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竺巖
漿水面
◎劉竺巖
甘肅多美食,這是我在甘肅生活兩年的一個切身感受。兩年之間,我利用假期幾乎走遍了甘肅大大小小的城市,自然也品嘗過這些城市特有的美食,譬如蘭州的牛肉面、武威的“三套車”、天水的酒碟、敦煌的驢肉黃面……然而除了蘭州的牛肉面,這些特有的美食在其他城市大概是吃不到的。但是有一種美食,無論是在甘肅的哪個城市,都能輕而易舉地吃到,那就是漿水面。
我在大一的上學期第一次吃到漿水面。漿水面的面條是細的,微微有些發(fā)黃的漿水上漂著幾截同樣發(fā)黃的芹菜梗,再撒上一些翠綠的韭菜葉,裝在甘肅面食所特有的大碗里。第一次吃漿水面,我以為它僅僅是一種常見的湯面。一大口下去,從嘴唇酸到牙,再酸到喉嚨,一直酸到了胃。我不禁一怔,又細細品了品,似乎嘗出了一絲東北酸菜的味道——而且是生酸菜的味道。對于東北以外的人來說,東北酸菜的吃法似乎只是或炒或燉,但對于東北人來說,酸菜,尤其是柔嫩的酸菜芯,生吃其實更有意思。酸菜芯咬上一口,酸味是由外而內彌漫到整個口腔。吃漿水面的感覺讓我意外地吃出了老家的味道。我把那碗漿水面連面帶湯地吃掉,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碗。旁邊的同學瞪大了眼睛,似乎怕我把碗也吃下去。
漿水面還有個優(yōu)點,就是便宜。大一點的飯店里,漿水面普遍是六元一碗,小點的飯店則是五元一碗。漿水面的成本低廉,這使得它變得極其便宜。那時我正在攢錢,為了買一輛心心念念的邊三輪摩托車。幾十塊錢一盤的炒菜我是吃不起了,就是七塊錢一碗的牛肉面,也讓我吃得肉疼。于是我就每天去吃既對我胃口,又便宜上一兩塊錢的漿水面。面條對我來說顯然是不夠吃的,我就把泛黃的漿水連著芹菜、韭菜、蒜片一起喝得干干凈凈。吃喝完畢以后還要坐上幾分鐘,反復品味飄蕩不去的酸味。一個甘肅同學中午常和我在同一家飯店吃飯,他吃的面是很豐富的,一頓臊子面、一頓拉條、一頓漿水面……然而我卻無動于衷。他發(fā)現我每天都去那家飯店,準時端起一碗漿水面,于是暗暗觀察:早飯,一碗漿水面;午飯,一碗漿水面;晚飯,一碗漿水面;次日早飯,一碗漿水面……他一連幾天都在觀察我怪異的舉止,終于忍不住了,對我說:“這么愛吃漿水面的外地人,我還沒見過?!蔽翌D時來了精神,“漿水面好吃,我就喜歡吃酸的……而且它便宜,跟牛肉面比,一頓省下來一塊錢,兩頓省下來兩塊錢……一個月省下來三十塊錢,一年省下來三百多塊錢……”他被我震驚了,大概覺得我不正常,匆匆吃完了他的臊子面走了,臨出門時還左腳絆右腳,從飯店里摔到了飯店外。
從此我多了一個外號,就叫“漿水面”。我有個理論:貂蟬是甘肅人,貂蟬是美女。貂蟬一定是吃漿水面的,所以吃漿水面的人長得美。大家紛紛說我妖言惑眾。我吃漿水面甚至吃出了經驗,學校后市場的哪家飯店漿水酸、哪家飯店漿水淡、哪家飯店面條軟、哪家飯店用掛面忽悠人,我都一清二楚。有一次宿舍里的兩個陳年老梨已經放得發(fā)黑了,但我想起毛主席曾說“貪污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于是把它們吃得核也不剩,結果壞了肚子。但同學們一致認為我是吃漿水面吃壞了。有一位南方同學神經兮兮地對我說:“你想那漿水,是用菜葉子漚爛泡出來的呀!你想想有多少細菌!那遲早要把你吃出問題的呀!”我說:“噫!此蜀犬吠日之論也!”南方同學很生氣,三天沒理我。我仍然捂著肚子去吃漿水面,一頓漿水面下去,包治百病,肚子好了,上五樓也有勁了。
