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承宇++伍小琴
〔摘要〕 文章旨在探討說話人在使用現(xiàn)代漢語語氣詞表達主觀意義時的主體差異。研究表明:表達主觀意義的語言手段多種多樣,說話人為了實現(xiàn)交際目的需對其進行選擇,這種語言選擇會受到各種主客觀因素和話語功能的影響。文章嘗試以語言主觀性為理論基礎,建立現(xiàn)代漢語語氣詞意義主觀性的分析模式,然后對《雷雨》中語氣詞意義主觀性的主體差異進行了個案分析。
〔關鍵詞〕 現(xiàn)代漢語語氣詞;意義主觀性;主體差異
引 言
語言不僅可以描寫外在的物理世界形成客觀命題,還可以外顯說話人內(nèi)在的心理世界形成主觀意義。換言之,說話人在表述客觀命題的同時也表明自己對這段話的立場、態(tài)度和情感,從而在話語中留下自我的印記[1](739)。語言的這一屬性稱之為主觀性。主觀性的表現(xiàn)手段多種多樣,涵蓋詞匯、句法和語氣等[2]。因此,說話人在表達主觀意義時,需要對語言手段進行選擇,而這種選擇是為了滿足達意和表情的需要,實現(xiàn)交際目的[3]。由此可見,說話人在話語選擇中居于主導地位,說話人的變化包括在話語交際中不同說話人之間的轉(zhuǎn)換和同一說話人的個體變化,兩者都會導致說話人做出不同的語言選擇來表達其主觀意義,在一定語境下說話人即使選擇相同的語言手段,其傳達的主觀意義也不盡相同,主觀意義的表達存在主體差異。
語氣詞作為現(xiàn)代漢語表達語氣的主要手段之一,能夠體現(xiàn)各種情緒,表達說話人的主觀立場、態(tài)度和情感[4]。然而目前對語氣詞意義主觀性的研究還比較少見[5]。通過梳理文獻,我們發(fā)現(xiàn)在現(xiàn)有的語氣詞意義主觀性研究還存在以下問題:1)現(xiàn)有研究對說話人的主導地位著墨不多,對說話人變化引起的語氣詞主觀意義變化的探討主要局限于性別差異,未能對引起這些變化的主客觀因素進行全方位的研究;2)目前有關語氣詞意義主觀性的文獻以理論介紹和零散的例證分析為主,未能提出較為系統(tǒng)的分析模式;3)現(xiàn)有研究常常從共時角度出發(fā),選取不同人物在同一時期所使用的語氣詞作為研究對象,未能同時從歷時角度探討同一人物在不同時期使用語氣詞所傳達的主觀意義的差異,有效地將語氣詞主觀意義的共時研究和歷時研究相結(jié)合。
鑒于此,文章首先以語言主觀性為理論基礎,嘗試建立語氣詞意義主觀性的分析模式,全面考察語氣詞的評價意義、情感意義和意愿意義中的主體差異,探討造成這種差異的主客觀因素;進而以曹禺話劇《雷雨》中主要人物的語氣詞使用差異作為研究對象,從共時和歷時角度分別分析不同人物在同一時期和同一人物在不同時期使用語氣詞所傳遞的主觀意義差異,旨在論證主客觀因素的變化會引起說話人的變化,而說話人的改變會使得其使用語氣詞傳遞的主觀意義也發(fā)生變化。
一、 現(xiàn)代漢語語氣詞的研究概況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現(xiàn)代漢語語氣詞備受學者們的關注[6]。目前這方面的研究主要圍繞語氣詞的界定和功能展開,而關于語氣詞主觀意義的研究還比較少見。
對于語氣詞的界定,王力[4]認為凡是表達各種情緒的虛詞都稱之為語氣詞。胡裕樹[7],黃伯榮、廖序東[8],郭銳[9]則提出語氣詞應該滿足兩個基本條件:位于句末或句中停頓處;表示語氣。這種界定方法受到史冠新[10](119)的質(zhì)疑,他提出若是按照語氣和位置來界定語氣詞在實際操作中會遇到困難,于是他以語氣詞的語法功能為標準,從能否被包容出發(fā)對語氣詞重新進行界定,提出語氣詞總是參與動態(tài)的表達而不介入靜態(tài)的組合。上述各位學者對語氣詞進行定義時都意識到了語氣詞表達語氣的主觀性特征,然而卻并未指出說話人在語氣詞表達語氣時的支配作用和主導地位,也未深入探討交際話語中語氣詞所傳達的具體的主觀意義。
