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親愛的外婆

豐年雪

“噗……”一個精心揉捏的小面疙瘩飛出了我的手心，竟然不偏不倚貼在了三妗子的額頭上。

這下，禍闖大了。

三個妗子在院子的那頭，我在院子的這頭。

燙著爆炸頭的三妗子才過門幾個月，居然受到我這個不到十二歲的小外甥女的這般無禮！既然大妗子、二妗子和三妗子都在一起，為什么偏偏面疙瘩砸在了三妗子的臉上？

其實，我也沒有料到會這么準。我幼小的心靈只是想讓她們?nèi)齻€停止嘰嘰喳喳，想讓她們知道我還在院子里，想讓她們知道我已經(jīng)對她們所說的一切出離憤怒了。我正好手里一直在玩捏著一個小面團，而這個小面疙瘩已經(jīng)被我捏得很軟，所以會很輕易貼在臉上。

這個面疙瘩是扔對了。剛才的對話已經(jīng)戛然而止，而這正是我想要的。

憑什么要說我親愛的外婆的壞話？現(xiàn)在，一個小小的面疙瘩起了扭轉(zhuǎn)局面的作用，讓一切都沖著我來吧。

其實，我一句話也沒說。

三妗子生氣地將面疙瘩從額頭上扒拉下來，沖著我大喊：“死女子！你想干什么？！”

我其實看著三妗子臉上的面疙瘩的時候硬是忍著笑，怎么瞄這么準？怎么貼這么緊？呵呵。

我低了低頭，硬是將忍不住的笑憋了回去。表情還是嚴肅點好，才不至于讓三妗子更生氣。于是，我抬頭用調(diào)整過的、無辜的表情面對著她們。

“我本來是瞄準后面的窗戶的，沒有對準。我不是故意扔向你們的。對不起！”因為底氣不足，心虛，使得我的聲音聽起來很怪。

我有意說成“你們”，是為了說明并不是針對三妗子的。面團貼在了她的臉上，只是湊巧而已，或者只是她的運氣不算好而已。

“說句對不起就完了？我把你也打一頓，然后也說對不起？”顯然，三妗子不相信我的解釋，也不接受我的道歉。

一看三妗子不依不饒，我瞥了瞥嘴巴，不吭氣了。旁邊的兩位妗子也數(shù)落起我的不是來。“不是客人，倒像是主人……”“磨糧水水，還歪得很……”“天天都來，也沒人請呀……”兩位妗子對我的數(shù)落給三妗子多多少少出了氣，三妗子明顯已經(jīng)沒有剛才那么氣盛了。

但我已經(jīng)聽不下去了，“騰”地從板凳上跳起來，對著院子里的三位妗子大喊：“我愛來，你們管不著！我外婆請我來的，怎么著？！這個家里不歡迎長著羊羔毛的人……”盡管發(fā)泄了我的憤怒，但委屈的、不爭氣的淚水還是從眼角滑落下來，多半是為剛才她們說外婆的不是而傷心難過。二妗子和三妗子是燙發(fā)，我一時找不出什么狠話來回敬她們，只好“詆毀”了她們無辜的頭發(fā)。

三位妗子也并不是惡人，她們只是家長里短地埋怨外婆這也不如人，那也窮得叮當響。我卻無法容忍有人說外婆的哪怕是一丁點不是。有一次，小姨跟外婆頂嘴，讓外婆生了氣，我?guī)滋於疾幌氪罾硇∫蹋乙馄耪驹谝黄?，我要用實際行動保護我親愛的外婆。

其實，我什么也保護不了。外婆已經(jīng)病得不輕了。我一會兒想象扁鵲華佗再世能解除外婆的痛苦，一會兒又想象一位神仙吹一口氣吹去外婆的病魔。媽媽每天都來看一次，我也都跟著來；后來我嫌麻煩，干脆給媽媽說我要住下來，每天就能看見外婆。反正我也不占外婆家有限的床位，我一直都是和小姨擠一個被窩的。

