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晚年的紅顏知己

梁韓之戀在臺灣掀起軒然大波，梁實秋的學(xué)生們甚至成立“護師團”

反對他們結(jié)合。反對者所反對的并不是兩人年齡相差近30歲，而只是

韓菁清是個“歌女”和“戲子”

2017年1月，我在臺北寫作。

從臺北來淡水，我不由得記起了梁實秋，因為梁實秋是安葬在淡水一座面海的山上的。我也不由得記起梁實秋的夫人韓菁清。

韓菁清有很好的文學(xué)修養(yǎng)。她從小練過書法，臨摹《三希堂石渠寶芨法帖》，字寫得漂亮。梁實秋故后，墓碑上“梁實秋教授之墓”就出自她的手筆。她會寫詩填詞，1990年2月15日寫給我的第一封信如同一篇優(yōu)美的散文：

教授（引者注：韓菁清通常稱梁實秋為“教授”）認識我時已七十三歲（引者注：她按虛齡計算），他逝時是八十六歲，十三年的恩愛歲月，雖然短了些，但留下了可歌可泣不可磨滅的回憶及一頁流傳的佳話和歷史。我此生沒有白活，直到如今我仍沐浴于愛河中，因為他永在我的心底。

1月4日（臘八）是他生日，我專程帶來親友們趕到北京為他慶祝冥誕，并想在內(nèi)務(wù)部街為他焚些元寶。但文茜（引者注：梁實秋長女）說那個小胡同內(nèi)交通擁擠，不能隨便點火，所以在文茜的住所樓下帶了她祖孫三代焚香給教授，過年時不知她照做沒有？雖是“迷信”隨俗了一些，但是不如此作法，我就是于心不忍。我們是患難夫妻（當(dāng)時各方指責(zé)，簡直是如臨大難。那幾個月兩人精神上的剌激，不是一般人所能體會的，比沒錢過日子還苦?。┯须y同當(dāng)，有福自然同享。他留下了《雅舍小品》的版權(quán)給我，我不能自己專享，所以每月墳上去一次，鮮花、水果、甜食、金銀（紙錢）及香燭，一定要帶給他。人嘛，“得一知已，死而無憾”。除了夫妻之情、忘年之戀之外，我想我們是最知己的。世上找一善解人意的人已不大容易，能像我和他之間的“了解”、“知心”，我看歷代至今沒有多少對?，F(xiàn)實是很殘忍的！但我能忍。我心中有他，就有一股力量。我能忍受許多女人所不能忍受的痛苦！我想這就是“純情”與“愛”的力量吧？

從前在鏡子上我寫“世上沒有真愛”，現(xiàn)在我擁有了真愛。那面鏡子上的字，教授早已擦掉，房子也早轉(zhuǎn)手了。

“梁夫人”

我跟韓菁清相識，還得感謝上海圖書館。

1987年11月3日梁實秋在臺北病故，那幾天正巧我在上海圖書館港臺閱覽室查閱資料。管理員姚先生跟我說：“這幾天，臺灣報紙大量發(fā)表紀(jì)念梁實秋逝世的文章，你要看看嗎？”他的這一句話提醒了我，于是我借閱了那幾天臺灣各種報紙，并把紀(jì)念梁實秋的文章都復(fù)印下來。

回家后，我仔細研讀了這些文章，得知梁實秋的長女梁文茜在北京，我到北京對她進行了采訪。她曾去美國看望過父親梁實秋，談了關(guān)于梁實秋鮮為人知的許多情況，也談到她的生母在美國死于意外事故以及梁實秋在臺北續(xù)娶韓菁清的經(jīng)過。

我寫出報告文學(xué)《梁實秋的夢》，記述梁實秋的晚年生活和他的思鄉(xiāng)之情。這篇報告文學(xué)在1988年第6期《上海文學(xué)》雜志上發(fā)表，并獲得“中國潮”報告文學(xué)獎。我把這篇文章寄給了在臺北的韓菁清，還附了一封用繁體字寫的信，請她指正。

韓菁清的地址是梁文茜告訴我的，不會有錯。但是，信寄出之后，一年多沒有回音。我想，也許是這封寄自大陸、鼓鼓囊囊的信被臺灣有關(guān)部門沒收了，也可能是韓菁清不喜歡這篇作品，也就不予置理。

1990年元旦剛過，1月2日夜9時，忽然電話里響起陌生的女聲：“你是葉永烈先生嗎？”她把“永”字，念成“允”聲。她說，她就是韓菁清，現(xiàn)住在上海衡山賓館。她問我有沒有空，能否馬上過來一晤？