按照在句中出現(xiàn)的位置,語氣詞可分為句末語氣詞研究和句中語氣詞研究。呂叔湘和陸儉明對部分句末語氣詞的句法結(jié)構(gòu)和語氣功能進行了研究。呂叔湘[11]指出“吧”在祈使句句尾時可以表示建議、請求、催促、商量的語氣。陸儉明[12]則探討了語氣詞“呢”出現(xiàn)的句型結(jié)構(gòu),指出“呢”常出現(xiàn)于非是非問句,包括特指問、選擇問和正反問。在此基礎上,楊才英[13]以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的人際意義為切入口,分析了六個典型的漢語句末用詞“嗎、的、吧、呢、啊、嘛”的人際意義。孫汝建[14]提出應區(qū)分語氣和口氣,指出句末語氣詞實際上表達的不是語氣而是口氣,即傳遞說話人的思想情感色彩;句末語氣詞在表達口氣時, 具有增添口氣、消減口氣、指明疑問點、暗示預設等四種語用功能。方梅[15](129)探討了北京話中語氣詞的功能,提出“句中語氣詞所標注的成分有時既不是主語也不是話題,甚至不是直接句法成分,句中語氣詞實際上是反映句子次要信息和重要信息劃分的‘主位—述位結(jié)構(gòu)的標志”。由此可見,以上學者在研究語氣詞的話語功能時主要從語言的客觀性屬性出發(fā),未能考察說話人在交際過程中的主導地位。
目前對語氣詞主觀意義的研究較為罕見。謝群[5]指出語氣詞作為漢語表達語氣的主要手段之一,其主觀性意義應當予以關注,進而論證了語氣詞主觀意義研究的本質(zhì),分析了語氣詞的語氣成分,但沒有凸顯說話人在話語選擇中的主導地位,也未能進一步探討說話人變化引起的語氣詞主觀意義變化。曹志赟[16]雖然指出了語氣詞使用存在的性別差別:男女在陳述句中選用的語氣詞不同,兩者在疑問句和祈使句中使用語氣詞的頻率也不相同,但是他的研究僅停留在語氣詞這一層面未能具體分析語氣詞背后的主觀意義差異,也未能進一步探討引起這種差異的原因。以上兩位學者雖然指出了語氣詞的主觀意義研究的重要性,考察了語氣詞使用的性別差異,但是文中例證比較零散,缺乏系統(tǒng)的分析模式,在探討語氣詞的主觀意義時,通常是從共時角度出發(fā),未能從歷時角度考察同一說話人在不同時期使用語氣詞的主觀意義差異。
綜上所述,現(xiàn)有研究在探討語氣詞的功能意義時主要從語氣詞表達客觀命題這一視野出發(fā),沒能充分考察語氣詞的主觀意義。學者們在對語氣詞進行界定時雖然提及語氣詞的主觀性屬性,卻沒有再做進一步的研究和詳細探討。不僅如此,現(xiàn)有的語氣詞主觀意義研究未能全面系統(tǒng)地探討說話人在語氣詞傳達主觀意義中的支配作用,研究過程中也未能做到共時研究和歷時研究的有效結(jié)合,因此系統(tǒng)性地從共時和歷時角度對語氣詞主觀意義的主體性差異進行考察具有一定的研究價值和潛力。
二、 語氣詞意義主觀性的主體差異分析模式
