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升平》與馬戛爾尼覲見乾隆

摘 要：《四海升平》是乾隆時期萬壽慶典承應戲的典型代表。在內(nèi)容思想上，此劇以頌圣祝壽為根本旨歸，鋪演神怪，但求無所觸忌。在表演上，《四海升平》場面熱鬧，極盡綺華。乾隆五十八年，英使馬戛爾尼來華覲見乾隆皇帝，期間適逢高宗八十三歲萬壽，他在熱河避暑山莊觀賞專為他改編的《四海升平》，之后在日記中對當天的活動進行了詳細記載?？梢哉f，《四海升平》見證并記錄了大清與大英兩個帝國的首次正式接觸，藝術性地表現(xiàn)了乾隆皇帝眼中的世界圖景。

關鍵詞：《四海升平》 乾隆 內(nèi)廷承應戲 馬戛爾尼

乾隆時期是有清一代國勢最為強盛的時期。乾隆帝好大喜功，以宮廷為主導的各類慶典活動繁多且極盡熱鬧華奢，其中又以皇帝及皇太后的萬壽慶典最受重視。皇太后的六十、七十、八十壽誕與皇帝的六十、七十、八十壽誕都曾舉行過規(guī)模盛大的慶?；顒印；侍蠹盎实廴f壽節(jié)的慶?；顒油鶗掷m(xù)十天左右，期間會專門編演大量戲曲以供承宮廷應演出之需，這些戲曲一般被籠統(tǒng)地稱為內(nèi)廷慶典承應戲。高宗時期的各類慶典除了有皇室成員及重要臣公參與其事之外，還會邀請外國王公、使節(jié)參加各類典禮活動，承應的戲曲中有時亦會因觀演對象的不同相應做出一些調(diào)整修改。

乾隆五十八年（1793），英使馬戛爾尼來華覲見乾隆皇帝，開啟了大清與大英兩大亞歐帝國之間的首次正式接觸。這期間，馬戛爾尼不僅參加了高宗的萬壽慶典，還在熱河（今承德）避暑山莊觀賞了慶典承應戲的演出。在馬戛爾尼的日記中，曾詳細記錄了一出讓他印象最深的承應戲，這出戲便是《四海升平》。《四海升平》是詞臣及內(nèi)伶專為高宗萬壽慶典創(chuàng)制并排演的，因為五十八年馬戛爾尼的來華，在該年的萬壽慶典演出中特意進行了內(nèi)容調(diào)整。于此劇中不僅可見當時內(nèi)廷承應戲曲之熱鬧喧闐，亦可窺知乾隆皇帝在內(nèi)政、外交方面的核心主張?？梢哉f，《四海升平》不僅具有較高的文學與文藝學研究價值，還是了解清中葉中國與英國甚至其他各國關系的重要范本。

一

1793年6月15日，馬戛爾尼乘坐“獅子號”從交趾多倫海灣出發(fā)，當月20日抵達中國。最初，清廷上下對英國使臣的到來非常歡迎：“乾隆皇帝亦以為己身克享遐齡，以古稀天子之身，至政幕將閉之候，而猶得以遠國如吾英吉利者，使使萬里東來，共敦睦誼，則其畢生之威名榮譽，至是益增矣。因通令全國各?？冢灿形嵊⒒实酃P下所屬之船只抵埠者，當以至敬之儀禮迎接云?！雹亳R戛爾尼隨后沿海路北上，8月11日晨抵達天津，在清廷官員的堅持下，未及多作休憩即經(jīng)內(nèi)陸趕往北京。9月15日在熱河行宮覲見高宗后，馬戛爾尼又參加了17日（陰歷八月十三）的乾隆萬壽慶典。在馬戛爾尼的日記中，他還記錄了乾隆五十八年八月十四，乾隆帝壽誕的第二天其熱河行宮全部日程，其中的重要部分便是觀看承應戲曲演出：

18日禮拜三。先是余得華官通告，謂皇帝萬壽之慶祝典禮，雖已于昨日舉行，而今日宮中尚有戲劇及各種娛樂之品為皇帝上壽，皇帝亦備有珍品多種，親賜群臣，且將以禮物贈諸貴使，貴使可于晨間進宮，一觀其盛。至今日晨間，余如言與隨從各員入宮。至八時許，戲劇開場，演至正午而止。演時，皇帝自就戲場之前設一御座坐之。其戲場較地面略低，與普通戲場高出地面者相反。戲場之兩旁則為廂位，群臣及吾輩坐之；廂位之后有較高之座位，用紗簾障于其前者乃是女席，宮眷等坐之，取其可以觀劇，而不至為人所觀也。……場中所演各戲時時變更，有戲劇，有悲劇，雖屬接演不停，而情節(jié)并不連貫。……至最后一折則為大神怪戲，不特情節(jié)詼詭頗堪寓目，即就理想而論，亦可當出人意表之譽，蓋所演者為大地與海洋結(jié)婚之故事?！挛缫粫r，晨會以畢，余等退。②

