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帕斯卡爾和黃玫瑰

方曉

她們已經(jīng)消失……被人群埋沒了。

他躺在床上。窗戶朝北，下面是太平寺街。已近黃昏，這是一個冬天，我選擇這個時間進入，是不想遇見什么人。但這種擔(dān)心看來多余，另外三張床都是空的。他身形包裹在藍白相間的橫條紋被單里，顯得消瘦。他還在沉睡中，沒意識到有人進來。他醒了，注視著我。

“石舟……我來看你。”我說。我從聲音里聽出了膽怯。

“那么，你近來在干些什么？”石舟問。他沒有讓自己顯得生氣些，對我的到來并不吃驚。

我知道他問的是這些年。“很失敗?！蔽艺f。

“我也不能不這么覺得。”他醞釀半天才說出口。

我要求自己與他對視，但看到床頭柜上有個標(biāo)識牌。安慶市第三人民醫(yī)院，祝您健康。冷冰冰的字眼。內(nèi)含的絕不是它的原義?！皠e這么說?！蔽也⒉幌氚参克皇怯X得該說點什么。我可能還想多說些，但沒有出口。我已經(jīng)決定，等會就在太平寺街上找家旅館。附近。

他的目光先是停留在自己的指尖上，而后又閉上眼睛。時間很長。我站起身，我想我該走了。窗臺上，他的牙缸白瓷快掉完了，還有幾個模糊的紅字，我們大學(xué)的名字。牙刷幾乎禿了。也許他是個有些懷舊的人。那么，如果我問些什么。

他突然睜開眼，有一絲萎靡不振的光在里面游蕩。他說，“你看，有人剛搬走?？傔€會來。謝謝你來看我。我更寧愿誰也不記得誰。所有人忘記一切?！?/p>

“明白?！?/p>

他一直是陌生的眼神。我很懷疑，他并沒有認出我。我試著提起那個名字：苗青?！澳氵€記得苗青嗎？”

但他好像沒聽到。我希望他追問，為什么提到苗青。如果它從他壓抑的口邊冒出來，我只能說不知道。那樣，我們總該面對的問題就繞過去了。它是不可能解決的，你只會帶著越來越多的它們行走在路上。從一開始就注定了。

最后還是沉默。

我臨出門，他突然說，“我總覺得我屬于這里，你遲早也是。”聽上去不像一句詛咒。

我沿著太平寺街走著。天色黑了下來。我仿佛又看見，我和石舟在往前走。那是十一年前，也是冬天，要不就是嚴寒尚未遠去的初春。一群女人在跳廣場舞。他記得那個方陣之外的獨舞者。她還在，和十二年前一樣自我欣賞。彎腰，以左腳為中心，旋轉(zhuǎn)，半昂起驕傲的頭顱。苗青曾經(jīng)對他說，你學(xué)起來真像個機器貓。她說完就笑起來，在深冬的夜霧中看上去青春洋溢。今天，是她本人，還是她的女兒？

他不得不接受這樣的事實：太平寺街很短，沒有一家旅館。難道不是在這里，他安頓了梅藍。一個夏天的晚上，暴雨，她像個迷失方向的燕子。他對她說，那就把這里當(dāng)作你的巢好了，我們的巢穴。最后一天讓我們聽聽風(fēng)在雨中吟唱。但記憶有可能故意誤導(dǎo)你。他走了幾個來回，確信那家旅館消失了。

在太平寺街的盡頭，他站在一幢樓門口。它依然沒有名字?！按蚵犚幌?，這里是否住著一個叫石舟的人?！彼麊枖r住他的保安。“或者，馬頓？他住在七樓?！彼Z氣肯定，像是去看望一個告別不久的老朋友。

七樓樓梯的廊柱上，刻著他名字的印記已經(jīng)被清除了。但門燈依然是壞的。在朝西的盡頭里，他和喬木，他們站在門前。喬木跳起來，打碎了燈泡。后來，他們對此總是諱莫如深。石舟原先住在這里。他和馬頓也曾在這里落足。