后來的事情很好解決，我哭著去找了在一起干活的舅舅們，我知道舅舅們能管住他們的媳婦。我心目中的大舅可厲害了，因為他只說了一句話就讓妗子們閉嘴了：“啊哈，你們那么大人了跟小孩子較什么勁??？不嫌人笑話。一個小面團能毀容么……”這話聽著真過癮，不僅妗子們不說話了，我也勝利般的洋洋得意起來。鬧了半天，讓人笑話的是妗子們，哈哈，你們說我外婆的壞話就是不對，下次我還要跟你們斗。三妗子對大舅這個話是很有意見的，因為面團不是砸在大妗子臉上。

其實，那時我才不到十二歲。直到去年秋天，二妗子跟我說起我兒時在外婆家的一些趣事，還有扔面團的事，說得我不好意思的同時，我也讓她第一次知道了我扔面團的原因。倒是輪到二妗子沉默不語了，半晌才喃喃地發(fā)了句感慨：“你外婆也真的不容易啊……”此時的她，也已經(jīng)是兩個媳婦的婆婆了，想必她終于能理解一個當婆婆的難處了吧。

就是為了讓外婆生前能看到四個媳婦全部過門，三舅是拖著被土疙瘩壓傷的腰腿將三妗子娶進門的；四妗子是從說媒到成親進門用了一個月時間。外婆知道自己的病情很重了，突擊給兩個舅舅結了婚，剩下兩個未成年的三姨和小姨，外婆已經(jīng)顧不上了。她覺著如果不把媳婦娶完，到那邊跟外公和列祖列宗無法交代，盡管一個人拉扯著八個孩子過活很不容易。

外公比外婆大了十四歲。在那個成親靠媒婆說和的年代，男女雙方不必見面，也不能見面。媒婆哄外婆的母親說只大五歲，沒想到成親后外婆發(fā)現(xiàn)肯定不止五歲，因為外公的弟弟都比外婆大了十歲，就哭著跑回了娘家。恰巧外婆的三個姐姐也都在娘家，一聽說妹妹來訴苦，一個個眼圈都紅了，各自都訴說自己的女婿都是“老”女婿。原來，姐妹四個各自的女婿全部都比自己大，都是十足老女婿。聽了姐姐們的遭遇竟然與自己相同，外婆一咬牙一跺腳又回去了。畢竟家里的爺爺奶奶、公公婆婆還都對自己很不錯，家境也還不錯，勤快人家里也不缺吃喝，嫁都嫁了，就湊合著過唄。

老人多的家里規(guī)矩多，外婆一開始還不大適應。在聰慧手巧的外婆將一家老少生活安排得妥妥帖帖，生下了媽媽和大舅后，爺爺奶奶、公公婆婆對外婆疼愛有加，尤其是爺爺奶奶，精心看護著媽媽和大舅，讓勤勞的公公婆婆和外公外婆賺錢養(yǎng)家。由于外婆的精明能干，外公早年就在鄰村的地主成分的姐姐家里做長工，外婆承擔著家里家外的一切勞作：洗衣做飯、織布紡線、灑掃庭院、趕騾子駕車、施肥鋤禾……外婆里里外外成了一把好手。耳濡目染下，媽媽很早就學會了家里的活計，幫外婆承擔了許多家務，尤其是外婆一連生了四個孩子之后，家里的孩子照看不過來，媽媽就一天學也沒上，把家里的活全攬了。每天雞叫三遍，媽媽就跟外婆一起起床，等到老人孩子起床，不僅灑掃完畢，熱飯上桌，八仙桌上還能擺出三五個紡好的線穗錘子來。趕上過年過節(jié)，晚上就不只是紡線織布了，還要納鞋底做鞋。織布衣服很耐穿，洗洗就行，但是鞋卻是衡量一個家里女主人勤還是懶、能干還是不能干的標志。媽媽從小就總在煤油燈下做活，因為年幼，煤油燈的煙都把媽媽的眼睛熏壞了。外婆對媽媽的教導就總在煤油燈下完成，所以，盡管媽媽不識字，懂的道理和事情卻不比同齡識字的孩子少。外婆給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講人情世故，講規(guī)矩道理，講認識桿秤和簡單的數(shù)字算賬，以至于后來媽媽得到過一位文化人的評價：“你要是識字，真不得了?！蓖馄啪褪菋寢尩膯⒚衫蠋?，用這個評價給外婆更是恰如其分。