清高宗乾隆皇帝的壽辰在八月十三日，除壽誕當日之外，往往與中秋節(jié)一起慶祝；承應戲曲是萬壽節(jié)期間典禮的重要內(nèi)容，一般會前后連續(xù)演戲十天；每天的演出從早晨八時許至下午一時許，演出以各類慶典折子戲為主要內(nèi)容時會連演多種。其中最重要的往往作為壓軸最后搬演，馬戛爾尼所述大地與海洋結(jié)婚的故事，便是當年特意改編過的大軸子《四海升平》。

萬壽節(jié)的戲曲承應是內(nèi)廷戲曲演出的重中之重。乾隆時期開始，演出往往使用專門建造的三層戲臺，參演角色眾多，切末道具繁復，場面極盡熱鬧、華麗。作為大神怪戲，《四海升平》在演出方式上具備了皇帝萬壽承應戲的所有特征。首先，《四海升平》是特意以三層戲臺作為演出場所加以編寫的。其科介說明中多次明確標注了地井、天井及戲臺各層的使用方法，如要求扮演十六水云的演員從地井上場，扮演文昌帝君的演員要何時上云板等。根據(jù)日記記載可以推知，馬戛爾尼當天觀戲的場所應為熱河避暑山莊內(nèi)的暢音閣三層大戲樓。其次，《四海升平》登場表演的角色眾多。據(jù)其劇本及《故宮珍本叢刊·四海升平題綱串頭》所載各種角色人數(shù)加以統(tǒng)計，初步可得出《四海升平》中固定角色的演員有：文昌帝君及眾星神37人、金童玉女2人、云使8人、水云16人、水怪9人、龍王4人、雷公等天神12人、劉海9人，共計97人；其他幕后演出人員當不少于登場表演者。最后，《四海升平》的切末繁復華麗，場面極為熱鬧。演出中使用了很多形制巨大的切末道具，較重要的比如：換場后中場立的海島形切末、海龜精現(xiàn)出原形后的海龜形切末（其上至少可站1人）、可供多人乘坐的大云板、供單人乘坐的小型云兜、福慶大寶瓶一座、彩掛寶蓋、四海升平字樣等。為了配合演出，完美呈現(xiàn)海戰(zhàn)場景，幕后還會制造出“海島中水聲”“海潮聲”等音響效果，力求逼真。

馬戛爾尼在日記中還特意詳細描述《四海升平》的演出場景：

開場時，乾宅坤宅各夸其富，先由大地氏出所藏寶物示眾，其中有龍，有象，有虎，有鷹，有鴕鳥，均屬動物；有橡樹，有松樹以及一切奇花異草，均屬植物。大地氏夸富未已，海洋氏已出盡其寶藏，除船只、巖石、介蛤、珊瑚等常見之物外，有鯨魚，有海豚，有海狗，有鱷魚以及無數(shù)奇形之海怪，均系優(yōu)伶所扮，舉動神情，頗能酷肖。

兩氏所藏寶物既盡暴于戲場之中，乃就左右兩面各自繞場三匝。俄而金鼓大作，兩方寶物混而為一，同至戲場之前方盤旋有時，后分為左右兩部，而以鯨魚為其統(tǒng)帶官員立于中央，向皇帝行禮。行禮時口中噴水，有數(shù)噸之多。以戲場地板建造合法，水一至地即由板隙流去，不至涌積。此時觀者大加嘆賞，中有大老數(shù)人，座與吾近，恐吾不知其妙，故高其聲曰：“好呀！好呀！”余以不可負其盛意亦強學華語，連呼“好，好”以答之。③

