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席慕蓉詩歌的“至情之美”

摘 要：席慕蓉的詩歌情感豐沛，以情動人，體現(xiàn)了中國古典美學“主情說”所推崇的“至情之美”。在她的筆下，愛情至真、友情至誠、鄉(xiāng)情至醇，將“情”字書寫得淋漓盡致，展現(xiàn)了觸動人心的至情之美。

關鍵詞：席慕蓉 詩歌 至情

席慕蓉是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風靡海峽兩岸，并且直到現(xiàn)在依然長盛不衰、擁有廣大讀者群的臺灣著名詩人。她深受中國古典文學、古代文論及美學思想的影響，詩歌中彌漫著古詩詞的芬芳。從她的詩中不僅可以看到樂府、魏晉南北朝詩歌、唐詩、宋詞的蹤跡，而且在詩歌的神韻上亦有古典美學所推崇的特質(zhì)。

席慕蓉本人也關注中外的詩論和美學思想，并有自己關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獨到見解。一個對詩歌批評理論有獨到見解的詩人，通常也會在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呈現(xiàn)出所鐘愛的美學風格?？v觀席慕蓉的詩歌創(chuàng)作，既有西方美學思想的影響，更有中國古典美學思想的投影，而其詩中滲透著的“至情之美”，則頗有中國古典美學“主情說”所推崇的抒情特質(zhì)。

主情說是在中國古典美學中占有重要地位的美學思想。明代的李贄深受王守仁心學的影響，提倡“童心”說，認為“天下之至文”都是童心的自然流露，主張一切詩文自然地表現(xiàn)人的性情。湯顯祖在《玉茗堂文之六·牡丹亭題辭》中把“情”提到“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高度，并提出“世總為情，情生詩歌而行于神”的主張。到清代，主情說仍然在美學中占有重要地位。清初黃宗羲的《馬雪航詩序》提出了“詩以道性情”，李漁的《閑情偶寄》也以情感的感受為重，公開提出“王道本乎性情”，葉燮的《原詩》認為文章是“天地萬物之情狀”的表露。王夫之《 齋詩話》中提出“情之所至，詩無不至”，并對情與景的關系作了深刻的闡述，認為“情景名為二，而實不可離”。清代詩話的三家——王世 的“神韻說”、沈德潛的“格調(diào)說”、袁枚的“性靈說”都和主情說一致。清末民初的王國維除了提出境界說，亦十分重視情的作用。他評價李煜的詞，認為“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1}。明清以來，重個性、重情感的美學思潮對后世的詩人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席慕蓉的詩歌感情真摯純粹，就類似于古典美學所提倡的“童心”“赤子之心”的美學風格，洋溢著一種“至情之美”。

席慕蓉詩歌的“至情之美”主要表現(xiàn)為愛情的至真，友情的至誠，鄉(xiāng)情的至醇。她對各種情感的表達都很極致、純粹、真摯，體現(xiàn)著一種真性情。正如王國維所說“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席慕蓉不屬于經(jīng)歷坎坷、閱世甚深的詩人，她生活經(jīng)歷簡單，一直在被保護和被寵愛的環(huán)境中長大，兒時父母之愛溫馨，長大后愛情甜蜜婚姻幸福，成年后事業(yè)稱心如意。這種生活經(jīng)歷和成長環(huán)境決定了席慕蓉閱世較淺，因而性情愈真，詩歌充滿了真情實感，極為純凈、熱烈。

一、至情之美——愛情之至真

愛情是席慕蓉極力謳歌的情感，她筆下的愛情純真、美好，至真至純，唱出了她的人生理想：“我一直相信，世間應該有這樣的一種愛情：絕對的寬容、絕對的真摯、絕對的無怨和絕對的美麗。假如我能享有這樣的愛，那么，就讓我的詩來作它的證明。假如在世間實在無法找到這樣的愛，那么，就讓它永遠地存在我的詩里，我的心中。”{2}席慕蓉用四個絕對——“絕對的寬容、絕對的真摯、絕對的無怨和絕對的美麗”來表達她的愛情觀，她把這種極致、純粹的愛情觀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在詩中。當現(xiàn)代人對愛情感到迷茫，甚至不再相信愛情的時候，席慕蓉的愛情詩似乎為現(xiàn)代人重新建立起愛情的信仰。