誠如Lyons[1]所言,語言具有主客觀性,既可描述物理世界,也可體現(xiàn)心理世界。由此可見,語言之于物理世界和心理世界是描述、體現(xiàn)關系,那么這兩個世界之于語言又存在什么關系呢?沈家煊在其提出的三個世界觀中進行了解答。沈家煊[17]指出,在言語交際中存在三個并行的世界:物理世界、心理世界和語言世界。其中,社會地位、家庭背景和教育背景等客觀因素屬于物理世界,性格、情感、態(tài)度和意愿等主觀因素屬于心理世界,語氣詞屬于語言世界。沈家煊[17](403)認為:“語言世界不是直接對應于物理世界而是以心理世界為媒介”。也就是說,語言世界是物理世界和心理世界共同作用的產(chǎn)物,物理世界中的客觀因素刺激心理世界產(chǎn)生主觀因素,而這一主觀因素又通過語言體現(xiàn)出來。換言之,主客觀因素共同作用于說話人(心理世界的載體),促使語言產(chǎn)生,賦予語言情感意義、評價意義和意愿意義等主觀意義。因此,我們在考察語言的意義主觀性時,需要綜合考察主客觀因素。
另一方面,語言具有功能性。Halliday[18]提出語言具有以下三種元功能:概念功能、人際功能和語篇功能。語言不僅可以表達命題、體現(xiàn)情感,還可維系人際關系。實現(xiàn)這些功能的語言手段多種多樣,涵蓋詞匯、語法、語氣、語調(diào)等[2]。說話人為滿足交際目的的需要對語言手段進行選擇,以求所選話語體現(xiàn)的功能與其想要表達的主觀意義相一致,從而達到主觀意義與功能的匹配[3]。
由此可見,客觀因素和主觀因素都會影響說話人的語言選擇,說話人在這一過程中居于主導地位。說話人改變,主客觀因素就會發(fā)生變化,語言選擇自然也會發(fā)生變化。語言選擇的變化意味著語言所傳遞的主觀意義和體現(xiàn)的話語功能也會隨之改變。為實現(xiàn)交際目的,說話人力求所選語言的話語功能與主觀意義相一致。換言之,說話人在進行語言形式選擇時要做以下兩個考慮:所選話語既要實現(xiàn)該話語的功能又要體現(xiàn)說話人的主觀意義。語氣詞作為一種典型的自然話語當然也不例外。我們據(jù)此可以提出語氣詞意義主觀性的分析模式(如圖
從圖1可以看到,語氣詞作為自然話語一方面描述客觀世界形成客觀命題,另一方面體現(xiàn)心理世界形成主觀意義;客觀世界中的客觀因素和主觀世界的主觀因素共同作用于說話人致使說話人想要傳情達意,而語言形式多樣,于是說話人在語氣詞中作出選擇,期望所選語氣詞既可實現(xiàn)話語功能以表述命題,維系人際關系,也可表達說話人的情感、態(tài)度和意愿,從而達到話語功能與主觀意義的匹配。不僅如此,說話人在這一言語選擇和傳情達意的過程中居于主導地位,說話人改變,整個言語過程就會相應發(fā)生變化,而說話人的變化既可以指共時角度的改變——同一時期的言語交際活動中,說話人發(fā)生轉(zhuǎn)換,也可以指歷時角度的改變——由于主客觀因素的改變,不同時期的同一說話人發(fā)生變化。這兩種變化都會使得言語過程中語氣詞選擇、其實現(xiàn)的話語功能和傳遞的主觀意義發(fā)生改變。
三、 《雷雨》中語氣詞意義主觀性的主體差異分析
(一) 研究語料
《雷雨》是由著名劇作家曹禺[19]于1933年創(chuàng)作的一幕家庭倫理悲劇。劇中女主角魯四鳳愛上了同父異母的主家少爺周萍,男主角周萍則先后與后母、親妹亂倫,兩人在發(fā)現(xiàn)事情真相后雙雙自殺,周、魯兩家最終家破人亡。該劇中人物運用了大量的語氣詞,本文以劇中主要人物的語氣詞意義主觀性的主體差異為研究對象,首先從共時角度分析魯四鳳、魯貴和周沖三個不同人物的語氣詞使用情況,接著從歷時角度分析同一人物(周樸園)在不同時期的語氣詞使用,結(jié)合語境信息詳細分析其中各語氣詞的評價意義、情感意義和意愿意義。
所謂“評價意義”,是指說話人通過話語內(nèi)容所傳遞的態(tài)度和立場。就意義的主觀性而言,語氣詞所傳遞的評價意義主要有三類:
A.認同意義:說話人對所述話題持肯定、贊同態(tài)度。例如:
(1)魯貴:不愿意早一點兒跟媽走?