作為首次來華的歐洲人，馬戛爾尼面臨的既有語言方面的障礙，又有文化方面的巨大 格。中國神話中的星君、天神等，他只能“望形生義”地理解為“動物”，這樣一來，場上的海島切末樹木蓊郁便是“植物”，海龜精是“鯨魚”，各種水怪也由魚精、蝦精等變成了歐洲人熟悉的海豚、海狗、鱷魚。如此這般，此部特意為馬戛爾尼改編搬演的四海升平、外番朝貢，在它的特定觀眾眼中卻詭異地表現(xiàn)為大地與海洋的婚禮。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四海升平》肯定給這位首次訪華的大英使節(jié)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他不惜筆墨地進行了描述，這也是他在日記中唯一詳細記錄過的中國戲曲?！蚌L魚”噴水數(shù)噸，當是使用了水泵等設備（乾隆時曾建造多座大型水法，已有水泵）；“戲場地板建造合法，水一至即由板隙流去，不至涌積”則很可能是表演中臺上借由裝置通過地井與舞臺下擴大共鳴的真水井相連，以令舞臺上不會積水。這樣的奇思妙想，贏得了在場觀眾熱情贊賞的同時，也部分掩蓋了劇作本身在內(nèi)容、情節(jié)上的乏味、老套。

二

《四海升平》又名《慶安瀾四海升平》《四海承平文星朝絳闕》。它的主要故事框架為：文昌帝君率眾星神前往熱河避暑山莊晉賀皇帝萬壽圣誕，途中遇到巨型海龜精率領一干水怪興瀾阻擾，眾星神與龍王、河伯等神仙一起擒獲巨龜，同至御前祝壽。從故事的敘事模式而言，它與明清以來的內(nèi)廷慶典雜劇、戲曲極為類似。采用了神怪題材，蓋因“神仙鬼怪之類，取其荒誕不經(jīng)，無所觸忌，且可憑空點綴，排引多人，離奇變詭作大觀也”④。但是《四海升平》又與普通的宮廷慶典承應戲有所不同：作為專門為高宗乾隆皇帝萬壽誕辰編演的重要折子大戲，劇中集合了對最高權(quán)力者的極致頌揚祝福，又增入了英使航海來華“朝貢”的內(nèi)容。

除了仙怪斗爭情節(jié)之外，《四海升平》通篇貫穿核心思想的是頌圣、祝壽，這在劇本的首、末兩端最為集中。文昌帝君開場白：

（文昌帝君白）恭惟圣天子，至仁至孝，盡物盡倫。丕著文德武功之駿業(yè)，萬邦共仰勛華；誕敷經(jīng)天緯地之鴻猷，四海咸孚聲教。懋修圣學，崇闡儒風。小圣疊沐恩施，晉錫隆名徽號，感悚難言。惟期袞明盛，以廣皇仁化育而已。眾星辰各宜凜遵圣天子崇 黜華、敦本勵行之訓論，承流宣化，不得有違。⑤

即便取材自神仙鬼怪，天神文昌帝君等在面見人間帝王時亦如臣子般“感悚”，恭敬、恭維之余，體現(xiàn)的是清代中葉的乾隆時期皇權(quán)統(tǒng)治對舉國上下的強力控制：劇中的“文昌帝君”更像上是天下文士的表征，他口中的恭敬也便是大清舉國儒生對主政者的無條件順從。乾隆帝好大喜功，在治國理政中遵循太宗皇太極“以武功戡戰(zhàn)亂，以文教佐太平”⑥的基本綱領，文治上在編輯《四庫全書》的同時大興文字獄，武功上追求所謂“十全”，力求維持內(nèi)外穩(wěn)定?！端暮Ｉ健分羞B篇累牘的頌圣之辭看似枯燥寡味，事實上卻是立足時事的刻意粉飾，詞臣用心之深，于此可見一斑。

除了對乾隆帝仁孝至德、文治武功的贊揚之外，《四海升平》值得關注之處還在于：故事內(nèi)容中雖涉及海龜怪與四海龍王等與海有關的神怪，但其中所講的“四?！辈⒉皇欠悍Q或純粹的神話故事地域概念，而是有著非常明確的指向性，這便是以大清國為絕對核心的萬國共球、以我為中。因為萬壽慶典的觀禮對象不限于皇室、重臣及蒙回諸王，往往有朝鮮、緬甸等國家的使節(jié)參與，在戲曲演出中適時地展現(xiàn)外交原則與成果，也就成了這類承應戲肩負的重要職能。五十八年因馬戛爾尼的到來對《四海升平》進行的修改，尤可證之（該抄本現(xiàn)存故宮博物院，現(xiàn)據(jù)王政堯《清代戲劇文化考辯》轉(zhuǎn)引）。在修改本中，文昌帝君的開場賓白被增飾如下：