真正的愛情應該是寬容的，“他給了我整片的星空/好讓我自由地去來/我知道我享有的/是一份深沉寬廣的愛”（《美麗的時刻》）；真正的愛人應該是相依相伴的伴侶，“你是那疾馳的箭/我就是你翎旁的風聲/你是那負傷的鷹/我就是撫慰你的月光/你是那昂然的松/我就是纏綿的藤蘿/愿/天/長/地/久/你永是我的伴侶/我是你生生世世/溫柔的妻”（《伴侶》）；真正的愛情應該是對愛情擁有堅定的信念，甚至將愛情當成是一種信仰，“我相信愛的本質(zhì)一如/生命的單純與溫柔/我相信上蒼一切的安排/我也相信如果你愿與我/一起去追溯/在那遙遠而謙卑的源頭之上/我們終于會互相明白”（《我的信仰》）。在這些愛情詩里，席慕蓉表達了一種近乎理想化的愛情觀，她筆下的愛情是真摯、熱烈、純凈的，不含雜質(zhì)，出塵脫俗，至真至純，體現(xiàn)了至情之美。

席慕蓉還有一部分愛情詩，并沒有局限于描繪愛情的甜蜜、美麗，而是寫出了追求愛情的執(zhí)著、無怨無悔、愛而不得的惆悵以及對古往今來愛情的詠嘆等。這些愛情雖不乏悲劇色彩，但同樣以情動人，感人肺腑?！盁o論是怎樣的誘惑/怎樣的幻象/因你而生的一切苦果/我都要親嘗？”（《苦果》）這樣的詩句，將甘愿品嘗愛情的一切苦果的無怨無悔表達得真摯動人。“不要因為也許會改變/就不肯說那句美麗的誓言/不要因為也許會分離/就不敢求一次傾心的相遇/好讓好讓那些/不相識的人也能知道/我曾經(jīng)怎樣地深深地愛過你?！保ā队∮洝罚┍M管愛情存在著很多偶然性，也可能以失敗而告終，但決不能因噎廢食，不去追求、不去奉獻。無悔的追求和付出，“總有一些什么/會留下來的吧/留下來作一件不滅的印記”，這些印記也終將成為愛情的證明。在《回首》這首詩中，主人公一直尋覓一段美麗的愛情，卻錯失了身邊的真情。詩中反復詠嘆這段錯失的情以及追悔莫及的惆悵悔恨?！耙恢痹谂瓮欢蚊利惖膼?所以我毫不猶疑地將你舍棄/流浪的途中我不斷尋覓/卻沒料到回首之時/年輕的你從未稍離//從未稍離的你在我心中/春天來時便反復地吟唱/那濱江路上的灰沙炎日/那麗水街前的一地月光/那清晨園中為誰摘下的茉莉/那渡船頭上風里翻飛的裙裳//在風里翻飛然后紛紛墜落/歲月深埋在土中便成玻軸/在灰色的黎明前我悵然回顧/親愛的朋友啊/難道鳥必要自焚才能成為鳳凰/難道青春必要愚昧/愛必得憂傷?！敝魅斯苍谕炊ㄋ纪粗笞穯枑酆蜕恼嬷B，回首往事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一直追索的美麗愛情就在身邊，卻被自己錯過。這種愛情里的遺憾是具有普世意義的，因此會引起讀者廣泛的共鳴。

席慕蓉的愛情詩或甜蜜或惆悵，各具特色，但都有一個不變的基調(diào)，即所寫的愛情真摯、純粹，不含雜質(zhì)。至真的愛情描寫，讓席慕蓉的愛情詩具有了至情之美。

