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友玉
歷史的隱喻與反思
——再讀《索菲的選擇》
楊友玉
美國新歷史主義作家威廉·史泰倫在《索菲的選擇》中將被忽視、被邊緣化人物的“小歷史”編織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這個“大歷史”背景之中,把歷史與現實、現實與虛構、虛構與夢境交融于一體。威廉·史泰倫讓他的形象代言人即故事的敘述者斯汀茍結識納粹集中營幸存者索菲,“重返”二戰(zhàn)中的奧斯維辛納粹大屠殺現場,探尋生命存在的雙重性、歷史的隱喻性和邪惡的“絕對性”。通過對“小歷史”的關注與反思,威廉·史泰倫最終找到了一個普遍的頗具后現代主義意義的文學主題。
新歷史主義;《索菲的選擇》;歷史的隱喻;歷史的反思
人類歷史有兩種:一種是由各種事件構成的自然發(fā)展的歷史;另一種是由某些人敘述出來的歷史。在新歷史主義那里,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都是被闡釋的對象,歷史本質上是語言的闡釋,這種敘述話語不可避免地具有主觀、想象和虛構的成分。而許多已經出版的歷史書或是統治階級的文人所寫,或是經統治階級的專設機構審查通過,代表了統治階級的觀點,不可能真實地反映歷史。因此,新歷史主義者把目光轉向那些被統治階級邊緣化的階級和群體所說的或所寫的奇聞、軼事、傳說、野史、歌謠等。美國新歷史主義作家威廉·史泰倫在《索菲的選擇》中書寫了3個各自獨立又相互關聯的“小歷史”:一是非猶太人索菲的納粹集中營經歷;二是年輕作家斯汀茍的成長與成熟的蛻變過程;三是大屠殺幸存者索菲的戰(zhàn)后美國生活。威廉·史泰倫將這幾段“小歷史”完美地交織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這個“大歷史”背景之中,把歷史與現實、現實與虛構、虛構與夢境交融于一體。當歷史悲劇猶如一個夢魘消失之后,人們步入現實、現代、后現代時代,開始日常生活、愛情和娛樂,開始有意忘卻那段曾難以名狀的悲壯歷史。然而,歷史的陣痛所造成的苦難是永遠也無法忘卻的,這是索菲和斯汀茍的宿命,更是人類的責任。作為一位負責的現代作家,威廉·史泰倫有意“重返”歷史現場,審視那巨大的苦難所在,訴說人性被扭曲、被異化的無奈,探尋生命的多重密碼、歷史的隱喻性質以及歷史在陣痛與消長沉浮后的后現代意義。
威廉·史泰倫慣用一種“部分脫離”式的旁白(即事件親歷者的敘述)過濾相關人物的強烈體驗以傳達他所肯定的道德觀。敘述者參與故事中的災難性事件,他(她)的人生也因此發(fā)生改變,或更糟或更好。例如,在《索菲的選擇》中,威廉·史泰倫讓敘述者斯汀茍結識納粹集中營幸存者索菲而“重返”二戰(zhàn)中的奧斯維辛大屠殺現場。這一血腥、慘烈的現場令很多非直接參與者或因害怕而不敢靠近,或因悲痛而不愿觸及,或因敬畏而保持緘默。但是,具有強烈的歷史意識和現代意識的威廉·史泰倫卻是個例外。
在小說中,威廉·史泰倫首先介紹了這個名叫斯汀茍的年輕人,一位和威廉·史泰倫自己頗為相似的正嶄露頭角的作家。1947年夏季,在斯汀茍的生活中所發(fā)生的巨大變化或許與索菲的奧斯維辛經歷一樣重大,或者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更重大。當索菲坐著擁擠的火車抵達奧斯維辛要在她的2個孩子中作出可怕的選擇時,斯汀茍正為了達到海軍陸戰(zhàn)隊入伍的最低體重要求而暴食香蕉;當索菲在華沙躲避納粹的時候,斯汀茍正在聽格倫·米勒的音樂,喝著啤酒,沉溺于尋歡作樂。威廉·史泰倫比較了這兩類事件的差異性以及他們所揭示的人類的雙重存在性:當一類人被命運詛咒時,而另一類人則被命運祝福。像斯汀茍這類人永遠不會感到另一個世界里的徹底墮落或嗅到奧斯維辛燃燒尸體的氣味。通過對比,索菲的恐怖生存狀態(tài)得到了突出和強調。讓索菲講訴她自己的二戰(zhàn)經歷和斯汀茍回憶他自己的幼稚行為,威廉·史泰倫實際上是試圖尋找這兩類生存之間的關聯和生命的多重密碼。
通過一種曲折迂回的雙重節(jié)奏,年輕的斯汀茍在傾聽索菲的二戰(zhàn)及戰(zhàn)后的人生經歷中成長、成熟。斯汀茍滑稽而平凡的經歷弱化了中心事件的恐怖和嚴峻,同時也或多或少地抵消了人性被疏離、被異化的嚴重程度。更重要的是,包括索菲和斯汀茍在內的所有的“小歷史”都是由成熟的斯汀茍回憶而講述給讀者的。這時的斯汀茍已經讀過很多哲學著作和關于納粹德國的第一手回憶錄,他的成長史只是他創(chuàng)作的一種心智背景。畢竟,威廉·史泰倫不能假裝輕易地理解納粹暴行,與悲劇事件保持一種距離感也是必要的和正確的。將恐怖置于一定的距離之外,是為了進行深入的研究。