（文昌帝君白）恭惟圣天子，至仁至孝，盡物盡倫。丕著文德武功之駿業(yè)，萬邦共仰勛華；誕敷經(jīng)天緯地之鴻猷，四海咸孚聲教。仁風遠被于八荒，惠澤覃敷于四極，天無疾風淫雨，海不揚波。故有 咭 國，仰慕皇仁，專心朝貢。其國較之越裳，遠隔數(shù)倍，或行數(shù)載，難抵中華。此番朝貢，自新正月啟舶登程，六月已抵京畿矣。此皆圣天子仁德格天，所以萬靈效順。非有神靈護送而行，安能如此迅速！載之史冊，誠為亙古未有之盛世也。今當進表賜宴之期，隆典特開，天人交慶，小圣感沐恩榮，亟當趨覲。眾星神，同往神州慶賀去者。⑦

借由此段賓白不難知之：清廷認為英國派使節(jié)來華的意圖是出于仰慕前來“朝貢”；英國遠隔重洋，馬戛爾尼經(jīng)海路能如此迅速地順利抵達中國，是因為大清天子行仁、萬靈效順佐助；而馬戛爾尼的到來顯然是會彪炳史冊的，因為英使的主動“朝貢”正是證明了大清國乾隆盛世的亙古未有。在高宗皇帝看來，大清帝國版圖中的“四海升平”，是以“華”為主導的升平，其他諸國莫非“夷狄”，其世界秩序的體系是一極的，這個極點便是“中華”。但事實上，所謂“朝貢”，不過是乾隆帝及清朝上下一廂情愿的倨傲想象。馬戛爾尼這一次來華的主要目的是向清廷提出互派使節(jié)及互通商貿(mào)的訴求，試圖打開中國市場，為英國謀求更多的經(jīng)濟利益。這在當時而言，是清廷絕對不可能接受的。乾隆帝在“ 咭 國王”的“ 諭”中，以“天朝物產(chǎn)豐盈，無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貨物，以通有無”⑧為由，全盤否決了英方的要求。清廷自詡天朝上國，蔑稱英國為“外夷”，并給英國國王下 諭以為答復，甚至秉“華夷之辨”斥責英王及其使臣為僭妄……其對英國及英使的態(tài)度，更深層地揭示了所謂“四海升平”“萬國共球”中暗藏的以大清為統(tǒng)馭的國際關系單向思維。

《四海升平》是典型的清代中葉乾隆盛世的文藝再現(xiàn)，它頌圣賀壽，恢奇熱鬧，大肆鋪排仙怪題材，但求迎合君主嗜好又能無所觸忌。然而在公元1793年，因為英使馬戛爾尼的到來，《四海升平》具備了與眾不同的特質(zhì)。它見證并記錄了大清帝國與大英帝國的首次正式接觸，藝術性地表達了清廷視野中的世界圖景：歐西雖遠，不外四夷；萬國共球，天朝統(tǒng)馭。但是，乾隆時期萬壽慶典的種種華奢，顯然是建立在當時國力尚屬隆盛的基礎上的，而種種太平景象又不免有刻意粉飾的成分。乾隆帝好大喜功，對內(nèi)酷厲鎮(zhèn)壓，對外閉關鎖國，已為帝國的衰微埋下伏筆。大清帝國這艘繁華戰(zhàn)艦已經(jīng)老舊，缺乏新的前進動力。因此可以認為，《四海升平》演出的其實是乾隆皇帝心中的“四?！迸c“升平”，這種“四海升平”與當時世界發(fā)展的潮流并不相合。

①②③ 馬戛爾尼著，劉半農(nóng)譯：《1793乾隆英使覲見記》，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頁，第126—129頁，第127—128頁。

④ 趙翼：《 曝雜記》，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1頁。

⑤ 故宮博物院編：《故宮珍本叢刊·第661冊》，海南出版社2001年版，第308頁。

⑥ 圖海、勒德洪：《大清太宗文皇帝實錄》，中國國家圖書館館藏，編號A01218。

⑦ 王政堯：《清代戲劇文化考辨》，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版，第54頁。

⑧ 《清實錄·高宗純皇帝實錄》，中華書局1986年版，卷一四三五。

基金項目：本文系2014年度北京市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青年項目“萬歷、乾隆內(nèi)廷承應戲曲比較研究”（編號：14WYC061）階段性成果之一

作 者：王春曉，文學博士，外交學院基礎教學部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編 輯：杜碧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