二、至情之美——友情之至誠

席慕蓉歌詠友情的詩篇數(shù)量不多，但同樣充滿真誠，打動人心?！督佑讶藭罚骸澳枪钾摿说?豈僅是遲遲的春日/那忘記了的/又豈僅是你我的面容/那奔騰著向眼前涌來的/是塵封的日 塵封的夜/塵封的華年和秋草/那低首斂眉徐徐退去的/是無聲的歌/無字的詩稿?！边@首詩描寫了接到友人書信后的感慨，回顧與友人共同度過的青春歲月，真摯的友情化作“無聲的歌，無字的詩稿”，對友情的抒發(fā)亦有“此時無聲勝有聲”之感?！稛o限廣漠》是席慕蓉紀念友人殷海光先生的詩作，“她只見過他一次，卻一直記得那個小小的院落……她因此而記得他的笑容和他花白的鬢發(fā)，當時，卻絲毫不知他的憂患……他說：居住在像鴿子籠一般狹小的居室里的人，如何能夠知道什么叫作自由？讀到這一段的時候，多年前所見到的院中景象，就逐漸浮現(xiàn)，那被囚禁著的靈魂，那一個時代的憂患仿佛都在其中彼此牽連……她只見過他一次，卻一直記得那個小小的院落。那個小小的極為狹窄如鴿子籠一般的院落?！痹娙撕鸵蠛９庀壬皇怯幸幻嬷壍耐曛?，但一面之交卻給詩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仿佛讀懂了殷海光先生的憂患和那被囚禁的靈魂，顯示了詩人對友人心靈世界的深刻觀察和知音般的理解。

席慕蓉詩歌中的友情是一種指向心靈世界的情感，純粹干凈。在席慕蓉的詩筆下，友情是真誠的，更多地指向心靈間的契合。朋友間即使是久無音信，再傳音書時依然親切如昨；朋友間即使只有一面之緣，也會惺惺相惜，引為知己。席慕蓉描寫友情的詩篇，感情誠摯熱烈。對友情的至誠描寫，讓席慕蓉歌詠友情的詩篇具有了至情之美。

三、至情之美——鄉(xiāng)情之至醇

席慕蓉詩歌中的鄉(xiāng)情是感人至深、濃烈醇厚的。內(nèi)蒙古草原是席慕蓉的原鄉(xiāng)，兩岸阻隔之前，未見過原鄉(xiāng)的詩人對故鄉(xiāng)的思念和向往，都化作濃濃的鄉(xiāng)愁?！多l(xiāng)愁》“故鄉(xiāng)的歌 是一支清遠的笛/總在有月亮的晚上 響起/故鄉(xiāng)的面貌 卻是一種/模糊的悵望/仿佛霧里的 揮手別離/離別后/鄉(xiāng)愁是一棵沒有年輪的樹/永不老去?！边@首詩中，將鄉(xiāng)愁比喻成“一棵沒有年輪的樹，永不老去”，形象表達了對故鄉(xiāng)永久的深情，而未曾謀面的故鄉(xiāng)，在詩人心中，是“一種模糊的悵望”“仿佛霧里的”，這時候的故鄉(xiāng)在詩人心中還只是一種朦朧的虛幻的想象，卻已經(jīng)讓詩人魂牽夢繞。在《狂風沙》一詩中，這種對從未見過的故鄉(xiāng)的深切思念之情被進一步深化?！帮L沙的來處有一個名字/父親說兒啊那就是你的故鄉(xiāng)/長城外草原千里萬里/母親說兒啊名字只有一個記憶/風沙起時 鄉(xiāng)心就起/風沙落時 鄉(xiāng)心卻無處停息/尋覓的云啊流浪的鷹/我的揮手不只是為了呼喚/請讓我與你們?yōu)閭H 劃遍長空/飛向那歷歷的關山/ 一個從沒見過的地方竟是故鄉(xiāng)/所有的知識只有一個名字/在灰暗的城市里我找不到方向/父親啊母親/那名字是我心中的刺?！惫枢l(xiāng)的形象來源于父母親口中的描繪，盡管未曾謀面，卻已經(jīng)讓詩人心馳神往，這種鄉(xiāng)情鄉(xiāng)心如此深切濃烈，令人動容。1989年席慕蓉第一次探訪了故鄉(xiāng)，那只在父親母親口中出現(xiàn)的存在于自己想象中的故鄉(xiāng)形象，終于活生生地呈現(xiàn)在詩人眼前，讓她有一種無法形容的狂喜。從此她一發(fā)不可收拾，像候鳥一樣多次探訪故鄉(xiāng)，并寫下了大量描寫故鄉(xiāng)的詩篇和散文?！陡赣H的草原母親的河》唱響了詩人心中深埋已久的炙熱的鄉(xiāng)情?！案赣H曾經(jīng)形容草原的清香/讓他在天涯海角也從不能相忘/母親總愛描摹那大河浩蕩/奔流在蒙古高原我遙遠的家鄉(xiāng)/如今終于見到這遼闊大地/站在芬芳的草原上我淚落如雨/河水在傳唱著祖先的祝福/保佑漂泊的孩子，找到回家的路/??！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雖然已經(jīng)不能用不能用母語來訴說請接納我的悲傷我的歡樂/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心里有一首歌/歌中有我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啊！父親的草原/啊！母親的河。”濃烈的鄉(xiāng)情在這首詩中噴薄而出，當父母親魂牽夢繞的草原和河流終于成為詩人親眼所見的故鄉(xiāng)景觀時，詩人“淚落如雨”，可見當時游子歸鄉(xiāng)的激動心情。同時也讓詩人對故鄉(xiāng)產(chǎn)生了強烈的歸屬感和認同感，“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心里有一首歌/歌中有我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道出了這種心聲。

