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山無茶

張海峰

一

黑色皮卡在崇山峻嶺間穿梭，一座又一座山峰忽忽地退到身后。茶山，在未知的前方等我。

美景大都藏在深處，云深處，林深處，山深處，海深處，人間深處。這話不無道理。人是最出色的介質(zhì)體，原本默默無聞的地方，因了人的聰明和智慧，一夜爆紅，聞名遐邇。聽人說茶山美，心中便萌生出漫無邊際的想象。

茶山屬恒山余脈，在冀西北生長了千萬年乃至更多年，確切的年份，我無從知曉。茶山是近年來名聲鵲起的，經(jīng)由京津冀熱血驢友們的大肆渲染，更多的本地人方知身邊居然有一座喚為茶山的山峰。每每問及到過茶山的人，都說茶山景致優(yōu)美，但路難行。世間，任何好的東西都不易得。我只好把茶山藏在心的深處。

和心儀的美景相會，總是讓人充滿期待。轉(zhuǎn)過一彎又一彎，山上的植被越來越豐富。我放牧雙眼，不停地搜索著路邊的風(fēng)景，將現(xiàn)實與夢想相疊加，一一訂對，校正，儲存。農(nóng)人在田里鋤草，奶牛在草地反芻，澗水在山谷唱歌，風(fēng)車在山頂舞蹈，一切都是那么隨意，那么自然。茶山，也該是一座親近的山吧。

二

山坡上生長著大片大片的綠，樹木綠，青草綠。陽光傾瀉而下，山嶺上異彩紛呈，氣象萬千。深綠，淺綠，翠綠，墨綠；明亮的綠，幽深的綠，目力所及，濃濃，淡淡，明明，暗暗，生命無不恣肆、漫延。

車窗外，倏地閃過一堵小石墻，獨獨地縱立在山梁的崖邊。是的，就在水泥路右側(cè)的崖邊，緊挨著深不見底的溝壑。一路上，呈泛濫之勢的綠韻不由分說地沖擊著視覺神經(jīng)，而石墻的出現(xiàn)絕對算得上驚鴻一瞥。石墻是用灰白色的石片一層層干壘起來的，矮矮的，短短的，薄薄的，就那么一閃而過。誰壘的石墻？游人？當(dāng)?shù)氐霓r(nóng)人？還是其他什么人？他為什么要壘這樣一堵小石墻？石墻在這里沐浴了幾多時光？如同許俊文先生在新疆托克遜山面對著半間房大小的黃色石“菊”疑惑不已，一連串的疑問也從我的心頭冒出來。

回頭，高高低低的風(fēng)車聳立在東甸子梁上，像一株株生長著的白色的樹，錯落有致。三角形的風(fēng)葉落滿陽光，迎著天邊吹來的風(fēng)，不緊不慢地做著圓周運動。綠色的樹是風(fēng)無意中播下，也或許是人有意識種植，而白色的樹定然是人栽下的。這里遠(yuǎn)離村莊，石墻想必是某個或某幾個栽種白色大樹的工人壘砌的。施工之余，閑著無聊，一時興起，就近撿了大小合適的石片，一塊塊、一層層干壘起來，壘了多高算多高，壘了多長算多長，沒有目的，沒有要求，沒有標(biāo)準(zhǔn)。也或者為了紀(jì)念什么事什么人，竣工留念，警示標(biāo)志，思鄉(xiāng)寄托，風(fēng)電人的精神長城……似乎都有可能。數(shù)年前，我在官廳湖畔、張北壩上和西甸子梁空中草原見到的那些風(fēng)車林，說不定就是這支施工隊伍種下的呢。高高的山，崎嶇的路，那些巨大的風(fēng)車如何被他們親手種植在連綿起伏的山梁上，他們經(jīng)歷了怎樣的艱難困苦？我不得而知。當(dāng)我踏上這片長著白色大樹的高山草甸時，他們早沒了蹤影，去了某個盛產(chǎn)大風(fēng)的山梁、草原、埡口、河畔，也或者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鄉(xiāng)，河北、河南、山東、山西、陜西、安徽……也未可知。而我，只能想象，望著舞蹈的風(fēng)葉、裸露的山梁和孤獨的石墻，胡亂地想象，如同皮卡在水泥路上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馳騁。

山路迂折，后視鏡里的石墻轉(zhuǎn)瞬即逝。盡管體積和可觀度上并無可比性，我還是忽地一下想到山東高密那面實體上早已坍塌的酒瓶墻。

風(fēng)涼颼颼的，我看到一只蒼鷹，抑或就是一只金雕，在石墻的上空振翅盤旋。

石墻低矮、短小，尤其透風(fēng)，因而有緣和它在此相遇。它會像那面會唱歌的酒瓶墻一樣，當(dāng)風(fēng)吹來時，為種植白色大樹的人奏出一曲曲簡單卻又并不簡單的音樂嗎？接著天際的白色的樹已經(jīng)落地生根茁壯生長，小小的石片墻能否一直遙遙相伴相佑？