他敲門。時間和那年秋冬之交的一天一樣長。門開了，一道裂縫里擠出一個男人的臉，四十多歲，左前額掛著一縷染紅的長發(fā)。

“我找石舟?！彼麑ψ约烘?zhèn)定的口吻出乎意料。

“沒有這個人?！?/p>

“或者。馬頓呢？”

“從來沒有這個人。”男人強壓的火氣轉(zhuǎn)變成顯而易見的威脅。

他從門縫里看進去。不再是原來的模樣。已經(jīng)重新裝修，但時間應(yīng)該在五六年之前。白色的墻壁有些泛黃。一個女人和兩個孩子，家庭晚飯時光。南墻上似乎有幅畫……女人突然咆哮，“丁老九，誰在那里！”

現(xiàn)在這里住著一個名叫丁老九的男人。

“一個推銷什么保險的，或者一個年輕的乞丐?！彼＿杷频膫?cè)頭朝里面喊，又挑釁地看著他。

他沒有看清畫上的內(nèi)容。他縮回頭凝視著丁老九，加重眼光中的力量，“你的房子是租的還是買的。我曾經(jīng)住過一年?！?/p>

“這個人從來沒有存在過。你該去精神病院找。出樓左拐?！彼ど祥T。

一個冬天的晚上，也許不是，那些年，每個季節(jié)看上去都像冬天。他敲門。他快失去耐性了。喬木說，“他們就在里面?！蔽也恢麨槭裁匆萌朔Q復(fù)數(shù)。門開了，石舟從門縫里看著他，警惕，也許還有緊張。他非要進入。他不許。他進入了。直奔臥室。否則還能發(fā)生什么呢。沒有人。床上，被褥里包裹一個人。自然是一個女人。還裸著身體，他想。

“那是誰？”我問喬木。如果我不問，我們就得一直在這里坐下去。

“辛韻。我敢肯定?！彼劾锫冻鰫汉莺莸墓?。

“但是，你想想，開門的不是馬頓？”我好像是在激怒他。

他的臉上卻突然布滿憂傷。他跳起來，拍碎了門燈。他朝一切罵：媽的。

門口，我朝保安揮手告別。一天晚上，我，苗青——不，難道是米貝？——和馮婉，從七樓聚餐出來。石舟送到門口，我們都轉(zhuǎn)身朝他揮手。我推著自行車，跟在苗青和馮婉身后。我們送馮婉到師院門口。然后，苗青坐上車后座，我們向戲校飛馳。我看見，他們在霧氣中若隱若現(xiàn)，似乎正凌空駛向虛無。苗青是何時消失不見的呢。

江風(fēng)從身后吹來。他會在上課時間逃出去，一直走到江邊才折返。黃昏時分，會有一群鳥飛過灰暗的叢林。淡若輕紗的霧氣中傳來捶衣聲。幾只長滿綠銹的駁殼船，仿佛是從博物館逃逸出來，藏在黑色的江水中微微搖動，像瀕死的巨大禿鷲。里面住了人。燈光橙黃，清冷，恍若磷光?；蛘甙狄估镆粭l鯨魚骨刺的顏色。他不知道那些年里為什么會這樣想象。江邊有一座振風(fēng)塔。在冷兵器時代，它眺望過多少場戰(zhàn)爭，但保持沉默。它早已老去，說不定早已死亡。但他那時覺得他的周圍仍然充滿戰(zhàn)爭。除去和米貝一起攀登的那次，他從未上去過。

他走在菱湖南路西邊，這樣就可以不用走過師院門口。但他卻在身側(cè)看到那家照相館。它還在，名字還是：師院照相館。十二年前，主人是一名曾經(jīng)的戰(zhàn)士。沒人知道他的名字，至少他不知道。那天，戰(zhàn)士對他說，最后一次了，免費，算是紀念。不，沒有什么是值得記住的。

