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臨軒近作[組詩]

包臨軒

父親

你在病床上的每一天

都在讓時光倒流，仿佛另一種重生

已經(jīng)開啟

親人的淚眼和呼喊，是遙遠(yuǎn)的

你獨(dú)自純凈

你病中的微笑、體諒和謙和

無論對護(hù)工，還是對兒子

都讓我們手足無措

仿佛昔日過多的嚴(yán)肅和不茍言笑

讓你充滿歉意

你突然而至的平靜，正在化為一汪深潭

清澈見底，里面，似乎游動著金魚

是什么，讓從前威風(fēng)凜凜的山，變成了潺

潺的水

在山水繁復(fù)之間，有一段怎樣的顛覆

惶惑中，我們失去了答案

不再翻山越嶺的駿馬，止住了風(fēng)

鬃毛披掛下來，遮住汗津津的前額

那是你，曾經(jīng)的時光

而現(xiàn)在，病榻輾轉(zhuǎn)，無數(shù)個顛來倒去的

晨昏

讓你，成了一枚樹梢上的月亮

淡淡清輝，照徹了群山

病床上的父親

窗外，雪覆蓋著松枝和庭院小徑

白衣護(hù)士，一前一后

匆匆中，微微低著頭

這熟悉的安靜，這些許的陌生

病床上，躺著父親

清瘦，一如他手執(zhí)教鞭的生涯

像小溪流過平原上的四季

似有若無

現(xiàn)如今，化作風(fēng)霜

遍布冬日的窗欞

走廊深處，傳來一個女子的哭泣

那難抑的悲傷與絕望

然后，慢慢歸于沉寂

這時，雪花又在外面翩翩起舞了

父親微微合著眼睛，他睡了嗎

是否有夢之所見

他從未吐露

一如當(dāng)年，他走出瓦舍青青的教室

與隨后涌出的學(xué)生，相隔很遠(yuǎn)

他的兒子，正在和醫(yī)生輕輕談話

留下他一個人

即使片刻，也顯得漫長

他就那樣躺在舊夢里

眉宇間，不見一絲笑意

握手

你從高鐵下來，我握緊了你的手

溫?zé)嶂?，接通了中斷的時間

這樣，就握住了

從歲月深處浮上來的二十歲，與舊日子

重逢，再不想松開

你，代表著舊日子最重要的部分

芬芳的氣息，樹蔭與草坪

這無法命名的等待

猶如隆冬，迎來一場盛夏酣暢淋漓的雨

你的歡叫，我潮濕的眼，漂離了

腳下靜靜的站臺，和四周

稚嫩的面孔，回到了最初的海灘

那片海灘確乎不見，船長

和藍(lán)色合唱，隱約升起

天空，這海的替代物

從頭頂之上的遠(yuǎn)處，徐徐鋪展過來

澄澈如昨

早市畫家

瘦瘦高高的男子，與他單薄的畫架

插在早市攤位的縫隙，像一炷

繚繞的陳香

他勾勒著蹲在地上叫賣的小販

歪斜的三輪車，新鮮豆角

和鄰家大媽的寬沿草帽

他這樣勾勒過發(fā)黃而脆薄的書信

剝落的壁紙，破敗的土墻

勾勒過被踩扁的啤酒罐，脫漆的搪瓷缸子

垃圾箱里的花盆殘片

和舊物們在一起，是否

他也成了舊物，卻站在一抹晨曦里

站在喧嘩的邊緣，和假象的后面

那些消逝的，其實(shí)一直活著

那些殘缺，其實(shí)一直完整

那些被你們拋棄的，他一直跟在后面

撿拾，像拾起你們的

一個個過錯

我想走過去，致意

要是拍拍他清瘦的肩

會否濺起歲月的塵埃，紛紛揚(yáng)揚(yáng)

令我的眼，瞇縫起來

然后，老淚縱橫

送別

她的飛來

和飛去，都這樣匆匆

機(jī)場咖啡，似乎可消散一縷隱隱的傷痛

飛機(jī)起起落落，有人下來

有人登機(jī)，身后

拖著大大小小的皮箱

而她是簡潔的，只帶著

清瘦的自己，一襲綠裙

再過一會兒，她將融入

繁星閃爍的夜空

我無語，找不到星星一樣的詞匯

此時的秋夜，浸透了空曠的大地

龐大機(jī)場的克制與平靜

無法匹配

她的

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