外婆年輕時候長得漂亮，心地又善良，時常還能幫鄰居們解決家庭矛盾和糾紛，鄰居們都很佩服外婆，尤其是外公外婆用一袋米糠救了一家人的故事，一時間在當?shù)貍鳛槊勒劊阂惶煸缟?，外公念叨著說鄰居孫老漢怎么三天都沒見在巷子里，外婆說：“光說不如去看，你去他家看看不就知道了？”外公到孫老漢家門口一看，門閂是從里面關著的，敲門也沒人。于是外公叫來外婆，一起從外面把門閂撥開，進到屋里一看，傻眼了。全家六口人長長短短并排躺在炕席上，都已經(jīng)奄奄一息。孫老漢一看外公外婆來了，眼淚順著眼角流了下來，有氣無力地說：“哎，在家等死呢！家里一點吃的也沒有了……”沒等他話說完，外婆已經(jīng)扭身出了屋門，一溜小跑回了家。在外公給孫老漢家燒好熱水的工夫，外婆已經(jīng)背了一袋高粱米糠和幾個谷糠饃饃來了。等一家老小都能起來了，孫老漢讓一家人給外公外婆跪下了。外公外婆連忙拉他們起來的同時，也將孫老漢罵了一頓，說人寧愿讓累死也不能讓餓死呀，誰家還沒個難處？言傳一聲，互相勻一點就能挨過這段青黃不接的光景啊……時至今日，村里的年長者仍有知道這件事情的，孫老漢告訴他的子孫們說，外公外婆救了他們一家人，孫家將永世不忘。其實，外婆這時候已經(jīng)有了六個孩子了，一家老少十幾張嘴也等著吃飯呢。媽媽這時候已經(jīng)十來歲了，說起這件事情時，說她做飯時候發(fā)現(xiàn)米糠沒有了，到處找也沒找著，問外公外婆也不說，只是說你記錯了，已經(jīng)沒有了，媽媽為此還大哭了一頓，說外公外婆想餓死一家人，所以偷偷將米糠給賣掉了，讓自己做無米之炊。

在外婆的第八個孩子——小姨出生以后，人民公社時期家里的生活勉強能吃飽飯。但是好景不長，外公因病去世了，因為要用媽媽的彩禮給大舅娶媳婦用，媽媽結婚比較晚，在農(nóng)村叫換親。好在大舅懂事早，早早就輟學幫著外婆承擔起這個大家庭的重任。

由于總想著攢錢給兒子們?nèi)⑾眿D，舍不得在自己身上花一分錢的外婆將小病拖成了大病。在西安住了一個多月醫(yī)院后，外婆的病情得到了控制。沒想到回家后，外婆的母親，就是媽媽的外婆去世給外婆以沉重打擊。外婆在自己母親的墳前哭得肝腸寸斷，幾個人將痛苦的外婆拉不起來。外婆的病情又有了反復。第二次到西安的大醫(yī)院，醫(yī)生背著外婆給大舅說：“讓老人家回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吧?！逼鋵崳馄女斈瓴盼迨q。

在發(fā)覺以后永遠也見不著親愛的外婆以后，我比誰哭得都傷心。外婆對我的疼愛一幕一幕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牽著我的小手，在馬車里抱著我，讓我和小姨看棗園，讓我看西紅柿菜園，走親戚總要帶著我，總在我需要的時候護著我，愛著我，把好吃的藏起來等著我。在我初中升高中的語文考試時，作文題目是：《我的×××》，我就寫了我親愛的外婆，我?guī)缀跬诉@是在寫考場作文，寫著寫著我就流了淚，考試卷子也被淚水打濕。

此后經(jīng)年，重復的夢境總是外婆在吃飯（病情嚴重的時候外婆已經(jīng)吃不了任何東西了），夢里的外婆永遠是那么年輕。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