“好吧，快洗。我馬上就要。她在等著?！彼纳袂閺埢识鼻?，像是希望什么趕緊結(jié)束。梅藍站在他身邊。

“時間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睉?zhàn)士朝他做了個嚴肅的鬼臉。

今天，這句話異常清晰地在他面前的夜色中滾動。這是不是一種預(yù)測或者讖語。戰(zhàn)士的駝背在陽光里的影子像一張弓。他曾說，我們沒日沒夜地瞄準。等待射擊。但是，敵人就是不出現(xiàn)，在老山。我們只好躲在山洞里。朝天空開槍。總會引發(fā)槍聲。像是狂歡，驅(qū)除寂寞的目的達到了。他覺得，他們很像。

里面是個十七八歲的女孩。我確信從未見過她。

“戰(zhàn)士呢，雖然我不知道他姓名，但我想我們是老朋友?！?/p>

“我父親……”她說。他像聽到木窗前的風(fēng)鈴聲，“他走了。不知去向，說不清是哪年的事了?！?/p>

“我想找張老照片。”我有些激動地說。

很抱歉，他把什么都帶走了。希望電腦里有，也許沒有。呃，你做好心理準備。好的。你沒保留照片嗎。沒有，我不確定。為什么不保留。當(dāng)時覺得沒這個必要，也許保留了，但弄丟了。大家都這樣。是的，是這樣。你為什么要找它呢。是的，想找到她。非找到不可嗎？也不，其實我并不是很需要。

“你的地址，我可以給你寄過去?；蛘吣阍賮怼！?/p>

“我再來。不方便……我是說，我沒有地址。我剛下車，還沒有找到旅館。”這是一個謊言。我已經(jīng)在這座城市呆足三天了。

她沒有表示驚訝，突然以自責(zé)的聲調(diào)說，“差點忘了問，照片有什么特征沒有。比如說照片上的人，你肯定在上面?！?/p>

“時間：2004年7月2日。兩個人，我和一個女人。她叫梅藍。她……很抱歉，好像沒有什么特征，我記不起來了?！弊詈笠惶熘形纾覀儚囊患倚〔宛^出來。她說，蘇生，我們照張相吧。好，為什么不呢。

她站在我的身旁，在陽光下，在師院門前。有很多人從我們面前經(jīng)過，步行或騎車。但戰(zhàn)士選擇的靜止時刻，照片上只框住了我們兩個人。我們的身后，是華麗的校門和幽深的小徑。那一刻永遠在我們的生命中靜止了。像個帶著驚嘆號氣質(zhì)的句號。它隔開了過去與未來。它永遠懸浮在現(xiàn)時之中。但它遠離了我，或者我們，在另一個時空中孤獨生活。我看不見身側(cè)梅藍的神情。戰(zhàn)士對著逐漸顯影的底片說，看啦，她正多么深情地盯著你。

梅藍要在底片上寫下她的名字和電話號碼。如果她還在用，我也許會聯(lián)系她……聯(lián)系上她。但是，現(xiàn)在底片隨著戰(zhàn)士一起消失了。

他剛才翻看日記本，再次確證了這個日期。2004年7月2日，照相。沒有更多的文字。有些頁里除掉天氣，什么也不存在。然后是連著幾頁的空白，不著一字。直至下次的天氣來臨。也不是什么特別的天氣。比如，今天，天氣晴冷。這有什么特殊意義嗎？沒有。似乎那時的他就意識到，在今天，他會需要它，經(jīng)由它的提醒，然后到達某個必須到達的路徑。于是，它一點線索也不愿意留下。那時的他就算定了，要跟今天的他為難。沒錯，現(xiàn)在，他一定像個布滿鱗爪和塵埃的蝙蝠一樣，站在時光深處，嘲諷地向他露出猙獰的微笑呢。你為什么要尋找，多么無趣啊。是的，沒有必要。

一個血紅的“性”字霓虹燈仍然在閃光。它與照相館遙遙相對。當(dāng)年，他沒有為這座城市消費一只避孕套。而這就能代表青春的荒蕪。如果他返回菱湖南路和紡織南路交口向右拐，不出百米，是一家柔聲錄像廳。很多異國他鄉(xiāng)的女人，在他們精力過剩的眼光中醉生夢死地呻吟著。它還在不在那里。他不想去核實了?；蛟S可以明天去。只要他愿意，可以在這座城市里生活，再一個四年，或者一輩子。直到有什么漸漸浮現(xiàn)，或者落下帷幕。