寒假,我回到了東北。有一天,我喝著又濃又烈的酸菜湯,手拿著干豆腐卷大蔥,面前是翠綠嫩白的大蔥、大蒜、大蘿卜。這時的我忽然想起了漿水面,就對面前的姥姥和姥爺大加蠱惑,聲稱甘肅有一種神面,叫做漿水面。吃漿水面可以延年益壽、包治百病,吃了以后上五樓都不費勁……姥爺放下手里的干豆腐卷大蔥,正色道:“你就扯犢子吧。你姥爺吃漿水面的時候,你在哪兒呢?”我肅然起敬,于是聽姥爺講起與漿水面的故事。
姥爺和姥姥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因為支援大西北來到蘭州,工作在西北冶金設計院。媽媽雖然出生在長春,但在長春只待了不足三年,就跟姥姥和姥爺來到了蘭州。一家三口在蘭州足足待了十年,直到八十年代,才調回長春。據說,當年的西北冶金設計院食堂,就偶爾會做漿水面給那些來自五湖四海的職工們吃。
姥爺說,那時蘭州賣米的地方很少,他們想吃米了,就得拿著糧票去蘭州飯店買上幾兩米飯回去吃。因此吃面是家常便飯,漿水面也就成了當時一家人常吃的主食。本科學歷的姥爺作為一位工程師,是當時的高級知識分子,每年都要有一段時間下鄉(xiāng)勞動。姥爺一行人的勞動地點在蘭州附近的一個公社。公社的主食大概分為三種:面、搓魚子、攪團,當然,都是要放漿水的。那時的漿水不像現在是用芹菜做的,而是用各種叫不出名字的野菜做的,據說那種漿水酸得讓人張不開嘴。姥爺當時正值青年,拿著一個小鍋大小的搪瓷盆,一盛就是滿滿一大盆。據姥爺說,一碗漿水面吃下去就飽了,干活也有勁了,但干了一會兒,人就又餓了。盡管如此,在那個熱情高漲的年代里,青年們仍然圓滿完成了該完成的勞動。在公社里,姥爺吃完了漿水面,就要下地干活;在設計院,姥爺吃完了漿水面,就要看圖紙、算數據。這漿水面一吃,就是十年。
姥爺所工作的西北冶金設計院,就在天水南路的路東,是一個四五層的小樓。假期結束后的一個周末,我乘坐校車來到蘭州市區(qū)。路上經過三角城、定遠、東崗。我想,這些地方會不會就是姥爺當年吃過漿水面、流過汗的地方?這些地方還會不會有人記得當年那位青年知識分子的老鄉(xiāng)……到了蘭州,我按照姥爺和姥姥所說的當年舊居的方向漫步。在蘭州狹窄的馬路上,我走過五中,姥姥曾從那里走到蘭州飯店買米飯;走過一只船小學,媽媽曾在那里吃了六年的漿水面;走過蘭大,走過和平飯店,來到姥爺所說的西北冶金設計院,那里的名字已經改成了“蘭州有色冶金設計研究院”。姥爺所說的小樓還在,但是改成了“冶金院招待所”。設計院搬到了新建的大樓里。我走近那棟小樓,想看一看姥爺吃過漿水面的地方,但是門衛(wèi)叫住了我,“小伙子,要住店嗎?”我慌忙推辭,一縷陌生隱隱蕩漾開來。
我最終在設計院旁邊的小飯店里坐了下來,點了一碗漿水面。一大口面下去,還是那個感覺,從嘴唇酸到牙,再酸到喉嚨,一直酸到了胃。但是我看了看面,芹菜還是芹菜,不是什么野菜;面也還是那面,不是發(fā)黑的標準粉;碗也還是那碗。面和湯被我吃得干干凈凈,一縷酸味在嘴里久久不能散去。一個年代的事終究是隨風而散了,但漿水面一直是漿水面。酸味飄到旁邊的小樓上,裹挾著黃土高原干燥的空氣,回到四十幾年前那個火紅的時代。
(作者系蘭州大學文學院學生)
(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