衡山賓館離我家不太遠，我隨即前往，在那里的“總統(tǒng)房”見到了她。她雖然已五十有九，年近花甲，但是做過多次整容手術(sh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不過，她的化妝似乎太濃。她會講上海話，講普通話時帶有一點湖北口音，所以總叫我葉“允”烈。

她告訴我，那篇“大作”早就收到，很喜歡，以為反正很快要來上海，所以就沒有寫回信。想不到，由于梁實秋去世前她曾經(jīng)香港“悄然”去過大陸，引起臺灣當(dāng)局不滿，遭到“禁足”，不準(zhǔn)她前來大陸，所以拖了一年多才終于成行。

在我面前，她總是稱梁實秋為“教授”。我最初稱她“韓女士”，后來覺得稱“梁太太”更合適些，最后定為“梁夫人”。據(jù)說，在臺灣人們都習(xí)慣于這么稱呼她。

那天夜里，她跟我一口氣談了三個多小時。我告辭的時候已經(jīng)將近凌晨一時。后來我才知道，她習(xí)慣于夜生活。所以，我?guī)缀醪辉谏衔缃o她去電話，因為那時她正酣睡。

從1990年初在上海相識，至她1994年8月10日在臺北去世，在這四年多時間里，她曾15次從臺北來到上海，每一次來滬都與我聚會（除了我赴美國之外）。

“歌星皇后”

與韓菁清相識之后，我覺得她很坦率，從不虛偽，待人真誠，閱歷豐富。

韓菁清的父親韓惠安是湖北的大鹽商。用她的話來說，父親買房子，不是一幢一幢買，而是一條街一條街地買。

她出生在江西廬山別墅中。她不愿把真實年齡告訴我，但說了自己屬羊，生日是重陽節(jié)，我一下子就推算出她生于辛未年，亦即公元1931年。辛未年重陽節(jié)（陰歷9月9日），亦即1931年10月19日，這便是她的生日。她說，她從來是過陰歷生日的，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公歷生日。自從我給她“算”出公歷生日之后，她每年過陰歷、公歷兩次生日。每逢公歷生日，如果她在上海，必定邀請我出席生日宴會，而且對親友們說：“這是葉永烈用他的‘科學(xué)怪腦給我算出來的生日！”

她的父親在上海市中心江陰路買了花園洋房，她6歲時從湖北來上海。離開武漢時她穿了一雙布鞋，到達上海江陰路家中時，鞋底還是雪白的——她乘坐私家輪船抵滬，到后又有私家車來接。

她有音樂天賦，父親給她買了留聲機，她跟著唱片唱，竟然成了歌星——她自稱是“留學(xué)生”（留聲機的學(xué)生）。她本名韓德榮，嫌這名字過于男性化，自己取了個名字“韓菁清”作為藝名登臺，竟以這藝名傳世。

梁實秋跟她第一次見面時，曾用一口北京話咬文嚼字地說：“菁念‘精，這‘菁清多拗口？要么叫菁菁，要么叫清清，才順口。這名字是誰取的？”她解釋說，她從《詩經(jīng)》句子“其葉菁菁”取了“菁菁”兩個字作為藝名，但很快發(fā)現(xiàn)歌星中用“菁菁”作藝名的有好幾個，就改成“菁清”，加上了姓，成了“韓菁清”，再也不會跟別人重復(fù)。

1946年，她在上海歌唱比賽中榮獲“歌星皇后”稱號，許多報紙登出她的報道和照片。父親氣壞了，認為豪門之女不該走歌星之路，不許她到歌舞廳去唱歌，寧可每月給她一根金條作為零用。她呢？金條照拿歌照唱！父親無可奈何。

1949年，她隨父親從上海遷往香港。她自己寫電影劇本，自己當(dāng)導(dǎo)演，自己當(dāng)主角，甚至自己寫主題歌歌詞，自任制片人。后來，她來到臺北，成為臺灣歌星。

幽默一家親

韓菁清說，她跟梁實秋性格相投，因此共同愉快地生活了13個春秋。

讀梁實秋的散文，便?？筛械剿挠哪?，令人忍俊不禁。比如，他稱打麻將為“上肢運動”“蛙式游泳”，十分形象；他調(diào)侃外國女人的帽子，“可以是一根雞毛，可以是半只鐵鍋，或者是一個畚箕”。韓菁清的性格也幽默開朗。

盛夏，上海衡山賓館“總統(tǒng)房”的冷氣似乎過于的冷。我每一回去那里，必須穿長褲、長袖襯衫，她也總在夏裝外套著秋衫。然而，一出賓館，她便笑稱自己是“翰林”（“汗淋”的諧音）。