他走進人和土菜館。沒有顧客。晚上九點。一位中年女性站在柜臺后面對他致以微笑，她看上去很憔悴。他沒有落座，而是問：“什么時候搬過來了？”

“不。我們就一直開在這里?！彼幕卮鸷啙嵍辛Χ?。字正腔圓的聲調(diào)仿佛不是發(fā)自她的嘴，而是她鼻孔里的袖珍錄音機。她得重復(fù)回答無聊透頂?shù)囊蓡?，于是只好提前錄制下來，?yīng)付所有像他這樣的人。

可是，在他的記憶里，人和土菜館是開在宜城路立交橋下，是一條和師院后門朝陽路一樣的死胡同。他，石舟，馬頓，喬木經(jīng)常去那里聚餐。

能被一甲子整除的十二年，讓這座城市變樣了。

第五天。悅達快捷賓館，窗前有棵苦楝樹。他從未想過去了解它的習(xí)性，但認為他們命運同質(zhì)。夜色降臨，空氣中激蕩著一種神秘的振翅聲。像是要暗示他什么。他咬緊牙關(guān)，但領(lǐng)會不到。他隨身攜帶的包里，只有日記本和《帕斯卡爾思想錄》。他擺脫了其他所有的東西。十二年來，帕斯卡爾一直停留在363頁，那里有一道折痕，他再也沒有往后讀下去。兩三年過去，他會去翻動，但也只不過用指尖加深痕印。他害怕——像會有一道強光躺在里面，等待著他的來臨，乘機刺瞎他企圖投向回憶的眼睛。而每一頁，卻又泛濫著時光的回響，每一句話背后都暗藏著他的故事。他只是不能丟棄它，像蝸牛身上的尖殼。與生俱來。那些年，他曾從地攤買來的舊書中讀過很多人。薩特，加繆，尼采，毛姆和卡夫卡，叔本華說，所有的快樂都是膚淺的，只有痛苦才是深刻的。此后他覺得，自己日復(fù)一日用切膚生活與之印證。但今天，連痛苦都消失不見了，而只有另一個人——帕斯卡爾在他的生活中留了下來。

他在石舟的出租屋里寫作。我還沒有想好要干些什么嗎？不，也許因為苗青還在這座城市，也許不是，總之需要時間。隔絕，或者清除一切。我只出現(xiàn)在煙店老板、街頭賣快餐的女人和理發(fā)師的面前。理發(fā)師會三個月看到我一次。所有的投稿都石沉大海。他只好去做家教。一個夏天，從市郊回來的路上，他暈倒在一個池塘邊。醒來時發(fā)現(xiàn)，天空無云，已經(jīng)下過驟雨。身邊沒有一個人。他去另一座城市。那時，苗青已經(jīng)不見了吧。一年之前的春末，他平生第一次坐火車，去找工作。綠皮火車慢慢地駛過田野。在另一座城市的街頭，在一個街角他轉(zhuǎn)回頭來，看見梅藍。她跟在他后面走著，不遠不近，他們沒有說一句話。他乘坐的公交車在循環(huán)路線上慢慢步向黃昏，又駛進燈火闌珊之中。他在公交車上大叫，長江西路立交橋在哪里。他聽到聲音里充滿驚恐。有人小聲提醒他，過站了。他下車，向那個相遇的街角奔去，他以為，梅藍還會在那里等待他的出現(xiàn)。