四鳳:(嘆一口氣,苦笑)也好,我們明天走吧。
侍萍詢問女兒是否愿意和自己離開傷心地時,四鳳做出了以上回答。在這句話中,“吧”這一語氣詞顯示了四鳳內(nèi)心的無奈與掙扎,然而她最終還是同意了母親的提議,答應離開傷心之地。
B.否定意義:說話人對所述話題持否定、反對態(tài)度。例如:
(2)魯貴:(自傲地)叫她想想,還是你爸爸混事有眼力,還是她有眼力。
四鳳:自然您有眼力啊。
在其父魯貴夸耀自己比妻子侍萍有眼力時,四鳳輕蔑的答語。結(jié)合語境我們可以看出,四鳳對父親一事無成卻又沾沾自喜的心態(tài)極為厭惡,于是在回答時使用語氣詞“啊”,語氣輕蔑,表達了她對父親言行的否定。
C.疑問意義:說話人對所述話題持疑惑態(tài)度。例如:
(3)魯貴:我聽見你哥哥說,你們談了半天的話吧。
四鳳:您說我跟周家二少爺?
魯貴在打探周家少爺周沖和四鳳的對話時,用語氣詞“吧”體現(xiàn)了他對所打探消息的不確定性,具有疑問意義。
所謂“情感意義”,是指說話人所傳遞的各種情感,如滿意、擔心、驚訝、難過、不滿等。例如:
(4)魯貴:那他敢怎么樣,(高聲地)他媽嫁給我,我就是他爸爸。
四鳳:(羞愧)小聲點!這沒什么喊頭。
魯貴:哼?。ㄌ咸系兀┪腋阏f,我娶你媽,我還抱老大的委屈呢。
例(4)是魯貴在反擊四鳳指責自己花光繼子給妻子私房錢時的一段對話。根據(jù)語境信息,我們知道魯貴因搭救自殺未遂的侍萍母子而與其結(jié)緣,在他與侍萍結(jié)婚時,侍萍已經(jīng)有了別人的孩子,在魯貴心中一直覺得自己吃了虧,現(xiàn)在反而被女兒指責自己占了妻子便宜,因此他使用語氣詞“呢”表達了他心中的不滿情感。
所謂“意愿意義”,是指說話人表達的各種意圖,如詢問、勸解、顯威、辯解等。例如:
(5)四鳳:哦!(嘆一口氣)——你為什么不叫底下人替你來?你何必自己跑到這窮人住的地方來?
周沖:(誠懇地)你現(xiàn)在怨了我們吧!——(羞愧地)今天的事,我真覺得對不起你們,你千萬不要以為哥哥是個壞人。
這段對話發(fā)生的背景是周沖在周家羞辱了四鳳一家后前去探望。使用“吧”這一語氣詞,一方面體現(xiàn)了周沖內(nèi)心的愧疚,另一方面是對四鳳情緒的試探,目的在于開導、勸解四鳳,從中調(diào)和,以緩和周、魯兩家之間的矛盾。
劇中使用部分語氣詞只是為了滿足句法需要,充當疑問語氣詞,因此本文主要對劇中具有典型主觀意義的語氣詞進行分析。由于漢語語氣詞“啦”、“呀”和“哪”是“啊”的音變,語氣詞“么”是“呀”的音變,因此我們在對語氣詞進行分類時,將“啦”、“呀”、“哪”和“啊”歸為一類,把“么”和“呀”歸為一類。
(二) 《雷雨》中主要人物的語氣詞意義主觀性的主體差異
