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世界與你的彼岸

谷禾

在我的視野里，生活在西湖邊或西溪濕地的鮑貝算得上一個陌生的作家。這里的“陌生”并非指向作家本人，而是指向?qū)λ≌f寫作的陌生。

鮑貝為數(shù)有限的諸如《空花》、《觀我生》、《去西藏，聲聲慢》等幾部小說或散文作品，并沒有如多數(shù)女作家那樣去展示自我及身邊蕓蕓眾生的瑣細生活，或書寫私人狹小的情感世界和生命的恩恩怨怨，而是劍走偏鋒地把“一個人在路上”當作了映照現(xiàn)實的鏡子。行走和相遇讓她的寫作突入異端成為可能，讓這些作品也像極了不同的道路——風景不同，人事不同，偶然事件的發(fā)生，在特定環(huán)境下成為必然，所抵達的羅馬又異常固執(zhí)地指向了她一次次往返的雪域圣城，并以此為背景，去呈現(xiàn)讀者所陌生的風流圖卷，眾生的命運和遭際，以及看似晴朗無云的故事里所蘊匿的電閃雷鳴。

如果你能理解“每一個人心中都有一個西藏夢”的說法，就不難理解為什么鮑貝能擁有那么多文學之外的讀者和知音了。也許在他們的心目中，這個鮑貝只是一個獨來獨往的旅行者和背包客，而與其作家身份并沒有多少關(guān)系。關(guān)于她的小說，我也一直沒有探問過，究竟是什么深層的原因讓她選擇了以西藏為故事背景去言說表達，去重構(gòu)現(xiàn)實，或者她一直是有揮之不去的西藏情結(jié)的。因為一個作家對寫作題材（假定“題材說”是成立的）的錨定，似乎冥冥中有神的啟示和指引，我想大多情況下，就連作家本人也是難以解釋清楚的。一個作家只是碰巧接受了某種啟示或者指引，通過自己的虛構(gòu)，呈現(xiàn)出了與她相遇的這個清晰或模糊的面目而已。

拿到《出西藏記》這個小說，第一眼讓我想到了《圣經(jīng)》中的“出埃及記”。而作家鮑貝并沒有約定俗成地把《出西藏記》寫成人類的某個族群被上帝救贖和施誡、彌漫著強烈宗教氣息的故事，或者在小說中對她心中的雪域高原進行重構(gòu)，而是，通過幾個人物對自己信仰的沉迷與背叛，以及他們更加世俗和紛亂的生活狀態(tài)的呈現(xiàn)，作家的思考有意無意地轉(zhuǎn)向了去探討厘清宗教和人心的復雜糾葛上去了。對大眾心目中略帶神秘的雪域高原和更神秘的藏傳佛教，鮑貝既沒有去圣化它，也不曾矮化它。（我不知道在這個“地球村”的時代，有哪一片不被圣化或矮化的凈土還能保持著它處女的純凈。）雪域高原只是鮑貝精心設(shè)置的一個供她筆下的人物活動的場所而已，《出西藏記》所致力書寫的人，依然是被作家洞悉的世道和人心。這也證明了，小說作為古老而現(xiàn)代的藝術(shù)形式，作家所呈現(xiàn)的個體作品不管如何翻新花樣，其內(nèi)核仍然在亙古如常地傳達著他/她對生活和現(xiàn)實本身的還原、發(fā)現(xiàn)、思考和重構(gòu)。也唯此，作家才有了一代代薪火相傳寫下去的勇氣和光榮。

很久以來，諸如作家為什么寫作、寫什么和怎樣寫的問題，一直屢受問詢和質(zhì)疑。拿這個問題去問許多作家，得到的答案也五花八門。是的，在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作家對文學書寫的固執(zhí)堅守似乎越來越不合時宜。我記得有人回答說：“寫作是為了讓自己更自由的呼吸?！苯菘俗骷乙练病た死铿敻o出了這樣的回答：“在這個時代，寫作是一個人能夠成為一個人的最重要的途徑。”聯(lián)想一下伊凡·克里瑪所處的時代，我能理解作家的言外之言和意外之意。盡管我們已經(jīng)遠離了那個時代，但事實上，作家總要通過自己構(gòu)思的故事告訴讀者一點什么，他為藝術(shù)的勞動才有時代的價值和意義。