她說，這“翰林”有一番典故。1975年5月9日，她與鰥居的梁實秋結(jié)婚，洞房在她家。步入洞房時，梁實秋近視，又不熟悉環(huán)境，不小心頭撞在墻上，她一把把他抱了起來。梁實秋笑她是“舉人”（把他“舉”起來），她笑他是“進士”（近視）、“狀元”（撞垣）。這一回，她又成了“翰林”。

有一次，她與我聚餐，忽地問起，菜盆是哪里生產(chǎn)的。她勸我趕快把盆中的菜吃光，以便把菜盆翻過來看一看，盆底是否蓋著“景德鎮(zhèn)出品”的印章。我信以為真，很快吃光了盆中菜。她大笑起來。原來，這一“妙計”是梁實秋想出來的。為了勸客人吃菜，梁實秋總是說要看著菜盆是哪里生產(chǎn)的。

她是歌星出身，但讓我感到奇怪的是，與她相處那么久，從未聽到她唱過一首歌，甚至連哼一句都沒有。她說，自己已經(jīng)唱得太多，所以不想再唱了。她告訴我，在家中，“歌星”是梁實秋。他們住在臺北忠孝東路的時候，梁實秋把《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改為《我的家在臺北忠孝東路上》：“我的家在臺北忠孝東路，那兒有我的小娃（梁實秋對韓菁清的昵稱），還有那白貓王子與鮮花?！碑?dāng)唱到“九一八，九一八！”的時候，韓菁清就“狠狠地”在他大腿上“揪一把，揪一把！”

當(dāng)年，梁韓之戀在臺灣掀起軒然大波，梁實秋的學(xué)生們甚至成立“護師團”反對他們結(jié)合。反對者所反對的并不是兩人年齡相差近三十歲，倘若梁實秋所娶的是一位年輕的女教授，他們就會紛紛賀喜；他們所反對的只是韓菁清“從歌從影”，是個“歌女”，是個“戲子”。

很多人猜測，她看中梁實秋的錢。她說：“其實我當(dāng)歌星時，一個晚上的收入比教授一個月的收入還多得多！”她告訴我，她當(dāng)歌星時，會把每天的收入存入銀行，只要夠上首付，就買一套房子。就這樣，她在香港、臺灣買了好幾套房子。梁實秋跟她結(jié)婚之后，住的是她的房子。

她常在深夜或者清早從臺北給我打電話，她說這時候的電話費打折?？墒牵淮蚱痣娫?，她很少能在十分鐘內(nèi)結(jié)束通話，有時候甚至要在電話中聊上個把小時。我知道對過慣夜生活的她來說，清早是最好睡的時候，就勸她說，梁夫人，你何苦為了打折起得那么早？話少講幾句，電話費不就同樣節(jié)省了嗎？她哈哈大笑，說一打起電話，就忘了時間。

每次相聚，她總喜歡挑選懷舊的地方。在上海國際飯店，她向我介紹當(dāng)年自己是站在什么地方唱歌的；在百樂門飯店，告訴我當(dāng)年如何在這里報考歌星而力壓群芳的。她很愛去靜安寺，因為她家是靜安寺的老施主，每一回她都要跟我說起小時候拜持松法師為師的事。有幾回，她帶我去上海江陰路她的老家。那幢洋房如今住著二十來戶人家，她指指點點，如數(shù)家珍。

“遺孀”走了

我們熟悉后，見面喜歡開玩笑。我常說她“好可憐”，因為她過去自己填詞，用臺語演唱過一支歌叫《韓菁清好可憐》。

她常自稱“遺孀”。有一回，在上海一家賓館，兩位服務(wù)小姐在她背后議論。一個問：“她是誰？”一個答：“梁實秋的遺孀！”這話給她聽見了，學(xué)著那兩位小姐的腔調(diào)講給我聽，講罷大笑不已。于是，“遺孀”便成了她對自己的戲稱。

我整理了梁實秋與她的往來書信，書名為《梁實秋·韓菁清情書選》，分別由上海人民出版社與臺灣正中書局出版。她從臺北給我?guī)頂?shù)百幀老照片，說自己沒有子女，這些照片送給我，比她放在家里好得多，因為可以跟千千萬萬讀者見面。

她曾經(jīng)在臺灣為這本書發(fā)表過一篇文章，題為《天上人間，我們?nèi)栽诨ピV衷情》：

古今中外，不分貧富，每天都有許多愛的故事，我與梁實秋的戀愛雖有點傳奇，結(jié)婚卻非常簡單地在一家小餐廳舉行，和普通平民百姓沒有什么兩樣。

十三年中，我們過著平凡幸福的日子，他每晨散步、寫作，晚上看書，我每天蒔花照顧貓咪們，更照顧他的飲食起居，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互敬互愛，知己知彼，雙方從戀愛到結(jié)婚，雙方都付出了相當(dāng)大的代價，當(dāng)年寫情書時，沒有想到未來是個什么樣的結(jié)局，也想不到今天在海峽兩岸出版這本書。