從共時角度統(tǒng)計分析具有典型主觀意義語氣詞的出現(xiàn)頻率發(fā)現(xiàn),四鳳的使用頻率最高,共出現(xiàn)135次,涵蓋“吧”、“啊/啦/呀/哪”、“么/嗎”、“哦”、“嗯”、“呢”、“了”、“的”和“天哪”。結(jié)合語境信息分析四鳳使用語氣詞傳達的主觀意義,發(fā)現(xiàn)其中傳達的評價意義以否定態(tài)度為主,認同態(tài)度次之,疑問態(tài)度最少;表達的情感意義包括開心、驚訝、悲傷和厭煩等,但以悲傷和厭煩情感為主;傳遞的意愿意義涵蓋勸解、回避、詢問和埋怨等,但以埋怨和回避目的為主。魯貴使用語氣詞的頻率也較高,在他的交際言語中具有典型主觀意義的語氣詞共出現(xiàn)84次,涵蓋“啊/啦/呀/哪”、“么”、“呢”,“吧”、“了”、“哦”和“嗯”。結(jié)合語境信息發(fā)現(xiàn),魯貴使用語氣詞所傳達的評價意義以否定態(tài)度為主,認同態(tài)度次之,最后是疑問態(tài)度;表達的情感意義包括開心、驚訝、害怕和不滿,但以不滿和開心為主;傳達的意愿意義包括索錢、炫耀、諷刺和泄憤,但以發(fā)泄不滿情緒和索錢為主。周沖在三人中使用語氣詞的頻率最低,在他的交際言語中,具有典型主觀意義的語氣詞僅出現(xiàn)31次,涵蓋“么”、“呢”、“嗯”、“哦”、“吧”、“啦”和“了”。結(jié)合語境信息發(fā)現(xiàn),周沖使用語氣詞所傳達的評價意義以否定態(tài)度為主,認同態(tài)度次之,最后是疑問態(tài)度;表達的情感意義包括開心、驚訝、愧疚和不滿,但以不滿為主;傳達的意愿意義包括維護、關心、請求和回避,但以關心目的為主。例如:
(6)魯貴:你別走,我的話還沒完。
四鳳:還沒完?
魯貴:這剛到正題。
四鳳:對不起您老人家,我不愿意聽了。(反身就走)
魯貴:(拉住她的手)你得聽!
四鳳:放開我!(急)——我喊啦。
例(6)中的對話在魯貴和四鳳這一對父女中展開,貪得無厭的魯貴此刻正在向女兒嚼周家夫人和少爺舌根,盤算著如何從中牟利。他告誡女兒不要對周家少爺想入非非。四鳳受不了親身父親勢利小人的模樣,話題本身又刺痛了自己的內(nèi)心,于是有了以上對話?!傲恕焙汀袄病眱蓚€語氣表現(xiàn)出說話人四鳳對父親言行的否定態(tài)度,心中既對父親提起該話題感到厭煩,同時也擔憂父親所言非虛,自己心上人真的品德有失。她希望通過這兩個語氣詞來回避這一話題,擺脫父親的糾纏。又比如:
(7)魯貴:(得意)還有?啦,錢,(貪婪地笑著)你手下也有許多錢啦!
四鳳:錢?。?/p>
魯貴:這兩年的工錢,賞錢,還有(慢慢地)那零零碎碎的,他們……
四鳳:(趕緊接下去,不愿聽他要說的話)那您不是一塊兩塊都要走了么?喝了!賭了!
例(7)中魯貴試圖向四鳳索要錢財,“啦”這一詞表現(xiàn)了魯貴提及錢財時的開心和貪婪。魯貴心中對自己的索錢要求很有把握,知道女兒身上一定有錢,也肯定會把錢交給自己,因此內(nèi)心是處于比較肯定的狀態(tài)。而四鳳說出的兩個“了”字,卻反映出她內(nèi)心對父親索錢提議的否定與不滿,以及對父親貪婪成性揮霍無度的厭惡。
再比如:
(8)周沖:是父親要辭退四鳳么?
周萍:嗯,還有魯貴。
周沖:即使她的哥哥得罪了父親,我們不是把人家打了么?為什么欺負這么一個女孩子干什么?