退一步說，我沒見過有哪一個真正優(yōu)秀的作家會因為自己構(gòu)思或書寫了一個多么精彩的、迥異于其他講述者的故事而得意洋洋。作家的責任（如果作家有這個責任的話）更在于要創(chuàng)造一個與現(xiàn)實世界息息相通的藝術(shù)世界，或有意識地，自覺地去厘清“人和他人的關(guān)系，人和世界的關(guān)系，以及這種關(guān)系的無限豐富的可能性”（注：鐵凝語）。場景、故事、命運等元素毫無例外是構(gòu)成一部小說的主要部件，但人與人，人與世界的“關(guān)系”的確立，才能使各元素交融成一個完美的藝術(shù)品，作家鐵凝由此還提出了“對‘關(guān)系的獨特發(fā)現(xiàn)是小說獲得獨特價值的有效途徑”的寫作主張。

從這一維度考量《出西藏記》，我們可以嘗試著分析一下小說中的幾個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

第一個人物：“你”。盡管讀完《出西藏記》，給我印象最深刻的人物是某種神秘氣息一直籠罩著的白馬旺姆，但專業(yè)的讀者一定會覺察到，“你”才是《出西藏記》的主人公。因為“你”到拉薩的來去，才有了在不同的節(jié)點“你”與粉墨登場的白馬旺姆、索朗頓珠、“牛魔王”等各色人物的相遇；因為“你”到拉薩的多次往返，才與白馬旺姆之間產(chǎn)生了那種相互欣賞、理解又相互防范的復雜微妙的關(guān)系，才有了與“牛魔王”的相識；因了“牛魔王”的牽線搭橋和信譽擔保，又有了對所謂的企業(yè)家、唐卡大師索朗頓珠的輕信，不自覺地走進了他們預(yù)設(shè)的騙局，成了和白馬旺姆一樣的受害者；更多次的往返中，“你”漸漸明晰了幾個人之間糾纏不清的復雜關(guān)系，他們各自晦暗而神秘的生活狀態(tài)，以及由這種復雜關(guān)系與他們和世界的關(guān)系所構(gòu)建的世俗意義的拉薩。無休止的扯皮官司，把“你”折磨得筋疲力盡，讓你在放下和執(zhí)念之間徘徊和糾結(jié)，最終不得不通過一次置生死于度外的對岡仁波齊神山的朝圣，才完成了一次對自我的救贖和靈魂的洗禮。這一次的朝圣，并不僅僅是為了完成對白馬旺姆的承諾，更是一次對自我的置之絕境而后生。作家本人似乎無意呈現(xiàn)“你”在的完整的生活。換句話說，“你”的階段式的故事，仍然只是“你”在作家講述《出西藏記》的時候所帶出的零星碎片而已。小說呈現(xiàn)了這一方面，而忽略了她的全部生活（盡管“出藏”和“入藏”并非“你”全部的生活），既有敘述的限制，更因為“你”已經(jīng)徹底陷進這種煩擾而不可自拔，生活的另一面不知不覺被徹底遮蔽的合理性?！澳恪睆陌遵R旺姆、索朗頓珠、“牛魔王”身上看到的并不是想象中那般純潔無瑕的雪域高原，而是等同于世界上任何地方的欲望膨脹的世界，他們各自呈現(xiàn)了人性中最真實的一部分，保留了人性中的善與惡，丑陋與美好。說到底，拉薩也好，宗教也好，作為夢想和信仰總是完美的，不完美的是真實存在的和人性本身。在我看來，鮑貝開始似乎并沒把“你”刻意塑造為小說的主人公，“你”只是勾連起小說中其他幾個人物命運的引線，是“你”自己半道兒站出來，出乎作家意料地成為了《出西藏記》這個小說的唯一的主人公。我認為，對一個小說家來說，出現(xiàn)這樣的結(jié)果并不尷尬，因為恰恰在大多數(shù)時候，并非是作家在寫他小說中的人物，而是小說中的人物在寫著作家，并且一如既往地把控著作家對小說人物命運的把控。

