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
那年我上高三,在一所省重點中學就讀。這所學校素以高升學率聞名,。
很多年過去,我只記得有做不完的習題和睡不醒的早晨。我還記得后墻的黑板報似乎一年多沒換過,紅色的粉筆勾勒出“飛揚青春,夢想成真”八個大字。午休時,校廣播站有個點歌欄目,大多是女生祝朋友生日快樂的,偶爾也有男生點一曲Beyond或者Michael Jackson的歌。大家一邊吃盒飯一邊聽歌,這是我們難得的閑暇時光。
紅喜是個農(nóng)村娃,戴一副土得掉渣的眼鏡,球鞋灰撲撲的,衣領油膩膩的。他不善言辭,沒什么朋友,總是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做題。其實,誰又有真正的朋友呢?同學們大多來自工薪階層或周邊農(nóng)村,在這個經(jīng)濟不發(fā)達的小縣城,高考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是改變自己命運的唯一機會。“多考一分,干掉幾萬人?!蔽覀兪敲埠仙耠x的戰(zhàn)友,我們也是暗中較勁的對手。
紅喜學習不行,他認真聽課,努力做題,熬夜背單詞,月考成績公布,他依舊是全班倒數(shù)第一。
這所中學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對那些鐵定考不上一本的學生,會安排轉校,以免他們拉低一本上線率,影響學校的“聲譽”。在一次例行班會上,班主任宣布,紅喜將轉至縣二中,下禮拜就走。
紅喜像是早已知道這個結局,低著頭一聲不吭。倒是另幾個排名倒數(shù)的男生看上去明顯松了一口氣。
一陣交頭接耳。班主任清了清嗓子,準備講下一個話題。
誰都沒想到,阿菲站了起來。
阿菲瘦小,內(nèi)向,中規(guī)中矩,沒什么存在感。只見她漲紅了臉,聲音顫抖著:“老師,為什么要讓紅喜走……這是不對的?!?/p>
教室里一片寂靜。班主任的表情有些尷尬。他干笑了一聲,示意阿菲先坐下。
阿菲仍杵在那里,倔強地抬著頭:“老師,這是不對的?!?/p>
“這個,這個是學校的決定。”
阿菲的聲音帶著哭腔:“可是老師,你知道這是不對的。”
不知是誰帶頭鼓起了掌,我們?nèi)鐗舫跣寻?,使勁地拍著巴掌。幾個男生高聲喊,“憑什么趕走紅喜!”“紅喜不能走!”
班主任徒勞地揮著雙手,讓大家安靜下來。沒人聽他的。
我們從來都是最懂事最聽話的孩子,十多年的教育從未教過我們質(zhì)疑和反抗。我們循規(guī)蹈矩,唯唯諾諾,幾乎忘了自己正青春年少。我們敲打著桌子,大聲喊著紅喜的名字,不知是為紅喜,還是為自己長久被壓抑的青春。
紅喜愣住了。他傻傻地看著大家,撲倒在桌面上,失聲痛哭。
班主任臉色鐵青,他僵立了一會兒,憤憤地摔門走了。
這事鬧得挺大,全班被通報批評,可到底還是沒能留住紅喜。那一天,我們正上著早自習,紅喜的父親來了。他躬身站在門外,帶著最謙卑的表情,翻起的褲腿上沾著泥巴,像是剛收完水稻。
紅喜雙眼紅腫,抱著書包走上了講臺,朝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轉身走了出去。
好多女生哭了。黑板報上的“飛揚青春,夢想成真”,不知何時已換成“紅喜,沒你不行”。
此前,我們幾乎從未視紅喜為朋友。這個沉默孤僻的男生,不經(jīng)意間引發(fā)了一場青春風暴,然后用背影告訴我們離別的重量。
中午廣播時間,傳來女主播甜美的聲音:“高三(5)班的紅喜,為全班同學點歌。他特別想對周阿菲同學說一聲,謝謝你,祝你長命百歲?!?/p>
我們哈哈大笑。這個紅喜,真是土得可以。阿菲也在笑,隨即捂住嘴,眼角噙著淚花。
現(xiàn)在想想,在那個男生女生幾乎不說話的年代,這大概是一個農(nóng)村孩子最真誠質(zhì)樸的祝福吧。
熟悉的旋律響起。那一瞬,我有一種熱淚盈眶的感覺。于是我閉上眼睛,假裝專心聽歌——
終于還是走到這一天
要奔向各自的世界
沒人能取代記憶中的你和那段青春歲月……
【原載2015年7月31日《文匯報·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