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正：我們過著破壞了又修補的生活

龔龍飛

“我們是生長在中國近現(xiàn)代以來歷史事件發(fā)生最密集的時期，不可能平靜地生活，我們不得不思考這是為什么?！?/p>

近年來，朱正的《序與跋》、鐘叔河的《記得青山那一邊》、沈昌文的《八十溯往》相繼集結(jié)出版，被稱為中國出版界的“三老集”。他們均生于1931年。

朱正在出版界以編著大量魯迅專著而聞名。數(shù)十年來，他獨自完成了二十多部魯迅研究專著，包括5次重寫魯迅傳記。

如果從25歲出版第一本《魯迅傳略》算起，朱正研究魯迅已有60年，這比魯迅的生命還漫長。朱正說，至今依然熱愛魯迅。他最愛的一段話，來自魯迅的《記談話》：

“我們總是中國人，我們總要遇見中國事，但我們不是中國式的破壞者，所以我們是過著受破壞了修補，受破壞了又修補的生活。我們的許多壽命白費了。我們所可自慰的，想來想去，也還是所謂對將來的希望……然而將來是永遠要有的，并且總要光明起來，只要不做黑暗的附著物，為光明而滅亡，則我們一定有悠久的將來，而且一定是光明的將來。”

這段話其實也暗合了朱正的際遇，或者說這一代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

“老運動員”

1931年，朱正生于長沙。祖父為他取名“家駿”。到朱正開始學(xué)寫字的時候，因為“駿”的繁體筆畫太多，朱正常常把它寫出格子，于是祖父想了一個辦法，把“駿”改成“正”，因為“正”字筆劃少，在當?shù)胤窖灾?，又與“駿”讀音相近，于是就有了“朱正”這個名字。這個名字似乎又賦予了他某種性格，“正直與正確”，是他對自己的期許。

1937年，日軍開始了對長沙持續(xù)不斷的轟炸。朱正和家人一路沿湘南的粵漢鐵路奔逃。朱正是家中長子，還有三個弟弟四個妹妹。1945年抗戰(zhàn)勝利時，朱正已經(jīng)在流亡中長成了少年。

在郴縣廣德中學(xué)讀初中二年級時，朱正遇到了對他一生影響很大的國文教員蕭鴻澍。蕭鴻澍與當時許多進步的知識分子一樣，對腐朽的國民黨統(tǒng)治非常厭惡。彼時，國文教材中鮮有魯迅的文章，但蕭鴻澍經(jīng)常在課堂上談魯迅，講《阿Q正傳》與《死魂靈》。而且他講課很風(fēng)趣，朱正聽得津津有味。朱正讀的第一本魯迅作品《吶喊》，就是蕭鴻澍借給他的。

從此，無論是寫作風(fēng)格還是價值取向，魯迅都在持續(xù)不斷地對朱正產(chǎn)生巨大影響。魯迅提出要不滿于現(xiàn)狀，朱正則自稱是“憤青”;魯迅反對段祺瑞、章士釗，朱正也反對他們;魯迅反對提倡國粹，朱正也反對;魯迅主張中國應(yīng)該引進西方的東西，朱正也贊成;魯迅反對封建、反對專制、主張民主，朱正照單全收，通通認同。

1946年，朱正回到長沙，就讀于著名的長郡中學(xué)。當時的校長魯立剛是民國著名的教育家，師從竺可楨，30年代中期放棄了東南大學(xué)教員的職務(wù)來到這所高中擔任校長。長郡中學(xué)的校訓(xùn)是“樸實、沉毅”，朱正后來的筆名“陳樸”由此而來。

在寬松的讀書環(huán)境中，朱正幾乎將魯迅的著作全部讀遍了。他看到日本作家小田岳夫所著的《魯迅傳》時很不滿意，覺得“如果這樣的傳記也能出，那我也能寫”。

1949年8月，長沙解放，新社會需要大量的新知識分子參加建設(shè)。朱正彼時已到高三，他沒有聽從父親的建議，自己決定棄考大學(xué)。他認為，面對新中國，自己的頭等大事不是考大學(xué)，而是參加革命工作。

朱正投考了《新湖南報》舉辦的新聞干部訓(xùn)練班，隨后進入湖南人民廣播電臺工作。在電臺工作期間，朱正因為不滿副臺長去香港出差期間私帶手表的舉動，遂給《人民日報》寫了一封信，批評領(lǐng)導(dǎo)出公差辦私事的不端行為。他還找同事聯(lián)合署名，最終有7人在信上簽了名。但此事不斷發(fā)酵到最后，朱正被開除了團籍。1952年10月7日，朱正被調(diào)到《新湖南報》。

1955年“肅反運動”開始，朱正成為肅反的對象。每天寫“問題交待”之余，他開始實現(xiàn)自己《魯迅傳略》的計劃，打好腹稿，把提綱寫在辦公室剩余的稿紙里。這一年的春節(jié)，報社開舞會，朱正不能自由活動，也沒有資格參加，在春節(jié)三天的舞樂聲中，他完成了《魯迅傳略》的開篇。