三

茶山一帶的大小山頭，有名的，無名的，高大的，低矮的，寬闊的，狹長的，皆為石頭山。不過，不是大石頭，幾乎是層層石片或顆顆圓不溜丟的石頭蛋子堆積而成，上面覆蓋著極薄的土層。土層上生長著松樹、柏樹、椴樹、樺樹、金蓮花、火絨草、山菊、卷丹，草木葳蕤，生命顯露出蓬勃的生機和向上的力量。

山脊上逶迤著近年修建的水泥路，陡立、狹窄。一頭連著寧靜山村，一頭連著繁華世界。Z字形的盤山路匍匐在巨大的山體上，及至急彎處，車輛還得倒兩把，重新調(diào)整方向，才能繼續(xù)往上爬，一路行來，步步驚心。倘遇有風(fēng)雪雨霧等惡劣天候，絕然不可通過。水泥路一側(cè)臨深谷巨壑，一側(cè)近裸露肌膚的山體，長長的，悠悠的，承載著痛楚，也承載著希望。斜剖面上布滿片石或圓石，白花花的，毫無隱私地曝露在陽光下，遍體的傷痕一覽無余。好多路段上仍遺有滑落的山石。大大小小的石礫，在某一個風(fēng)雨天，或簌簌地，或轟隆隆地滑落，路面上一片狼藉，渾濁的淚水縱流橫淌，平日里雄壯的大山顯露出其內(nèi)心的無比脆弱。

生命，本就是堅強與脆弱的矛盾結(jié)合體。沒有完全獨立的堅強，也沒有完全獨立的脆弱。峰嶺綿延，不是所有的花草樹木都能幸運地生長，即便其擁有頑強的生命力。斜坡的上緣，青草和小樹的根須裸露在空氣中，因了石層崩塌，犬牙交錯。只要能堅持一天，哪怕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它們也要堅挺地生長一天，直到再也無力握住那丁點富含養(yǎng)分的土壤，呯地一聲從最高處跌落。跌落的樹木或高或低橫陳在斜坡上，凌亂的草皮四散在片石或圓石的罅隙，痛苦地扭曲著，抽搐著，奄奄一息。像人在大海中會拼命抓住一根稻草，草木滑落時牢牢抓著一簇少得可憐的土壤，悲壯地跌落。乃至塵埃落定，依然保持著迎向陽光的姿態(tài)，渴望在有限的時間里能夠?qū)崿F(xiàn)重生。

凄美，令人心疼、心碎的凄美。

龐大，但羸弱的山體，幾乎無力阻止任何形式的有意的或無意的侵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花木草土在一次次滑坡中脫離自己的軀體，扯下皮膚，也撕裂肌肉和骨頭。創(chuàng)傷帶來的陣痛，唯交付時間來撫平。沒有了表層鮮活的皮膚，曝曬在陽光下的山的肌體竟然如此丑陋不堪，讓人不忍直視。一陣風(fēng)吹來，我的心隨之一緊。我仿佛聽到草木從山坡上墜落的聲音，那是生命痛徹心扉的哀鳴，那是生命瀕臨消亡的無奈，那是生命頑強不屈的吶喊。

跌落的草木很快將耗干自身的水分和血液，只剩下一具具枯槁的干尸，最終風(fēng)化無形。草木的尸身齏粉狀散落在林叢、草地和溝谷，而靈魂將一直在茶山附近的峰巒疊嶂中游蕩、飛翔。

四

遠(yuǎn)遠(yuǎn)地，一座小村莊出現(xiàn)在視線里。幾排農(nóng)舍，幾圈籬墻，幾株蒼松，幾畦薄田，一眼老井，一座古廟。僅此而已。陽光隔著西山漾過來，一條不規(guī)則的光線，如同母親輕撫的目光，把偌大的山地打量成兩部分，斑斑駁駁，涇渭分明。風(fēng)小了，不再似山頂上那么涼意深深。巨石散亂成陣，遠(yuǎn)處人影綽綽，五顏六色的帳篷，像點綴在綠地上的碩大花朵。緊挨著帳篷處升起一縷炊煙，裊裊地，飄向高天。從鋼筋水泥叢林中逃逸出來的心靈，將在這里獲得短暫的休憩和自由。

兩只胖草雞從路邊的草窠一搖一擺地走出來，悠閑地踱著步。大黃狗安靜地立在村口，瞅著每一個路過的人，只注視，不叫喚?；蛟S，在狗的眼睛里，出現(xiàn)在大山褶皺里的人都應(yīng)該是好人，是可信賴的朋友?！稗r(nóng)家樂”的大字招牌豎立在院墻外，煞是惹眼。農(nóng)人站在房上，我以欣賞的目光望向從房頂一直拖到地面的瘦瘦長長的影子，而他則專注地緊盯著漏雨的紅瓦頂。令人驚奇的是，村南龍王廟的圍墻，全部是用灰白色的石塊干壘起來的，簡陋得如同山梁上那面一閃而過的石片墻，只是多了些許古樸和滄桑。