他去往另一座城市，在畢業(yè)一年后。是因為米貝在那里嗎？米貝正在那里讀研究生。她有沒有邀請過他？但她沒有拒絕。他和米貝，他們在一些夜里，繞著一條黢黑的湖泊行走。不，其實是一汪池塘，在摩肩接踵的校園里。白天看上去，可笑的渺小和荒蕪。像他。池塘邊滿是蘆葦。蘆葦似乎一年四季都存在，當(dāng)時他這樣想過。他進入一家時尚報社。他不想應(yīng)付一位女編輯的糾纏，憤而辭職。他租住的房子在七樓。窗前有一棵苦楝樹。伸手就可捋下籽來。這代表了什么？一天早上，一位老女人拼命捶門，警告他得為三樓的水管爆裂承擔(dān)一切惡果。他試著邊笑邊解釋，但爆發(fā)了爭吵。老女人兒子用菜刀將他逼在墻角。他自學(xué)法律。一年后通過司法考試。時尚報社的那個女編輯又找到他實習(xí)的律師事務(wù)所，要求他為她訴訟，因為她辭職了，但想訛詐報社一筆賠償。他逃脫不了她，被迫代理，并且勝訴，但隨即離開了律所。有半年之久，他浪蕩在另一座城市的街頭。一個黃昏，在一個十字路口，他接到電話請他明天去上班。他還記得那一刻夕陽落在冬天樹梢上的影子有多么幻美。他為老鄭應(yīng)付一切法律事宜。老鄭是安慶人，他的公司只雇傭安慶人，他告訴他這是因為他覺得安慶人聰明。那陣子，他可能想的只是該如何預(yù)防老鄭對他的欺騙。他辭職后，他們再無聯(lián)系。但昨天，他在元通庵前乘坐一輛出租車，上車兩分鐘后他喊道，老鄭。司機扭轉(zhuǎn)頭來。是他。他們互相笑了笑。然后一路無話。他下車，沒有回頭。他也沒有按響喇叭告別。

他的單位還沒有刊登尋人啟事。

他不認為現(xiàn)在是回歸。他最終會離開。他只是在等待什么。只是她們開始變成了模糊的影子。跟他無關(guān)，只是消失在時間的長河里。被最為輕飄而又絢麗的那一朵浪花湮滅了。六年前，他考進法院。最近的一篇日記上寫著：2016年12月5日，離開。兩個描粗的黑字觸目驚心，像一份無可辯駁的終審判詞。他受命來參加一場庭審。一個男人在安慶監(jiān)獄里關(guān)了十九年。一個月前，他被證明是冤枉的。他們決定來此地提審。天色一路晴好。六年來，當(dāng)事人無所顧忌地向他袒露內(nèi)心的惡。惡包圍著他。就要到達目的地了，路過陳獨秀墓時，他中途下車。那時他還不明白自己的決定將會是什么。他覺得這個舉動很荒謬，但再回到車上也不會減輕幾分。他翻讀著大大小小的報紙，哪怕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也沒有任何一個字和他有關(guān)。有很多訃告，冬天，總有人一個接一個地死去。

也許同行者正在明察暗訪，他是否曾受賄，就像那些已發(fā)生過無數(shù)次的乘機逃跑事件一樣。不，不過是他不重要?；蛘呤撬麄儜峙麓紊?yīng)，寧愿當(dāng)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仿佛我的存在并不真實，注定要被遺忘。這對誰都好交代。那么，他該不該離開了呢？又一天晚上，窗外的天空有種下雪的沖動，他決定不離開，暫且不這樣做。但很可怕，可能會致使他永遠滯留在這座城市里。

這天晚上，他坐在菱湖南路的一家餐館里。西邊是“安慶飛雁快客”停靠站，那里會有車在夜里發(fā)往各地。

服務(wù)員一直在柜臺后面注視著他。她看上去有些疲累，也許只是膽怯。在一個可以縮短城市之間距離的流動點，應(yīng)該事事小心。他覺得被這種情緒感染了。他用一種不太確定的聲音說：“請給我一瓶百事可樂?！彼鞠胍繜?，但可以等會。有什么事情也許即將發(fā)生，他有著模糊的預(yù)感。他必須保持清醒。或者不如說是保持冷漠。