1956年春，“雙百方針”的提出給知識界帶來一縷春風(fēng)，而這一年恰逢魯迅逝世20周年，25歲的朱正寄出了他的《魯迅傳略》書稿，沒想到很快就得以順利出版，朱正隨即成為最年輕的出版魯迅研究專著的作者。在此期間，朱正感到周圍同事似乎開始對他多了點善意。

接著“整風(fēng)運動”很快到來。年長的同事鼓動他響應(yīng)號召，向黨組織提出批評建議。朱正并非黨員，加上之前的經(jīng)歷依然歷歷在目，他一開始并沒有卷入這場風(fēng)暴里。但后來有同事讓他發(fā)表對整風(fēng)的意見，他直言對自己此前被列為肅反對象很困惑，希望組織給一個說法。他又對蘇共二十大說了自己的看法，并用了一個當時自己覺得很得意的修辭：“斯大林對人類歷史有不可估量的貢獻，對斯大林的批判同樣對人類歷史有不可估量的貢獻?！?/p>

這樣一來，他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右派”。

對于“老運動員”朱正而言，自己被打成右派，他是有預(yù)感的，“別人是從巔峰墜入谷底，我是從十七層地獄去到十八層?！?p>

朱正。

他被編進了由右派分子組成的工程隊，前往株洲修鐵路，他負責(zé)挖土方，一挖就是4年。

這段時間，他不斷思考“這是為什么”的問題。他從自己和別人的實際遭遇出發(fā)，對歷史和現(xiàn)實進行思考。由此他喜歡上了馬克思的名言：“思考使人受難，受難使人思考?！?/p>

但苦難并未結(jié)束。1970年，作為《新湖南報》“反革命小集團”成員之一，朱正被判處3年有期徒刑，發(fā)配到茶陵縣洣江茶廠勞改。

還原一個真實的魯迅

文革結(jié)束后，摘掉“右派”帽子的朱正調(diào)入了湖南出版局，成為魯迅研究編輯室的負責(zé)人。朱正命運轉(zhuǎn)折的契機，是他給許廣平的《魯迅回憶錄》提出的“正誤”。

50年代末，在株洲修鐵路的朱正從借來的《新觀察》半月刊上看到了連載的《魯迅回憶錄》，作者是魯迅妻子許廣平，但內(nèi)容卻讓他“大失所望”。在他看來，這些文章內(nèi)容沒有新意，而且存在大量錯誤，通篇滿是“政治化”論調(diào)。1962年，朱正解除勞教回家后，他買了《魯迅回憶錄》的單行本，將他發(fā)現(xiàn)的錯誤一個不落地挑出來，然后給許廣平寫了封信，說了一些自己的看法，表示希望回憶錄再版時能進行修改。許廣平回信表示，朱正的判斷是根據(jù)資料，而她是直接根據(jù)回憶記述，所以并不打算修改。

朱正于是決定撰寫文章，針對關(guān)于魯迅的回憶文章進行挑錯。1975年，朱正將《魯迅回憶錄正誤》的部分書稿寄給了當時國內(nèi)魯迅研究的“通人”馮雪峰。此時，馮雪峰已重病在身，他在1976年1月5日給朱正回了一封長信，肯定了“正誤”的價值，但認為朱正的口吻有缺點，措辭過于激烈，容易引人反感。為了避免是非，馮雪峰拒絕了其他想看這部書稿的人，并把書稿寄還朱正，希望他有所修改。

1976年2月2日，朱正寄出了再次修改過的書稿，而馮雪峰卻在2天前去世了。朱正買了一張硬座火車票，到北京參加了馮雪峰的追悼會。這是45歲的朱正第一次走出湖南省。

朱正寄給馮雪峰的既有《魯迅回憶錄正誤》，還包括他多年來對1956年版《魯迅全集》所作的批注。這些書稿最終轉(zhuǎn)到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魯迅著作編輯室主任的手中。彼時，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正計劃在魯迅百年誕辰（1981年）時出版新的《魯迅全集》，馮雪峰作為當時最權(quán)威的魯迅研究者，卻在此時病逝，而另外一位魯迅研究專家孫用也已經(jīng)75歲了，面對如此浩瀚工程，還在壯年的朱正成為了恰當?shù)娜诉x。

人民出版社先期陸續(xù)出版了一批單行本（俗稱“紅皮本”），用來征求對新版注釋的意見。此后出版社不斷將“紅皮本”寄給朱正，請他寫了意見后再寄還出版社。

1979年，朱正在長沙出版了《魯迅回憶錄正誤》，他對許廣平、陸萬美、陳沂等人對魯迅回憶文章進行了嚴謹?shù)目甲C和辯駁。這部書的出版為學(xué)界矚目，其中諸多結(jié)論成為后來魯迅傳記作者們引用的通用版本，胡喬木評價此書可以作為編輯學(xué)教材的參考書。

