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村
突然接到電話,電話那頭傳出久違的聲音,稱我作“康叔”。在記憶中,我平生唯被一人喚作康叔,這個人就是俞帆。俞帆乃我大學老師俞兆平先生之子。我和他結緣于我大學畢業(yè)成為文學編輯后重返母校對俞老師的一次拜訪。老師向我訴說苦衷,兒子無心高考,終日紙上描畫,寫小說。我?guī)ё吡怂囊黄苡洝堕庁堄浭隆坊厝ゼ氉x,這一讀不打緊,把我驚得:這哪是周記,分明是一篇小說嘛。其體驗之獨到、描情狀物之老道,讓人完全無法相信出自一個十七歲少年之手,小說行文和語言運用之嫻熟,一如經(jīng)過相當程度的歷練,我知道,這是大量閱讀的成果。憑直覺認為: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說天才。
我?guī)缀醪患泳庉嫷卦谖宜诘摹陡=ㄎ膶W》雜志的頭條位置刊發(fā)了這篇處女作,它旋即被《小說月報》選載,某種程度上驗證了我的判斷。接著我又發(fā)表了俞帆的小說《永遠的水仙》,仍是佳篇,一如既往地印象深刻。我理所當然地認為:一顆小說界的璀璨之星正在中國文壇升起,就像我看到評論界的另一顆星星謝有順同時正在升起一樣。這兩個出自閩地的青年俊杰的橫空出世仿佛是某種神秘召喚,分別在邏輯和體驗的星空各司其職,我確實是把他們身上的才華視作一種使命性質(zhì)的呼喚。
俞帆不久后出國去了新加坡及加拿大,這增加了我對他可能會遠離文學的擔憂。后來有幸在他工作的城市廣州見過一面,他已經(jīng)是大廣告公司的策劃。此后讀到他的作品并不多,甚至某種程度上逸出了文學界的視線。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是中國有限的經(jīng)濟自由化成果顯現(xiàn)的時代,俞帆因職業(yè)的關系深入其中,和慣常讀中文系畢業(yè)分配到文化機關工作的職業(yè)作家不同,他對急速流變的轉型中國的體驗也許更獨特。這種猜測在這一次閱讀他的小說集時已然感受到了。
除了我發(fā)表過的他的兩篇小說,這個小說集子的大部分作品我尚是第一次閱讀,久違的俞帆仍然才華橫溢。選擇的題材非常廣泛,從青春困惑到愛情質(zhì)疑,從存在之思到歷史記憶,不似職業(yè)作家具有的題材相對統(tǒng)一性,能看出這個業(yè)余時間寫小說的人的隨性和自由。俞帆在這些作品中表現(xiàn)出來的能力仍然具有強烈的天賦特質(zhì),而不是在職業(yè)寫作生涯中逐漸積累的成長軌跡。
我讀著這些篇章的時候,重溫了當年邂逅一個小說少年的喜悅,我仍然認為俞帆具有一個優(yōu)秀作家求之不得的天然稟賦,包括四個方面:體驗能力,就是對生命和人性重要母題的注意力;感受能力,就是對事物和情感特殊的敏感能力;結構能力,就是對筆下事物非人工的自然處置能力;語言能力,一種由天賦和閱讀共同構成的表達能力。《無限純凈的天空》中的欲望的尺度,《青春將逝》中愛情永恒性的限度,《四月之光》中信仰的困惑,《狼》中的存在之思,都表達出俞帆對一些重要母題的關注。在感受力方面,選集中的各篇都很均衡,作者在對人物和事件的感受中把作者、敘述者和主人公成功地結合在一起,這也是俞帆小說少年老成的原因之一。職業(yè)作家在不成熟的階段往往在這點上割裂,從而失去小說“自然生成”的感覺。特別是在《青春將逝》中對友情和愛情之間以及愛情轉化和發(fā)生時的細微描摹非常自然和成功。在結構上實際上也是遵循這一原則的,所以我們在觀察本集中內(nèi)容各不相同的題材時,會發(fā)現(xiàn)俞帆在處理小說結構時采取的也是這種“自然生成”法則,如《海邊的維納斯和少年往事》和《青春將逝》中對話帶回敘的結構,《狼》的意識作為結構的元素等等。俞帆對小說語言的運用能力相對于他的寫作量而言,不是積累而成,而來自于天賦及閱讀,其敘述簡潔明快且多變?!俄敿墪h》中對職場和官場語言的運用,《少年往事》中的對話式語言,有博爾赫斯小說之況味,《野老》則看出古典小說的蹤跡。令人印象深刻的還有《狼》中胖鳥和魚月光下躍出水面意象的運用?!秳μm》隨筆式的敘述方式非常老道,將品格、人性和歷史傷痕融為一體,給人以厚重感。
我不想指出俞帆作品的不足之處并非他的作品非常完美,而是因為俞帆并沒有真正地完成他應該完成的“任務”,就是寫得太少。真正的不足還沒有彰顯出來。就個人的看法:我更愿意看到俞帆更多更好的作品,也許出于職業(yè)原因他寫得不多,我確實有些遺憾,這樣說的原因并不是從職業(yè)選擇角度說的,而是從使命角度說的,一個人選擇自己的職業(yè)方向當然是一種個人自由,小說寫作也完全是個人化的,但你的才能不是無緣無故出現(xiàn)的,從個人叫“才能”,從造物主叫“恩賜”,這就是為什么每個獨特個體各自會領受不同“才能”(恩賜)的原因。職業(yè)會有不同,恩賜只有一個,不加善用,甚至把它埋起來,就違背了“托付”。人命定在地上無論以什么養(yǎng)生,恩賜和托付卻只有一個,獨獨屬于你的。這是以“個人自由”名義也無法推卸的:因為沒有人是真正自由的,唯一的問題和困境恰恰是人與創(chuàng)造者之間的關系,然后才投射到人性和社會面,相信或疑惑都與它有關,這恰恰是文學總的母題。
俞帆仍是當年那個少年天才。所以有理由期待:他將從這里出發(fā),完成他的托付。已過并非蹉跎,而是如摩西放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