周萍:你可問父親去。
周沖:這太不講理了。
例(8)中周家二少爺周沖向大哥周萍詢問父親周樸園在四鳳哥哥魯大海大鬧周家后會如何處置四鳳。其中,“么”一詞的連用反映了周沖對父親要辭退四鳳這一決定的驚訝和疑惑;“了”這個詞則顯示出周沖對父親決定的否定和不滿,心中為四鳳遭受不公平待遇而打抱不平,希望能夠維護四鳳的利益結(jié)束這種不公。
下面從歷時角度探討周樸園在周家發(fā)生巨變前后所使用的語氣詞及其所傳遞的主觀性意義差異。由于周家巨變的沉重打擊,周樸園的性格發(fā)生轉(zhuǎn)變,他所使用語氣詞所傳達的主觀意義在他的性格變化后自然也會改變。結(jié)合語境信息進行分析,發(fā)現(xiàn)周樸園在周家家變前后使用的語氣詞所傳遞評價意義以認同意義為主,但卻有本質(zhì)上的差異,家變前的認同是居高臨下的同意和批準,而家變后是發(fā)自肺腑的贊同。周樸園在家變前使用語氣詞所傳達的情感意義以不滿和驚訝為主,之后以關心和愧疚為主。周樸園在家變前使用語氣詞的主要目的在于顯示權威,之后只為了彌補過錯。例如:
(9)周樸園:(不高興地)不。你最好現(xiàn)在喝了它吧。
繁漪:(忽然)四鳳,你把它拿走。
周樸園:(忽然嚴厲地)喝了藥,不要任性,當著這么大的孩子。
繁漪:(聲顫)我不想喝。
周樸園:沖兒,你把藥端到母親面前去。
周沖:(反抗地)爸!
周樸園:(怒視)去!
例(9)中周樸園強迫自己的妻子喝藥,“吧”一詞表面上是周樸園在勸解妻子給她一個選擇,實際上他的內(nèi)心對妻子的不順從和違逆極為不滿,因此“吧”詞展現(xiàn)了他對妻子言行的否定,他用此詞是為了顯示自己在家中絕對的領導地位,不允許任何人挑戰(zhàn)自己的權威。又比如:
(10) 姑甲:(微笑)外面冷得很!
周樸園:(點頭)嗯——(關心地)她現(xiàn)在還好么?
姑甲:(同情地)好。
周樸園:(沉默一時,指著頭。)她這兒呢?
姑甲:(憐憫地)那——還是那樣。(低低地嘆一口氣。)
周樸園:(沉靜地)我想也是不容易治的。
例(10)中,周家遭逢巨變,家破人亡,周樸園性格大變,對往事懺悔不已,一心求善,對話中“嗯”、“么”和“呢”體現(xiàn)他對姑甲所說內(nèi)容的認同,展現(xiàn)了他對侍萍和繁漪的關心,目的在于洗刷前罪,補償舊人。
綜上所述,從共時角度看,四鳳、魯貴和周沖為表達主觀意義所選的語氣詞的類別并無太大差別,但其所傳遞的主觀意義中情感意義和意愿意義差別較大。就情感意義而言,周沖所傳遞的情感比較正面積極,四鳳傳遞的情感比較悲情,魯貴傳遞的情感多是對現(xiàn)狀的不滿;就意愿意義而言,周沖用語氣詞表達的多是對他人的關心,四鳳和魯貴關注的更多則是自身的問題。從歷時角度看,周樸園在周家家變前后使用語氣詞所傳遞的主觀意義差異顯著。
(三) 《雷雨》中主要人物所使用語氣詞意義主觀性主體差異的原因探析
如上所述,影響說話人主觀意義表達的因素包括客觀因素、主觀因素和話語功能。說話人的不同會引起這三個因素的變化,而這一變化會引起話語所傳遞的主觀意義的不同,因此本文主要從主客觀因素和話語功能方面探討引起話劇《雷雨》中各主要人物語氣詞所表達的意義主觀性主體差異的原因。
從共時角度運用主客觀因素分析不同人物使用語氣詞表達的意義主觀性主體差異表明:從客觀因素來看,四鳳出身寒微,常為生計所迫且遇人不淑,戀情受挫,生活中充滿了艱辛與不易,加上性格又比較懦弱溫順,因此她使用語氣詞所傳遞的多為悲傷無奈的情感;魯貴出身貧苦,欲望無窮,貪得無厭,然而能力有限,無法改變現(xiàn)狀,于是他使用的語氣詞傳遞的多是對現(xiàn)狀的不滿。從主觀因素來看,周沖出身名門,生活無憂,接受教育程度高且性格善良,陽光活潑,因此他使用語氣詞所傳遞的多為正面積極的情感;周沖接受了新式的教育,本性善良,常常為他人著想,因此他所使用的語氣詞都傳遞了對他人的關心。魯貴和四鳳出身貧困,生活不順,遇到了不少麻煩且性格都有自私的一面,因此他們使用語氣詞常常是為了解決自己遭遇的煩心事。從話語功能出發(fā)分析這種差異發(fā)現(xiàn):四鳳、魯貴和周沖三人在交際活動中選用的語氣詞既體現(xiàn)了說話人個體的情感與態(tài)度,實現(xiàn)了話語的概念功能,又在一定程度上緩和了語氣,減輕了說話人之間的交際壓力,維護交際雙方的人際關系。