她還請我為梁實秋的散文代表作《雅舍小品全集》寫序，并授權(quán)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首發(fā)式安排在上海一家臺商百貨商場，我陪同她一起為讀者簽名售書。簽名處設(shè)在3樓，讀者從3樓一直排到樓外的人行道，還拐了幾個彎。那天，她顯得格外的興奮。

梁實秋去世后，她從無再婚念頭。1991年1月26日，她給我來信，信箋上方印著她和梁實秋的合影。這是她和梁實秋婚后特地印制的伉儷信紙。她寫道：“出外兩個月，回來要親力親為的事好多，一個人是很吃虧的！男主人真的是很重要很重要。雖然沒有了他，我還能活，但至少我的心已死了一大半了！”

臺灣報紙稱她在臺北過著“隱居”生活，此言不假。每年，除了11月3日梁實秋祭日她以梁實秋夫人身份出席梁實秋文學(xué)獎頒獎儀式外，從不在社會上公開露面。她的交際圈也很小。她甚至說，在臺灣沒有可以說話的人。正因為這樣，她移情于小貓，移情于花草。她曾跟我說起，在臺灣家中，她的飯菜極簡單，每餐不過一個小鍋，把菜全放在鍋里，再加點水，煮一下，算是“有菜有湯”了。

1994年9月23日，臺灣作家謝武彰先生給我發(fā)來一份傳真。那是前一天臺灣《民生報》文化版的一篇報道，巨大的黑體字標(biāo)題使我吃了一驚：《韓菁清悄悄走了》！

報道一開頭便寫道：文壇耆宿梁實秋的遺孀韓菁清上個月底因腦中風(fēng)送仁愛醫(yī)院急救，延至8月10日過世，年六十六歲。

我簡直難以置信。那年4月間她在上海衡山賓館跟我握別時的話音仿佛還在耳畔：“過了盛暑之后，到上海來過中秋節(jié)?！蹦菚r，她看上去還是那么壯健。

臺灣報道所稱韓菁清“年六十六歲”是不確切的。其實，她終年只63歲。

晚年，她不節(jié)制飲食，身體發(fā)胖，血壓不斷升高，卻不知自己患高血壓癥。如果她去醫(yī)院診治，決不會在63歲時就撒手西去。其實早在梁實秋當(dāng)年寫給她的情書中，就已經(jīng)提醒她注意高血壓病。可是，她卻從不量血壓。

她是個性很鮮明的人，從小就獨立生活，非常要強，靠著個人奮斗走上港臺藝壇，這樣的經(jīng)歷讓她逐漸形成一切以自己為中心的孤傲性格。我在與她交往的那幾年中，就親眼見到她與本來相處不錯的幾位大陸親友反目。她的一位親友曾評論說，她很難與人有自始至終的友誼，我算一個例外。

她的親戚鳳金從臺北給她的上海親友來信，詳細講述了在臺北獨居的韓菁清的死亡經(jīng)過，其中提到她“最近要去大陸，趕稿子實在辛苦”。

1990年她第一次接受我采訪時曾說，別人結(jié)婚度的是蜜月，她與梁實秋度的是“蜜年”。她告訴我，婚后她每天都記日記。我勸她整理出來，出一本書，書名就叫《蜜年》。她答應(yīng)了。

在我的再三催促下，她終于開始寫了。但日記是“流水賬”，出書則必須加以改寫，每篇日記寫成四五千字。第一篇就是和梁實秋結(jié)婚的那一天，她寫得非常細膩而生動。她寄來后，我當(dāng)即交大陸刊物發(fā)表了。于是，她有了興趣，又寄來第二篇、第三篇……每一回收到她的稿子，我都轉(zhuǎn)交刊物發(fā)表。如果她堅持下去，一定能寫成一本好書。可是，她散漫的習(xí)慣又上來了，不寫了。由于“心情壞”，后來她連“一年寫一個蜜月”也寫不成。到了1994年，她連一篇也沒有寫，也就根本談不上“趕稿子實在辛苦”而“用腦過度”了。

1993年重陽節(jié)，她沒有過生日，去了臺北遠郊為梁實秋掃墓，在墓前拍了許多照片送我。每一張照片背面，她都寫了說明詞。其中一張寫道：

重重疊疊的山那一邊，

是大陸。

教授不能“還鄉(xiāng)”，

就只能“望鄉(xiāng)”了！

不料，不到一年，她也在臺北安息了。不能“還鄉(xiāng)”，只能“望鄉(xiāng)”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