第二個人物：白馬旺姆。從白馬旺姆在拉薩機場候機大廳意外的出現(xiàn)，到和“你”成為相互欣賞的朋友，再到一路陪伴、勸誘、說服和引領(lǐng)，直至消失，這既是一個被真實書寫于《出西藏記》中的白馬旺姆，也一直作為一面鏡子存在著，“你”從鏡子中看到的白馬旺姆，也許就是心靈的另一個自己。在“你”的講述里，她令人不解地“把自己變成了一棵樹，從香艷繁華的故土大上海連根拔起，移栽到了拉薩圣城，一邊經(jīng)營她的文化公司，一邊游走于藏地的各個角落”。白馬旺姆漂亮而優(yōu)雅，讓所有的人一見傾心。她有自己的上師，堅持晨跑，定時練瑜伽，泡溫泉，喝茶，食用最正宗的蟲草，虔誠地轉(zhuǎn)八角街或者布達拉宮。用她自己的話說，“下定決心離開前夫，離開上海，移居拉薩，就是因為她已不再想取悅于任何人，不希望自己再次被愛。她只想在這座空氣稀薄的城市獨善其身。就像一朵花和任何一種植物那樣，存在于這個世界，自美自足，自生自滅?！币磺兴坪醵荚诖_證，白馬旺姆所追求并正在享受的是這樣不受羈絆的心靈自由，一種被信仰所洗滌的、半隱居狀態(tài)的理想生活。但隨著以“你”被騙為線索的故事作為載體剝絲抽繭，真相也漸漸大白于“你”眼前——白馬旺姆不但也是一個和“你”一樣的索朗頓珠詐騙案的受害人，還是一個晚期乳腺癌患者。事業(yè)的挫折和肉體的病變擊潰了她，讓她作為一個失敗者轉(zhuǎn)而求助于宗教和信仰，越來越堅持地去相信“頭頂三尺有神靈，人在做，天在看”、“惡有惡報，善有善報”、“所有的安排都是最好的安排”等等，為今生的遭際感到罪孽深重，祈禱通過這樣的“移栽”求得超脫和慰藉，寄美好于虛幻的來生，最終把生命也交給了岡仁波齊神山。每一個人的信仰都應(yīng)該得到尊重，但信仰的力量并非是無止境的。

在此，我無意于腹誹白馬旺姆對信仰的癡迷與堅守，但“你”卻從她的命運和遭際中隱約地看到了未來，并幡然醒悟，毅然離開了心中的圣城，回到了出發(fā)的地方。這樣的結(jié)局本身就是白馬旺姆的又一次失敗。至此，我們抬頭打量身邊的時候，能看到更多人身上何嘗沒有白馬旺姆的影子。白馬旺姆的價值和意義就在于她像一面鏡子，照出了每個人的認慫和對命運的屈從。那么，由她所引出的關(guān)系通達了我們每一個人?？梢哉f，《出西藏記》的幾個人物里，白馬旺姆著墨最多，形象也最為豐滿和典型。她有特殊性，也兼具了普遍的意義。

相較而言，作家對索朗頓珠和“牛魔王”這兩個人物就顯得有點陌生，或者說不夠游刃有余。這兩人只是演技拙劣的騙子而已，根本既不是什么企業(yè)家、唐卡大師，也不是什么裕固族的昔日王爺。弄清真相的白馬旺姆一針見血地揭開了其畫皮：“索朗頓珠是個身份非常復雜又吊詭的人物，而且他所經(jīng)歷過的人生也是復雜而吊詭的。他做過喇嘛，還俗后與人結(jié)婚、生子，離開牧區(qū)到拉薩創(chuàng)業(yè)，和妻子離異，他賺過錢，也虧過錢，救過人，也坑過人，當過董事長，也做過騙子，被抓進去蹲過牢，又突然就被放了出來，現(xiàn)在繼續(xù)當他的董事長，繼續(xù)挖坑，繼續(xù)騙人錢財?！眱扇讼衲Ч淼姆煮w，在現(xiàn)實中扮演不同的角色，配合相得益彰。他們拙劣的騙術(shù)之所以屢屢成功，就在于巧妙地抓住了內(nèi)地人被雪山、藍天、白云、喇嘛廟、信徒的虔誠所震撼凈化后內(nèi)心滋生的天真和對從前的生活方式的短暫懷疑，畫出了一張伸手可觸的燦爛的大餅，從而騙取了他們對西藏那片圣土的信任。等你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為時已晚。

回到小說對藝術(shù)性的探討上來。我們會發(fā)現(xiàn)，“你”的西藏，并非只有純凈的雪山、藍天、碧水、白云、喇嘛廟，更涵蓋了形形色色的白馬旺姆這樣的信徒，以及索朗頓珠、“牛魔王”這樣的騙子，“你”，還有由他們延伸的更多他人所構(gòu)成的人與世界的關(guān)系。這才是一個完整的西藏。鮑貝通過對人與人、人與世界多重關(guān)系的展示、呈現(xiàn)、書寫，讓《出西藏記》有了文學和社會的雙重價值和意義。所以我們說，在小說寫作上，“題材”從來就是一個偽命題，一個作家是否通過他的書寫揭示出了世界存在的真相，多大程度上抵達了人性的真實，才是我們更應(yīng)該看重和思考的。