威廉·史泰倫要解決的另一個歷史問題是關于索菲的死亡之謎。奇怪的是,索菲在集中營里不惜任何代價,一直努力活著,而在去奧斯維辛之后,她卻幾次企圖自殺。在奧斯維辛,生命的本能使她把自己和兒子的福祉放在所有事項之上,她以一種雖生猶死的存在嘲笑生命的魔咒。而去奧斯維辛之后,只有有意地逃避那段歷史,她才能帶著內疚和自我憎恨繼續(xù)活下去。她愛上內森·蘭道是必然的,她與斯汀茍的關系也必然如此:一個是她的救世主和劊子手,另一個則是聽她懺悔的“神父”。實際上,索菲不僅對愛人內森·蘭道隱瞞了很多實情,對傾聽她懺悔的“神父”斯汀茍也保留了很多無法言說的秘密。斯汀茍后來坦言:“那年夏天索菲對我撒了不少謊。也許我應該說她沉迷于某些逃避,以此保持她的鎮(zhèn)靜?!保?]97索菲頻繁地撒謊或逃避其實是一種人性的自我麻木、自我疏離,尤其是當野蠻和殘暴已不能被其他人所感受或理解時。
在小說中,索菲最難以啟齒的經歷由索菲自己零零碎碎地給斯汀茍講述,她有意的遺漏或撒謊使她講起來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她只能慢慢地講述自己的可怕行徑。例如,她(盡管不情愿)曾為仇恨猶太人的父親工作,為他打印和分發(fā)他的狂熱的小冊子以加速猶太人的滅絕;她還把反猶冊子藏在鞋里,假裝自己是反猶人士,企圖獲得納粹分子的優(yōu)惠待遇。“幫兇”感是索菲對斯汀茍講述二戰(zhàn)經歷的最大困難,她也因此對猶太愛人內森·蘭道保持緘默,只字未提。還有她那個最恐怖的選擇(在2個孩子之間的選擇),一直“逃避”到故事的結束:她的生命結束,也是小說的結束。因此,歷史的謊言或秘密,無論多么的異同和隱晦,終究要被揭穿或暴露。作者威廉·史泰倫所要揭示的歷史隱喻,在筆者看來是歷史陣痛中的人性的異化和雙重性,是一種生命的交替體驗:欲望與絕望、親密與分離、憤怒與祥和、幸存與滅亡。
威廉·史泰倫對歷史的哲學性思考說明了揭示歷史隱喻和歷史謊言的必要性,這一必要性尤其體現在當人類卑鄙地活著并企圖逃避或疏漏某些往事的時候。謊言也是某種講故事的方式,這種方式能破壞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并造成實際的傷害。而編故事則猶如編織生命,有助于人們在創(chuàng)傷和悲劇中茍活下來。在《索菲的選擇》中,內森·蘭道所講的科學突破的故事讓斯汀茍和索菲聽得如癡如醉;索菲給內森·蘭道所描繪的已故父親的形象則光鮮亮麗。威廉·史泰倫對這對戀人(內森·蘭道和索菲)的興趣逐漸轉變?yōu)閷沂練v史隱秘的興趣和對歷史隱喻的反思。
首先,斯汀茍是威廉·史泰倫在小說中的形象代表,他將索菲對二戰(zhàn)經歷的回憶和她在戰(zhàn)后的美國生活交織于他自己的成長及成熟的蛻變歲月之中。對斯汀茍來說,索菲不僅“遙遠卻真正的像瑪麗亞·亨特”,而且還是一種“絕望的……精疲力盡的,隨著某個前兆性的、悲傷的陰影,迅速地奔向死亡的”[1]46形象。年輕的斯汀茍發(fā)誓:“有一天我會寫索菲的生活和死亡,以證明絕對的邪惡從未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保?]513為了研究極權主義社會的本質、邪惡的平庸和大規(guī)模屠殺的心理,斯汀茍還查閱了很多西蒙·娜韋伊和漢娜·阿倫特的作品,甚至大量引用奧斯維辛司令官霍斯的自傳陳述。這些都有助于成熟的斯汀茍在間或的“岔離話題”和冥思苦想中緩緩地靠近奧斯維辛(大屠殺),慢慢地接近最令人難以置信的丑陋現實。當數百萬人正在歐洲被宰割被屠殺時,其余的世界則照常運轉日常業(yè)務。尤其令斯汀茍震驚的是:這個世界仍在忽視人類歷史上被屠殺的成千上萬的非猶太裔的俄羅斯人、塞爾維亞人、吉普賽人、斯拉夫人以及像索菲一樣的波蘭人。因此,威廉·史泰倫指出:“大屠殺是一團熊熊烈火,這種火焰仍在繼續(xù)威脅著整個人類。 ”[2]