從歷時角度運用主客觀因素探討周樸園家變前后周樸園使用語氣詞所傳遞的主觀意義差異時發(fā)現(xiàn):就客觀因素而言,周樸園在家變之前在家中居于絕對的核心領導地位,其他人都被踩在他的腳下,做事說話都需要仰其鼻息;就主觀因素而言,周樸園性格專制,愛惜名聲,希望他人對自己服從,因此家變前他使用語氣詞主要是為了顯示自身的權威,展現(xiàn)不滿情緒。后期周家遭逢巨變,家破人亡,平日里聽從他命令的人基本都已死去或逃往異鄉(xiāng),無人可管。在經(jīng)歷家變后他性格大變,對往事愧疚不已,一心期盼能夠為往事贖罪,因此使用語氣詞所表達的主要是對親人的關心和照顧。從話語功能角度考察發(fā)現(xiàn):周樸園前期使用語氣詞主要是為了表達個人情感的需要,很少顧及他人感受,因此他使用的語氣詞通常體現(xiàn)的是話語的概念功能;后期周在經(jīng)歷巨變后所使用的語氣詞不僅體現(xiàn)了他的內(nèi)心情感與態(tài)度,也在很大程度上舒緩了語氣,充分體現(xiàn)了話語的人際功能。
四、 結(jié)語
文章從語言主觀性理論出發(fā),提出了現(xiàn)代漢語語氣詞意義主觀性的分析模式,充分考慮說話人表達話語主觀意義的主導地位;進而從共時和歷時角度考察了《雷雨》中各主要人物語氣詞意義主觀性的主體差異。研究發(fā)現(xiàn)主觀意義的形成會受到主觀因素如性格、情感和目的等和客觀因素如社會地位、教育背景和家庭背景等影響,主客觀因素不同,說話人不同,其傳遞的主觀意義也不相同。由于語言形式的多樣性,說話人在言語過程中需要進行語言選擇,而這一選擇不僅與話語本身具備的話語功能息息相關而且和說話人想要傳達的主觀意義緊密聯(lián)系,言語選擇的過程實際上就是話語功能和主觀意義相匹配的過程。本研究對交際活動中的話語選擇如演講用語和廣告用語等具有一定的指導意義。
眾所周知,語氣詞的語音中也承載了主觀性信息。本文在分析語氣詞的主觀意義時,雖然綜合考察了其語境信息,卻未能采用音義結(jié)合的方法。此外,既然作為漢語表達語氣重要手段的語氣詞具備主觀意義主體差異這一特征,那么作為英語中表達語氣的情態(tài)動詞和情態(tài)副詞是否也具備這一屬性?漢語和英語在表達主觀意義時是否具有顯著差異?這些都是值得進一步探討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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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dividual Differences in Semantic Subjectivity of Modern
Chinese Modal Particles: A Case Study of Thunderstorm
LIU Cheng-yu, WU Xiao-qin
(College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Southwest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700, China)
Abstract: This paper purports to explore the individual differences in semantic subjectivity of modern Chinese modal particles. It is concluded that a large variety of linguistic resources are available to express semantic subjectivity. The speaker should choose among such linguistic resources to achieve his communicative goals and the choice is influenced by various objective and subjective factors and discourse functions. Hence an analytical model is advanced here to analyze the semantic subjectivity of modern Chinese modal particles on the basis of linguistic subjectivity, and then the individual differences in semantic subjectivity of modern Chinese modal particles of Thunderstorm is analyzed as a case study.
Key words: modern Chinese modal particles; semantic subjectivity; individual differe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