作為一個高中肄業(yè)生，朱正飽覽群書，他在研讀《廿二史札記》和《文史通義》中自學(xué)了史學(xué)著作中的考證方法，養(yǎng)成了縝密的考據(jù)功力?！坝跓o疑處生疑”，是他多年來養(yǎng)成的一種閱讀和思考習(xí)慣。朱正對購買史料、檔案等異常鐘情。在他長沙的家中，藏書就超過一萬冊， “這些都是我的間接知識?！彼麑Α吨袊侣勚芸氛f。

1980年，朱正被借調(diào)到北京，參與了《魯迅全集》的編撰工作。在這段時間里，他開始拜訪與魯迅有交往的作家，從葉圣陶、樓適夷到聶紺弩、丁玲等人;在這里他有機會看到一些未公開的新資料，這成為他1982年出版的《魯迅傳略》的重要資料來源。

作為魯迅專著最挑剔的讀者，也是魯迅最忠誠的粉絲，朱正視魯迅為精神上的英雄和偶像。但他認為，這些年魯迅被涂抹的“膩粉”太多了，而自己的責(zé)任是還原一個真實的魯迅。他要為魯迅“祛魅”，論證魯迅去吃冰就是吃冰，去飲茶就是飲茶。他不斷論證一個真實的魯迅，其中既有人性相通的欲望肉身，也有在血雨腥風(fēng)中堅守人格的骨頭，只是不論是誰當權(quán)，他應(yīng)該都不買賬。那才是一個真正鮮活的魯迅。

被撤職的總編輯

進入80年代，知識界提出“讀書無禁區(qū)”的口號。朱正對圖書的敏銳判斷使其成就了“出版湘軍”奇觀，也最終導(dǎo)致他匆匆離開了管理崗位。

在朱正的幫助下，鐘叔河也進入了出版界工作。鐘叔河開始編著日后享譽盛名的《走向世界叢書》，加上隨后的著名的周作人系列、曾國藩系列，朱、鐘兩人成為了 “出版湘軍”中的兩大風(fēng)云人物。作為一個地方的出版部門，湖南出版界的影響力與中央級大出版社相比卻毫不遜色。

在這一時期，朱正出版了三十余種魯迅研究著作，引來學(xué)界關(guān)注。他還編輯了影響力極大的《廬山會議實錄》，又先后編撰了楊絳、孫伏園、舒蕪、鄭超麟、黎澍、黃裳等二十余位大家的作品，出版了享譽文壇的《駱駝叢書》二十余種。

在80年代，談?wù)摗靶浴比允墙?，《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這樣夾雜著情色描寫的小說，只能以手抄本的形式在民間流傳。1987年初，朱正已是湖南人民出版社總編輯，他認為，《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絕非一般意義上的色情小說，而是具有很高文學(xué)價值的世界名著。而如果出版，一定能成功，還可以緩解當時出版社“叫好不叫座”的窘迫局面。

《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正式出版造成了中國出版界少有的奇觀——書商的汽車在印刷廠門口排隊，一車一車地拉走。印數(shù)超過了36萬本，還是滿足不了訂單。但隨后被人舉報，這本書因為“色情內(nèi)容”受到查禁，朱正受到了行政記大過處分，也因此被撤掉了總編輯的職位。

不虛美，不隱惡

退休后，朱正開始了對反右運動的研究，他的《一九五七年夏季：從百家爭鳴到兩家爭鳴》，歷經(jīng)修改與再版，最新一版達到70多萬字，是國內(nèi)少有地完整記錄下“反右派斗爭”的歷史著作，再次在知識界產(chǎn)生震動。

1993年，朱正62歲，他開始“反右派斗爭”系列書籍的寫作。從被打成右派的第一天起，他就不斷問自己，“這是為什么？”到了1993年，他覺得自己弄清楚了。

在書稿的研究和撰寫的過程中，他嚴格遵循自己著史的原則：“不寫自己不相信的話，不寫自己沒有弄清楚的事情。”

他用了一年的時間，完成了《一九五七年夏季：從百家爭鳴到兩家爭鳴》一書的寫作。這本書將反右運動放置在國際共運和聯(lián)共黨史的大背景下進行考察，用無可辯駁的公開材料詳盡地分析并記錄了反右斗爭的前因后果和全部過程。

1998年此書正式出版，引起史學(xué)界的震動。

1975年，朱正出獄。同被關(guān)押的俞潤泉的妻子想去茶陵縣洣江茶廠看望服刑的丈夫，讓朱正帶路，朱正只好答應(yīng)了。他們先坐火車，后走路。在離茶廠一里遠的地方，朱正停住了。他對俞潤泉的妻子說，“就在前面，你自己去吧?！?/p>

而面對書稿的寫作，直至此后十幾年的修訂，朱正一遍又一遍地回顧那段過去，追憶故人。他表示，“這是我對歷史的責(zé)任?！?/p>

談及自己這一代知識分子，朱正說，“我們是生長在中國近現(xiàn)代以來歷史事件發(fā)生最密集的時期，不可能平靜地生活，我們不得不思考這是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