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qū)O麗
淚水腌漬了的生活
愛的浮生,乘風若夢
文◎?qū)O麗
總是被一個人深深地愛過,再對另一個執(zhí)迷。對一個人萬般抱歉,再由另一個來償還這抱歉。
我出生在一個渺小、狷介的小城市。城市小到只有兩條馬路,十字交叉,草草了事。所以,也就只有一名交通警察,以及,一個紅綠燈。
城市灰蒙蒙的,永遠像在冬天。于是這城市的街上就有了許多貂皮大衣。商場里會賣真的,地下商場里會賣假的,真的假的都有市場。因為這個小城市的婦人們都很虛榮。
就像全世界最愛買大牌的永遠是中國人一樣,沒見過什么大世面的小城市人,只知道貂好。平時,婦人們把貂放在衣柜里,春節(jié)的時候,把貂從衣柜里釋放出來,城市被樟腦的氣味熏得涕泗橫流?;┑某醮?,滿街的臟雪,隔幾米就能看見一個穿貂的婦女,你騎著自行車經(jīng)過她們得小心點兒,如果泥巴甩到她們的衣服上,她們是會破口大罵的。
如此,這個城市的男孩子從小就被灌輸了一種婚姻觀:要追求一個女孩子,得有貂。所以我在17歲的時候,拿著男孩送給我的一件白色貂皮大衣要還給他。他不接,我們僵持在那里,分外尷尬。他偷了父母的存折去買那件大衣,我沒法接受這么大動干戈的誠意。
他“海狗”般的發(fā)型,圓圓的腦袋,短短的頭發(fā)。難過的時候,把頭發(fā)縮進衣服的帽兜里,樣子像個童話里的悲慘角色。而我對他,感激、同情、憐憫,也有一種喜歡,但不是愛情吧?我這個人從小就心思重,連初戀也談得復雜。
懷揣著某種不得已和不得志,我已經(jīng)來到浮夸、虛無的前中年,或者用流行的說法是輕熟齡。年輕時固執(zhí)地對這個世界擺出的臭臉已經(jīng)成為不為人知的內(nèi)傷,并且已經(jīng)外化成訓練有素的和煦表情,沒有熱情,不置可否,唯一真實的吶喊,也許就是因為看見夢境被打撈上來的、泡發(fā)的、疲乏的回憶的尸首。
我還記得我跟那個男生后來的夏末約會,在城郊的空軍機場,我的衣衫和裸露的小腿覆上了一層露水,忽然一架飛機咆哮著向我們沖過來,我感到我快死了,他拽著我拔腿跑,飛機在就要撞上我們頭頂?shù)乃查g擦離地面,揚起碎草與塵土,向著月亮的方向飛去。
許多許多年以后,我已經(jīng)離開家鄉(xiāng),到了大城市。這個城市有海,有杜鵑花,從不下雪,在我茍且的大城市,我在一個臺風天遇見了愛情。那天,我打算在錢柜KTV的地下車庫躲臺風。那車庫的洞口的正上方,一架霓虹燈年久失修,懸懸的、險險的快要墜落。在那生死攸關(guān)的時刻,有人讓我的車先走。
我剛開進地庫,身后那輛車就被高空墜落的玻璃燈管砸中。
我想那人大概是死了吧。這時候還需要猶豫嗎?我馬上把車開進地庫,避開可能的麻煩。但是良心是不滅的螢火,連續(xù)幾個夜晚我都夢到那天的場景,那輛前蓋被砸成面瓜的雷克薩斯雨刷器還在兀自地刷著雨。我無意中所記下的車牌,成了此后的夢魘。
直到某天下午,一個漫長的會議之后,為了少吃點兒,我逃掉自助餐會?;爻虝r,忽然看到前方有輛似曾相識的車。那個車牌,那人沒死!
不知哪兒來的勇氣,我超過那輛車,開了車窗對那人說:“謝啦!”
那人問:“你剛才說什么?有什么好謝的?”
我覺得他輕描淡寫的有點兒過份了。我甚至看到他額頭有一道不明顯的紅腫,疊著傷疤,像一只蛞蝓。生命中總有些時候,受恩于人,也受愧于人,當時當?shù)厝绻也皇强焖俚亓镒?,而是幫忙叫輛救護車,會怎樣?
車一前一后地開在下午無人的黑色公路上。
最終他停在一棟大廈的停車場。我跟上去。
“你非要謝我?那請我吃燕鮑翅,再給我一筆錢,我打個收條,我們就兩清。”他開玩笑說。
他的笑很好看,很迷人。
“就做一個小雕塑給我好了,楚涵?!彼f,他居然說得出我的名字!