其次,內森·蘭道作為索菲在新世界里的拷問者,是奧斯維辛的鏡像或延伸。在《索菲的選擇》中,成熟的斯汀茍在懺悔的自傳偽裝下對年輕的自己未能完全理解索菲和奧斯維辛這兩大奧秘方面經常夸大其詞:“我原以為可以通過試圖理解索菲來嘗試理解奧斯維辛……”[1]219他不理解索菲的原因部分是由于索菲的緘默和“難以言表”,部分是由于他那特有的美國人的天真。而且,年輕的斯汀茍未能領會到內森·蘭道在索菲的生命中所扮演的雙重角色:治愈她的救世主和折磨她的惡魔。后來,索菲告訴斯汀茍內森·蘭道吸毒成癮的秘密,斯汀茍才恍然大悟:“我是多么盲目??!”他痛苦地重新解讀內森·蘭道的過去行為[1]311。的確,在獲悉內森·蘭道瘋狂的原因之后,我們只得重新理解內森·蘭道與索菲之間的關系,以及這種關系對索菲的未來命運所起的作用。是內森·蘭道代表納粹集中營的延伸?還是集中營代表一種集體瘋狂?答案神秘而隱晦,但內森·蘭道最終成功地引誘索菲自殺,至少他們死在了一起。
第三,索菲作為小說的情感擔當,既是一個受害者也是一個害人者,她的身上承載著我們對她的所有喜歡和不喜歡。沒有人會否認索菲是二戰(zhàn)納粹的眾多受害者中的一個典型代表,“絕對的邪惡”[3]奪走了她的家、她的家人、她的自由和尊嚴、她的一切,而更糟糕的是,她在奧斯維辛的第一天就面臨在2個年幼的孩子之間作出選擇。一個母親如何在死亡和生存之間選擇孩子?一個母親怎能送她的孩子去滅絕室?殘酷的命令讓索菲在精神恍惚中選擇了兒子簡,女兒夏娃哭喊著、尖叫著,立即被處死了。因此,索菲在某種意義上被認為是一個施害者,一個殺害自己女兒的劊子手,雖然她自己已經受到了最大的傷害。
此外,索菲還是個騙子、受虐狂和酒鬼,是反猶主義和納粹主義的幫兇。她十分害怕被毒癮發(fā)作時的內森·蘭道稱為厄瑪·格里澤(一個在奧斯維辛專殺猶太人的金發(fā)美女),因為她承認他的指控屬實。他越是折磨她,她越是接受他,甚至愛他,渴望對她的種種罪行進行懲罰。我們很容易把索菲在新世界里的惡魔情人想象為超出奧斯維辛死亡集中營的“絕對的邪惡”。威廉·史泰倫在文中引用了西蒙·娜韋伊和漢娜·阿倫特對“邪惡的真正本質”的描述:“灰暗,單調,乏味”[1]149。 但是,不管它是乏味的還是浮夸的,邪惡似乎就是一類人對另一類人的無情利用,利用納粹集中營,利用對人類完全的、毫不掩飾的統治,以闡明邪惡的終極或“絕對”的形式。
在當代美國小說中,索菲是極少數具有悲劇氣質和自我挫敗感的一位女性,與列夫·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卡列尼娜和托馬斯·哈代《無名的裘得》中的蘇·布賴德海德等這樣的經典女性十分相似。她的被毀、自毀、悲涼、短暫的美麗人生承載著太多的歷史陣痛與沉浮,她的悲劇形象不僅有效地強化了作品的文學質地和認識價值,而且充分顯示了作家威廉·史泰倫的藝術成熟和審美品質。而通過對小人物的歷史關注與反思,威廉·史泰倫最終找到了一個普遍的頗具后現代主義意義的文學主題。我們有理由相信,隨著越來越多的學者對威廉·史泰倫的關注和研究,這一主題將會得到進一步的延伸和擴展。
[1]STYRON W.Sophie’s choice[M].New York:Random house,1998.
[2]STYRON W.The message of Auschwitz[G]//CASCIATO A D,WEST J L W.Critical essays on William Styron.Boston:G.K.Hall,1982:285.
[3]WEST J L W.Conversation with William Styron[M].Oxford:The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1985:253.
(編輯:文汝)
I1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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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1999(2017)05-0064-02
楊友玉(1974—),女,碩士,華北水利水電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2017-01-19
2017年河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歷史本真與文學本位的完美契合:從新歷史主義視角重識威廉·史泰倫”(2017-ZZJH-327)階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