席慕蓉對故鄉(xiāng)的深情，不僅表現(xiàn)在對故鄉(xiāng)的思念、禮贊，而且還表現(xiàn)在她走近故鄉(xiāng)文化和族人的心靈世界，關注著故鄉(xiāng)的現(xiàn)狀，并對草原的自然生態(tài)和文化生態(tài)的日益惡化充滿了深切的憂慮?！俄灨琛繁憩F(xiàn)了席慕蓉對昔日繁榮的草原文化的禮贊，“祖先創(chuàng)建的帝國舉世無雙/何等遼闊 何等輝煌/立足于曠野 馳騁于無邊的大地/馬背上看盡了世間的繁華興替/那統(tǒng)御萬邦的深沉智慧/是今日的我們所望塵莫及/吹拂了八百年的草原疾風/在眾多的文化里成為泉源和火種/那廣納百川的浩蕩胸懷/我們今日只能以歌聲來贊頌?！辈菰幕Y騁大地的力量和統(tǒng)御萬邦的智慧，讓詩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贊美謳歌?！秾ふ易迦恕穭t展示了詩人融入族人心靈世界，與族人間的默契。“是何等異于尋常的沉默/那一雙眸子卻在黑暗中燃燒起來/在我朗誦了一首詩之后/置身在喧嘩的世界里/我是如此辨識出 哪些/是我的隱藏著的族人?！边@些詩作記錄著席慕蓉從踏入原鄉(xiāng)的新奇陌生到走近族人的心靈世界的漫長歷程，她終于與自己的民族文化血脈相連，真正進入到這片土地更深邃的內(nèi)里，與故鄉(xiāng)同呼吸共命運。當她看到故鄉(xiāng)草原不斷惡化的自然生態(tài)和文化生態(tài)，她痛心疾首，奔走呼號，通過詩歌表現(xiàn)她的憂慮，以引起人們的關注和思考?！奥犝f 經(jīng)過長期的追蹤以后/也許可以測出/一棵樹 究竟能夠/忍受幾次的斧斫和摧折？/一顆心 究竟能夠/承擔多么沉重的煎熬和絕望？/……那么 請問/有誰可以回答我們/一片草原 究竟是他年能夠再生的/還是 還是/永不復返的記憶？”（《悲傷輔導》）這樣的控訴和詰問，讓我們感受到詩人的心痛和憤怒。在《篝火之歌》中，席慕蓉發(fā)出了保護草原生態(tài)與文明的呼喚：“讓我們舉杯呼喚著祖先的靈魂/在森林如記憶一般消失之前/在湖水如幸福一般枯竭之前/在沙漠終于完全覆蓋了草原之前/我們依舊愿意是個謙卑和安靜的牧羊人”{3}。在嚴酷的現(xiàn)實面前，詩人的呼喊和祈禱也許是無力的，然而我們卻能從這些詩句中感受席慕蓉對故鄉(xiāng)草原刻骨銘心的深情，正是這份深情讓她對草原的殘酷現(xiàn)狀感同身受，愛之深，痛之切，顯示了草原女兒對故鄉(xiāng)不變的至愛。

席慕蓉的詩歌將“情”字演繹得淋漓盡致，愛情、友情、鄉(xiāng)情等情感被表達得至真至誠，展現(xiàn)了至情之美，這也是席慕蓉詩歌能夠打動讀者的重要原因。中國古典美學所推崇的主情說，在席慕蓉的詩歌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現(xiàn)。

{1} 王國維：《王國維文學論著三種》，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27—28頁。

{2} 席慕蓉：《七里香》，作家出版社2015年版，第111—112頁。

{3} 本文所引用的席慕蓉詩歌均出自《席慕蓉詩集》，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

作 者：于敏，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