《出西藏記》的敘述視角也有著鮮明的個性特色。在談及小說的敘述空間時，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巴爾加斯·略薩曾經(jīng)這樣說：“敘述者是任何長篇小說（毫無例外）中最重要的人物，在某種程度上，其他人物都取決于他的存在。敘述者永遠是一個編造出來的人物，虛構(gòu)出來的角色。與敘述者‘講述出來的其他人物是一樣的，但遠比其他人物更重要，因為其他人物能否讓我們接受他們的道理，讓我們覺得他們是玩偶或者滑稽角色，就取決于敘事者的行為方式——或表現(xiàn)或隱藏，或急或慢，或明說或回避，或饒舌或節(jié)制，或嬉戲或嚴肅。敘述者的行為對于一個故事內(nèi)部的連貫性是具有決定意義的，而連貫性是故事具有說服力的關(guān)鍵因素。小說作者應(yīng)該解決的第一個問題是：‘誰來講故事？”巴爾加斯·略薩這段話的重要性，在于向我們廓清了敘述人的確立和敘述視角的有效運用才是一個小說是否成功的最重要的元素。

從敘述視角方面來考察《出西藏記》，我們能看到，這個小說選擇了最具難度的第二人稱“你”作為唯一的敘述視角。并且這個人物既是小說的主人公，故事的參與者，又是故事的敘述者。我們說任何小說當然都存在一個敘事空間和敘事者空間，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被敘事學研究者稱之為“空間視角”，在“第二人稱”的敘事空間里，敘述者不再是一個無所不知的上帝，而變得偏狹和逼仄，閃轉(zhuǎn)騰挪起來異常困難。我曾在不同場合反復強調(diào)，“第二人稱”敘事最直接的好處是便于抒情，而非揭示故事的真相，但抒情恰恰是小說不可忽視的敵人之一，它甚至會某種程度地疏離和抵制作家的敘述，讓后者變得模糊、曖昧和混亂，直至被遮蔽。所以使用“第二人稱敘事”就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作家往往不能自已地越界，混淆作者和敘事人的界限，從而讓小說偏離了它必須直接面對的真實。當然，“第二人稱”敘事更容易讓讀者在閱讀中生發(fā)角色的轉(zhuǎn)換，從而更直接地理解作者的情感和用心?！冻鑫鞑赜洝返目杉卧S之處，在于鮑貝一直保持著敘述的小心翼翼而不越雷池。她通過“你”同各個人物的巧遇（當然，作為同行，我更希望這種巧遇是一種必然而非偶然）來推進故事的有效進程，通過視聽來補充和完成因果的轉(zhuǎn)換，一步一步構(gòu)建起屬于《出西藏記》的小說倫理。只有當她的主人公甩脫了所有羈絆，獨自朝向?qū)什R海拔5700米的埡口、朝向死亡攀登的時候，鮑貝在小說中的敘述游刃有余地進入了一種忘我的境界。在這里，敘事者和主人公合而為一，不再受到任何干擾，敘述也變得更加專注而酣暢淋漓。當“你”終于望見了繁星似雪的蔚藍蒼穹，“一路走來，所有的勇氣、墮落、痛苦、追求、情愛、希望、怨恨、抗爭，與種種放不下的情結(jié)，皆在剎那間破滅消散。一切所執(zhí)的事物，都不過‘唯是夢幻的力量。與你相遇的，竟是一場幻化般的‘緣覺。所有的轉(zhuǎn)山轉(zhuǎn)水，最終抵達的皆是幻覺般的‘菩薩地。”小說的敘述也抵達高潮：“你”終于頓悟，反身離開了岡仁波齊神山，離開了似乎永遠也走不出的西藏。同時，也讓《出西藏記》得以誕生。

批評家李敬澤曾經(jīng)這樣說：“小說就是一種面向死亡的講述。任何一部小說——我現(xiàn)在談?wù)摰膬H僅是我認為好的小說——無論它寫的是什么，不管主人公在最后一頁里是否活著，它都受制于一個基本視野：它是在整個人生的尺度上看人、看事，也許小說呈現(xiàn)的是一個瞬間、一個片斷，但是，作者內(nèi)在的目光必是看到了瞬間化為永恒或者片斷終成虛妄?！痹诖?，我想說的是，《出西藏記》向死而生，卻又殊途而同歸，通過敘述者的有限講述，她向我們呈現(xiàn)的不再是一個以西藏為背景的現(xiàn)代商業(yè)故事，更是一次事關(guān)信仰和心靈的冒險之旅，與發(fā)現(xiàn)之旅，是對“出埃及記”和關(guān)于西藏的詩意想象的徹底背叛和反動。

（責任編輯：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