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胡景敏
濕漉漉的孤獨與情欲——點評《落雨聲》
⊙ 文 / 胡景敏
胡景敏:文學博士,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及文學批評。著有《巴金<隨想錄>研究》《20世紀中國文學與西方現(xiàn)代藝術》(合著)。
《落雨聲》講述了一個后愛情時代的愛情故事,不是浪漫傳奇,無關愛恨情仇,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模棱兩可、不進不退的兩性糾纏,其中透出一種如霧霾籠罩般的曖昧、荒蕪。主人公是二十三歲、閱歷尚淺的男研究生吳楚,他的愛情對象是年已而立風情萬種的熟女多拉。對吳楚這個中文系研究生而言,既是想把自己茫然守了多年的處男之身和情感鄭重地交付給一個女人,滿足一點由文學勾起的浪漫想象;當然,也不乏滿足身體渴求的獵艷之想,從多拉身上取其所需;此外,在吳楚的考量中,還略略包含著借愛情以驅遣孤獨的心思。對已經(jīng)對男人失望的多拉而言,吳楚的單純是稀缺資源,讓她心儀。當然,在她某個情感的空檔期,吳楚到底是個陪伴;此外,吳楚的“鮮嫩”對一個情場失意、尋尋覓覓的中年女性也不失為一種吸引。很顯然,在二人的交往中,愛情雖然尚未墮落成交易、工具、籌碼、算計,但也絕對無法歸入那種生死相依、白頭到老的純情模式。在小說中,愛情杳如黃鶴,情欲暗流涌動。在后愛情時代談情說愛,實質是以情欲療救孤獨,這恰如飲鴆止渴;輕易得手的情欲滿足往往使愛情蛻變成為借口,欲望借愛情裝飾自身。于是,愛情形式化、欲望本質化,情欲不得滿足則零余感盈心,得到滿足仍失落感滿懷,最后都無非是內心里愈加深重的孤獨。吳楚和多拉正落在這樣一個無盡藏的漩渦中,互相試探、挑撥,各自渴望、掙扎,為了擺脫孤獨而糾纏于情欲,難以自拔。在小說結尾,作者似乎不忍看到他們陷入新一輪的孤獨中,于是把他們放在了追逐情欲的高速路休息區(qū);但既已上路又如何罷休,至少吳楚正在思量著如何再出發(fā)。
小說以江蕙的閩南語經(jīng)典歌曲《落雨聲》為題,歌曲滿蘊思鄉(xiāng)、念親之意。多拉向吳楚推薦這首歌,但吳楚似乎更能與小野麗莎那甜美、悠閑的爵士產(chǎn)生共鳴。吳楚的內心充斥著無根、無家感,從異鄉(xiāng)到異鄉(xiāng)的人是不能用故鄉(xiāng)來安慰的。在雨天,孤獨和用來撫慰孤獨的情欲都是濕漉漉的。
對多數(shù)讀者來說,小說的故事并不新奇,在報紙的都市新聞欄中、在電視上的都市情感劇里、在微信朋友圈,每天都會有奇而又奇的人間喜劇沖擊人的眼球和神經(jīng)。《落雨聲》將二人的兩性糾纏放在咖啡館、餐廳、KTV包房、碼頭等都市愛情活動的標配處所演繹,充分利用了這類都市情感素材。顯然,作者處理得不是多么有質感的生活,但這絲毫沒有影響其作品的品相和成色。作品的可貴在于在平庸、平面的生活中開掘出了精神向度的縱深感。這種縱深感源于小說的敘事處理。小說文本的主體由吳楚和多拉的幾次會面連綴而成,讀者很難在他們關于愛情的談說之外對二人的關系有更實質的了解,或者說二人之間的所謂愛情本身就是稀薄的,作者無意著墨。我體會,這正是作者的用心所在。吳楚和多拉不是慣常的姐弟戀,不是單相思,從身份、閱歷、觀念等各方面看,二者幾無相愛的可能,把他們牽扯到一起的唯有情欲。愛情已死不僅是吳楚和多拉的心結,更是時代的癥候。為了強化這一點,作者在主線之外穿插了吳楚隔壁的一對同齡的研究生小情侶,在幾次約會的縫隙中間細針密線地編織進盡量多的“有用”信息。瘦削文弱的男生子俊偏偏是個軍事迷,情人烏美則是個悍婦坯子。對力量的移情想象似乎反證著男性氣質的崩潰(娘炮化),對男性粗俗做派的模仿證明著女性之美的喪失(爺們化),這不能說不是時代的另一種癥候。子俊是吳楚的患難兄弟;子俊和烏美,正是吳楚和多拉的影子。那些“有用”信息如散金碎銀遍布文本,更見作者匠心。吳楚父母的無愛婚姻、成長的單親家庭、冷漠的母子關系、大學到研究生階段租屋獨處的孤寂心態(tài);多拉奄奄一息的婚姻、職場情場的掙扎、作為單身母親對感情和性的渴求等等,都凸顯著這一時代癥候,都在將一個平面故事拉向有意味的深處。
小說在藝術追求上似乎在向雷蒙德·卡佛致敬,文本中無意提到卡佛的代表作《大教堂》,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骯臟現(xiàn)實主義”這樣的名詞。但是,我們看到,作者似乎不愿意局限在卡佛“極簡主義”的風格中,他試圖以中國式的都市情感困惑、斷片連綴式的結構手段、對語言韻味的追求來確立自己,盡管尚未十全十美。不過我想,與追慕卡佛相比,自我確立更為重要,這是造就一個優(yōu)秀寫作者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