茶山村只數(shù)十人，背后緊靠的大山即茶山，不奇險，不峻峭，但親切、和善，平易近人，距離父親結(jié)實的肩頭相去甚遠(yuǎn)，反倒更像是母親張開了溫柔的懷抱。綠色的生命鋪滿豐腴、青春、溫潤的身體，如飛瀑一瀉而下，如掛毯垂于天地，安靜、養(yǎng)眼。茶山，就這樣以滿目的青翠闖入我的雙眸，繼而，經(jīng)由大腦神經(jīng)將晶狀體形成的信息傳遞到內(nèi)心深處，并迅速網(wǎng)格狀輻射到全身每一個跳躍著的細(xì)胞。那一刻，心豁地亮了，我感覺自己擁有了一座靜謐的青山，如同梭羅擁有一汪寧靜的瓦爾登湖。

留下過夜吧，躺在草地上看星星，絕對亮堂。同伴說這話時，我才注意到，茶山的天空高遠(yuǎn)湛藍(lán)，澄明，通透，純粹，一塵不染。記憶中，最近一次望到繁星滿天究竟是什么時候的事情，已是朦朧不清了。時間和空間的轉(zhuǎn)換，也即人的心靈感受物事和環(huán)境多樣化的過程，陌生抑或熟悉，陳舊抑或新鮮，郁悶抑或開心，悲傷抑或快樂，莫不如此。從灰蒙蒙，到藍(lán)瑩瑩，我的心被徹底震撼，一切煩攘和喧囂立時滌蕩一空。腦海中突然閃現(xiàn)出一個詞：茶山藍(lán)。青藏高原盛產(chǎn)高原藍(lán)，我只是面對電視屏幕演繹出一些表情夸張的驚呼和感慨。茶山生長茶山藍(lán)，我有幸身臨其境，靜靜佇立在她庇佑的一方凈土上，閱讀大自然饋贈給人類的恬靜和溫暖，感知歲月靜好，心靈澹然。

在這里，仰望，遠(yuǎn)比居高臨下讓人覺著舒服、熨帖，也更接近人之初心。其時，兩朵潔白的云，如新生的嬰兒，從青山與蒼穹間生長出來，映得天愈發(fā)藍(lán)，襯得山愈發(fā)綠。陽光，天空，云彩，大山，莊稼，各色花草，一切都是那么隨性，那么干凈，那么純樸，純得讓人不忍去觸碰，哪怕是輕輕地?fù)崦??？諝馇逍?，到處充盈著草木芬芳，樹香，草香，花香，禾香，甚或泥土之香。我終于還是忍不住，俯身摘下一朵蒲公英，放在唇邊吹，白色的小降落傘帶著希冀在風(fēng)中輕飏。

我沒有登上海拔2524米的茶山之巔，這樣的一座山容不得隨意造次。是的，我無需把茶山踩在腳下，站在山腳仰望，僅是呼吸著甜甜的陽光和草木的清香，不論身體、思想還是靈魂，都已微醺。

茶山的綠，我不會擷取一葉；茶山的藍(lán)，我不會帶走一抹。只不過，茶山這個美麗的名字注定深深地種在我心底，如同白色的大樹深深地種在山巔。

五

茶山，茶樹滿山，漾著新茶的清芬，蕩著采茶少女的體香，一曲《茶山情歌》更是讓人心生遐想。雖然此茶山非彼茶山，但我還是懷揣著憧憬和美好，與茶山相遇、相擁。

事實上，茶山并不產(chǎn)茶，這與到過茶山的人口中所述完全一致。據(jù)說，山上唯一的一棵茶樹早已被砍掉。路邊站著的農(nóng)人告訴我。與他對話時，我看到陽光和風(fēng)霜編織的日子寫滿了他的臉。茶樹是什么時候砍掉的，為什么要砍掉？農(nóng)人憨憨地笑著說，不知道。不知道，似乎不是一個理由，但又似乎是一個萬能的理由，還可引發(fā)各種各樣的好奇和猜想。好多時候，我們也以這樣一個理由，回復(fù)別人的疑問。

茶山，沒有茶樹，只有滿山的綠韻，無邊的藍(lán)天。沒有茶樹的茶山，依然叫茶山，人們一直這樣叫，茶山也便還是茶山。一刻鐘前，我把一只空礦泉水瓶隨手遺棄在草地上，待返回尋時，唯見瘋長的青草在風(fēng)中輕曳。茶山無語，不光迎接沾染了世俗性行的我，也迎接來自不同方向不同地域不同興趣不同思想的游人。我?guī)е儩嵑兔篮酶鎰e茶山，也帶著敬畏和感傷告別茶山。我知道，寧靜一旦被打破，絕難恢復(fù)如初。于我而言，將還茶山一份寧靜，至少是一份暫時的寧靜。于茶山而言，或許微若塵粒，不足道哉。于山腳下的農(nóng)家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