“你怎么知道我……”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你是雕塑家,網(wǎng)絡上有你的主頁。碰巧我也熱愛藝術(shù)。我關(guān)注過你,在你的幾十萬個粉絲當中,我是那個……”
他撓撓頭發(fā)想自己的ID,“blueisland?!?/p>
他走進那間大廈的時候回頭說:“給我做一個裸體的,女的?!边@次他真的走了。
他名字叫李一航,他把藝術(shù)當做小孩子過家家,帶點兒調(diào)戲,“一個裸體,女的。”故意說得這么外行。我想用鼻子冷哼,但是最終卻開始調(diào)和樹脂,做一個半透明的,什么也沒穿的女人給他。手掌大小,透明的胸腔里有肺葉、心臟與腸子。
淚水腌漬了的生活
后來,他跟我講過一件事。他說是“一件很小的小事”。
那大概是二十年前,他爸去世。他爸一直在馬來西亞工作,最后死在吉隆坡。他去奔喪,他大概有二十年沒見過他爸爸了,所以并不悲傷。像任何一次出行一樣,他到機場,辦好機票,托運行李,然后過安檢。他才不著急去登機口傻坐,他去了免稅店找免稅煙,這時他隱約聽到機場廣播的馬來語、英語里有一串發(fā)音和他的名字很像,還以為是新的航空公司名字,過了五分鐘他忽然猛醒過來,那是他的名字!可是過了五分鐘他才如夢初醒呀!“旅客LIYIHANG,請速到C39登機口!”他這才意識到他把時間看錯了一小時,于是他狂奔在電動步道上,奔出兩百米,發(fā)現(xiàn)跑反了,又跑回來,他感覺自己像只棕色的熊,等來到C39登機口,美麗的空乘都一臉氣瘋了的表情。但是他已經(jīng)錯過了航班。
他這時不知道為什么大喊起來:“我爸爸死了!我要上飛機!”就蹲在登機口狂哭起來。
他說,那是他一生里唯一的一次大哭,明明出發(fā)前,所有的準備時間沒有半點兒傷感,可是蹲在機場里卻哭到站不直身體。被人遺棄的荒蕪孤獨,那種感覺我也有過,學生時代有一次去郊游,有個環(huán)節(jié)是讓大家在大自然中“尋寶”。在樹叢中、石頭縫里或者青磚下藏好一張張紙條,每張紙條提供著下一張紙條的方向和線索,找到最后一張紙條就可以兌換大獎。這些紙條的線索并不唯一,也就是說,大家走著走著就會分散成幾路人馬。我迷路了。手上紙條寫著:往前,樹下。我找到一株半死的獼猴桃樹,五個已經(jīng)被人摘下的獼猴桃擺在樹下,捧起了它們,我看到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我喜歡你?!?/p>
身后一個人也沒有。我忽然覺得一陣恐懼,手里捏著“我喜歡你”的字條,想到的卻是我也許永遠也走不出這座山里。然后下雨了,閃電劈開森林,隱約看到光線里有一只“海狗”爬過來,那是被雨水洗得發(fā)亮的圓腦袋,是愛我的少年??墒?,他走錯方向了,在最接近我的時候,他走向了另一條岔路。不知為何,我忍著巨大的恐懼沒有喊他,因為我知道他就是那個留下紙條的人。
大概天已經(jīng)黑透時才有人找來,獲救時我大哭的聲音在山里形成反復的回音。
李一航來我的工作室之前,從不打招呼,直接推門而入或破門而入。我總是嚇一跳的同時,又很開心。
于是我會去廚房給他做一份檸檬水兌伏特加,至于薄荷,花盆里有新葉子就摘幾片泡在酒里,沒有就不摘。他一邊喝酒一邊看我工作,我們不交談什么。
這樣有點距離的,有著好奇與禮貌的,不需要承認彼此,不需要攤開來說的相處,真好。不熟真好。
那天晚上,我們叫了附近餐館的烤鴨,切片打包好的,連同薄餅和蔥絲、面醬一起送來,熱乎乎的烤鴨還沒吃呢,臺風又來了,我們討論那些追風眼的人——美國有些瘋子,生活中有個愛好是守候著龍卷風,等它出現(xiàn)、發(fā)展、壯大后,就開著越野車或者是騎著機車,追著龍卷風跑,甚至還有專門的旅行社安排不同人次的旅客去追風?!盎蛘呤谴陲L眼里,風到哪里,他們就到哪里?!彼f。
