車里,他就退休了。再走上竹頭樓梯,代替母親的已經(jīng)是兒子媳婦,歲月如瞬間,把巨大的悲涼感都隱去了。優(yōu)秀小說是不用表露的,這篇小說的結(jié)尾是——張三舉起兩只手看了又看,記起父親活著的時候告訴過自己,一個沖床工到老了還有十只手指頭是非常難得的。想到這個張三就高興了起來。
陳村在形式上最出格的作品是《F,F(xiàn),F(xiàn)》。它以第三人稱敘述,F(xiàn)是代稱,一切都是F:F上了F次列車,去F市。住在對面的女人也叫F,也去F市。這是一篇象征到你無法,也沒必要去琢磨的小說。它寫于1982年初,應(yīng)該是“存在主義”與“超現(xiàn)實主義”好玩的混合體。這一年,袁可嘉他們選編的《外國現(xiàn)代派作品選》剛出到第二卷。這套書的第一卷就是陳村送我的,扉頁上寫著:“朱偉:不妨讀讀?!?/p>
他的《少男少女一共七個》有點《麥田里的守望者》味道。七個人的名字都是膠卷:“富士”、“柯達”、“阿克發(fā)”,他自己是“三菱”;姑娘是“反轉(zhuǎn)片”、“負片”與“申光”?!柏撈狈堑冒押谂桨撞趴线€原到黑,“申光”是什么呢?《麥田里的守望者》中霍爾頓有個妹妹菲比,“三菱”也有個妹妹。最后,“三菱”與妹妹有一段對話,在“他們”和“我”的認識中,走出了青春期。小說中“三菱”挖苦的本事是陳村自己的,他愛冷嘲熱諷,這后來在隨筆中、在網(wǎng)上與敵手的糾纏中,成了他的絕活。
那時他自信滿滿,試過各種表達方法。我還喜歡他1985年發(fā)在《上海文學》上的《初殿》,寫景漂亮,用詞精到?!罢盏萌溯p捷的云”,“道人一笑,笑得有陰有陽”,“月光如水,照得人濕淋淋如落湯的雞,懨懨的”,這文字不是信手拈來,卻一點不覺刻意?!鄂r花和》是陳村的第三個長篇。他寫它時,已距他寫上一個長篇,過去了整整12年。我視《鮮花和》是他這12年五味雜陳的“反芻”。
所謂“鮮花和”,是省略了“牛糞”。是小說中女一號“級級”戲稱自己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小說中有一個“書信”的章節(jié),男一號“楊色”以“寫信”方式,調(diào)侃“級級”:“你要是長在樹上就非常好,可惜長在了我的碗里。你要是開在枝頭就非常美,可惜插在了牛糞上。”“鮮花”“長”在了碗里,就只好因“提前做成了和煮爛的綠豆為伍”的“糖桂花”而不甘。而“牛糞”也會因為“鮮花”“年紀輕輕就插在了牛糞上,而感到坐立不安自慚形穢自卑得一塌糊涂。好端端的一堆牛糞被插上了“鮮花”,就不能再過牛糞庸常的幸福日子了。
這樣的戲謔在這部小說里隨處可見。比如“級級”曾這樣譏諷“楊色”:“現(xiàn)在的男人甚至連幾只放在眼皮底下都看不見的精子,也要和女人算賬了。送也送給女人了,送的時候倒是慷慨得很,結(jié)果一送完,算起賬來也是一五一十的。”“楊色”則針對“級級”的“精神領(lǐng)袖”,女權(quán)主義者小雷子“級級對你有性虐待嗎”的提問,如此回答道:“我想問一問,上了床不做算不算性虐待?不了解性的構(gòu)造,不學習性的技術(shù),不營造性的氣氛,干擾與破壞自家男人的性企圖,算不算虐待?”這樣的語言,也只有陳村才寫得出來。
“級級”與“楊色”、“毛阿”同在一個屋檐下,卻最終也不是“楊色”的妻。無婚姻契約,卻又成了“碗里”的——“楊色”總是責怪“極極”沒有家庭責任,可“毛阿”本就不是“級級”生的,撫養(yǎng)“毛阿”本就是“楊色”自己的責任。沒有契約,卻又有實際的管束?!皸钌迸c別的“鮮花”私通時,不僅要警惕“級級”的監(jiān)控,而且還有負罪感。“楊色”當然也監(jiān)控“級級”,擔心“袋鼠過去了,還有鱷魚”。這就是“鮮花”和“牛糞”因果的本質(zhì)——“你做了,就欠了”,即使不是婚姻,也有“債權(quán)”關(guān)系。
陳村說,這部小說的腔調(diào),很多女人都不喜歡。我倒是覺得,女人都應(yīng)該認真讀讀這部小說,也許會對男女關(guān)系,各自在家庭中的角色有一點反思。寫完《鮮花和》,陳村就決心“重新做人”了。這一年,朱威廉要辦“榕樹下”網(wǎng)站,憑嗅覺找到了陳村。現(xiàn)在回過頭看,朱威廉來找陳村是非常有眼光的——陳村熱衷新事物,他自己也說,如果身體好,他大概不會坐在家里寫小說,會開個吉普車到處去跑。
陳村是1999年進“榕樹下”的,朱威廉給了他一個“藝術(shù)總監(jiān)”的名號。他在“榕樹下”做了三年,將“榕樹下”打造成了當時文學青年的“圣地”。他還主持著一個叫“躺著讀書”的論壇,在論辯中拓展人氣?!短芍x書》原是他1989年寫的一篇隨筆,“躺著”是他給這個論壇的定位——“躺著是最開放的姿態(tài),躺下了,才最充分地體驗到‘我’,一切都很放松。”在交流讀書中“求趣、求友、求情、求知”,是他的希冀。但論壇一開,便成為各色人等的“化裝舞會”,更大的麻煩先是“版面漸黃”,然后又是越來越多異端言論走紅,吶喊肉搏不斷。不得已,他貼出了“陳村如何刪帖”的告示,結(jié)果卻招來了一片謾罵之聲……
三年以后,貝塔斯曼對“榕樹下”的誠意收購終因某個不負責任的公司的攪局而泡湯,網(wǎng)站被賤賣。陳村只得離開,但已在網(wǎng)上玩慣了的他,卻難再回到傳統(tǒng)的寫作。于是,時隔兩年,他又進了“99書城”,還是任藝術(shù)總監(jiān),并又開了一個“小眾菜園”?!靶”姴藞@”吸取了“榕樹下”開壇的教訓,要審批入園資格,入了園才能說話。這個“菜園”生氣勃勃地維持了十來年,但最后還是被勒令關(guān)門了——因為即使再謹慎,但只要討論,就有越界的可能,而越界就會被勒令關(guān)門。
后來,陳村還接過一個很重要的活——幫某地編一部小學教材。我讀過他《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的備課筆記,從課文背景到句式變化、從動詞如何是“句子的肌肉”到如何對待小動物,真令人感動??上?,若干年后,再問及此事,竟不了了之了。
陳村就這樣過了20年。在我看來,他可以算是國內(nèi)唯一一位以職業(yè)從業(yè)人員的姿態(tài),獻身網(wǎng)站工作的專業(yè)作家,他現(xiàn)在還擔任著上海網(wǎng)絡(luò)文學協(xié)會的會長。他說他正在寫一個新的長篇,目的還是為了證明,“爺叔要寫一個出來給你們看看”。爭強好勝是他一直有的,這也是我們的共同之處,那個年代賦予的吧。(完)
據(jù)《三聯(lián)生活周刊》朱偉/文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