就在這時,窗外有一棵大樹被風蹂躪后倒下了,樹冠朝窗子的方向直砸過來,再之后,門打不開了。就像有本童話故事里的青蛙,住在荷蘭盛產(chǎn)大風的山坡上,有一天,大風把樹吹倒,青蛙弗洛格沒辦法出門了。
我們給物業(yè)公司打電話來挪樹,物業(yè)說,臺風太大,要等到風停了才能請人來,在此之前,有什么別的需要可以找物業(yè)。意思是,你們就先困在屋里吧。
第一天和第二天,吃掉新鮮的水果和蛋糕。
第三天,停水了,物業(yè)的電話打不通了,因為家家戶戶都在問一個問題,為什么停水了,而物業(yè)所有工作人員都在搶修水管。
第四天,這間房子的電量表顯示,如果不開空調(diào)、不使用冰箱和微波爐的話,可以堅持到明天。
第五天的晚上,電也沒了。但是還是沒有人來挪走那棵大樹。我們必須離開這間停水、斷電的工作室。大樹壓住大門還有車庫門,要離開這里,必須從二樓陽臺的窗戶上跳出去,再步行到大馬路上叫出租車。這種時候會突然覺得對方的珍貴,他扶著我,我支撐著他,倆人在二樓的陽臺設計了很多種跳法,最終是他跳下去,確認沒有摔傷后,我再跳,跳進他的懷抱……
他說,別擔心,我們就當是在風眼中心追風的人。
他說這話的時候,街道、馬路一切都那么陌生又干凈,我們叫到出租車,來到他家,這是我第一次去他那里。古代的傳說里,有一只叫食夢貘的獸,潛入人的夢境,食盡惡夢,人就清潔了。在他的床上一躺,我沉沉地睡了過去。天亮了,我確認了那個海狗少年永遠不會再回來。在荒草之岸,風那么疼地吹著,普希金筆下的鐮刀割掉草海里所有蒲公英的頭,少年觸到機場外的電網(wǎng),發(fā)出生命里最后短暫如紫貽貝放在炭火上炙烤那一瞬小小的
“滋”的一聲,不知為何,我忽然長出了一口氣——終于結(jié)束了。
我可以不必再因為感激而愛他了。
多年后,我和李一航淪為普通的朋友。他走的時候,還帶走了我做給他的那個小人兒。透明的身體里,有著紅色的肺、心臟與腸子。
還記得他拿到我做的那小人兒,他的明亮雙眸,在那個“追風之夜”,能幸福就幸福吧,趁還能抱緊,有那么一刻我想,他會不會向我求婚呢,如果求婚,我百分之百答應啊。在那樣的臺風夜,人和人的關(guān)系就如同老虎機抽風施舍的大獎,幾倍、幾十倍、幾百倍地積分。恨不得把對方切碎搗爛成漿,你我不分地重新灌注在兩具皮囊里。我感覺到那一刻的他,手掌出了許多汗,捻動我的無名指,好似在思索,不說話。
有一次,我偶然路過錢柜那個地下停車場。拿出手機,給他發(fā)了一條微信,這是一年來發(fā)送的唯一一條:“我在當年你救了我的那里?!?/p>
隔了一會兒,他回復:“你記錯了,那不是我。”
我知道他說的不是假話,這么多年,我也許都在騙自己。
當年救我的那輛車,管它是誰的呢?總之一定不是他的。我硬要記憶改頭換面,讓他成為那位倒霉心好的先生。而他呢?明明可以早點兒說破,但他非得要在相識、戀愛、分手后,用一個比較冷漠,如同事不關(guān)己的路人甲的語氣說:你記錯了。
這不一定代表他是一個悱惻或者貪心的小人,只能說,他也有軟弱之所,如同每個獸類藏匿最愛獵物的樹洞,那里的一切,包括進食中的他自己,都是沒有抵抗力的。
總歸是被一個人深深地愛過,再對另一個癡迷。對一個人萬般抱歉,再由另一個來償還這抱歉??倸w要如此,心才慢慢成熟,順利老去。然而經(jīng)歷了這些,不知為何,我仿佛一只被撒下鹽的蝸牛,丟下背上硬而重的殼,開始向更低更舒適的地段伏下身體,自我稀釋,自行療愈,得到自由。
編輯/徐金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