從這里坐上循環(huán)班車，經(jīng)過集賢北路一直往西南方向走，會到達獨秀園景區(qū)。陳獨秀墓在它的斜對面。這時刻還會有前往的班車嗎？不知道，他從未在夜里去過。前天，他又從那里歸來。只能在失散的地點等待失散的人。但我不是去尋找我的同事們。他們張好了囹圄之口，正在等待。我可以當(dāng)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不過是中途下車，然后時間發(fā)生了扭轉(zhuǎn)。五天后我回來，他們的時針才過去五分鐘。也許每個人都會這樣希望。他以前和陳獨秀紀念館的館長相談甚歡。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過早謝頂，博識，但拙于表達。如果說沉默具有氣味，那么在他的身上這種氣味卻無所不包。他有個妹妹，當(dāng)年小他三歲。前天，館長已經(jīng)不在了。有個老農(nóng)向他指著紀念館的后山。是圓通寺，還是公墓？他沒有問。老農(nóng)的聲音在他聽來，像他嘴中的旱煙袋一樣干澀：“只可惜了那個女孩?！?/p>

“誰？”他明知故問。內(nèi)心突如其來地涌上一種鈍痛感。

“她出家了。就在元通庵。”他沒有明確所指，理所當(dāng)然地認為他應(yīng)知道。

十二年，滄海桑田。她長得像馮婉，她們都像原野上的一朵無名小花，消失了。她出家了。他不明白為何非要在一座伶仃的庵里了卻余生，而且如此之近。她曾經(jīng)送他一捧親手從樹上打下來的板栗，他還記得，他的回報是一首詩。上面寫了些什么呢？

外面有唿哨聲，好像來自遠方。有人進來了。站在門口，門遮蔽了他的半張臉。一分鐘后，他似乎確認沒有危險了，才把整個身體暴露在燈光下。一身赤褐色的皮衣。赭衣。他想，這是一個罪人。皮衣的膝蓋處已經(jīng)破爛。他依然原地轉(zhuǎn)圈，用戒備的眼光審視著什么。這種眼光落在他身上，他分明看出了里面的敵意。難道是此提醒他，他曾經(jīng)認識這個與他年紀相仿的男人？

他正走過來。他走近了，然后在對面坐下來。他的臉上是一副活絡(luò)的表情。是那種想表明自己仍然融于世俗之中，生活不錯而且自得其樂的表情。他覺得似乎有些熟悉，可是一旦進入回憶，印象反而更為模糊。像曾經(jīng)租住屋墻上的一幅畫。哪里的租住屋？前任或更前面的租客留下的。一個青年漢子站在秋天的柴垛前，目光憂郁地平視著。在他的前方，是陰沉的午后天空。一直延續(xù)到畫外，在墻壁上游蕩。每至深夜，它反而變得更加亮堂，一次意外也沒有，逼退想潛進來的城市燈火，讓他無法入眠。無數(shù)個這樣的夜晚。他與它對視。偶爾交談。

他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語氣肯定地說：“你是蘇生?！?/p>

“是的，我是蘇生。”

他是誰？他看上去為何像一只正在作著最后掙扎的絕望的野獸。有陣子沒人再說話。

“你什么也不問嗎？那么，你的出現(xiàn)與我無關(guān)了?！彼c起一根煙，快抽完時才重新開口。他好像知道我曾經(jīng)的職業(yè)。

我不明白他的所指?！笆堑?，我想?！蔽一卮?。他在我的回憶里還沒有面前杯中的氣泡真實。

他抽起煙來像吸毒。他額頭靠在窗玻璃上。他一個人在說話。我認真聽著，但只能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到“……承諾了卻不給編制……上訪……肝病，喝酒時……一個月三百底薪……鞋磨破了……商海……活下去……遠別……還有馬頓……”

一輛東風(fēng)拖車向遠方急速駛?cè)?，燈光劃過玻璃。我記起來，我們在隧道里。車子一輛接一輛沉重地駛過頭頂，燈光從罅隙里漏下來，打在他的臉上。他面目不清。他說，你看，我們就該這樣放棄了嗎？不得不，否則又能怎樣。我們就此道別。喬木。

我沒有喊出這個名字?！澳遣皇莻€好主意?！蔽艺f。

“證婚，記得嗎？”他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他神情像個偏執(zhí)狂，一定要將什么弄個水落石出似的。

我不置可否地搖搖頭，臉上布滿自我嘲諷。

他說，“米貝。”我沉默。他說，“米貝，你想知道米貝在哪里嗎？”我沒有回答。我和他，還有米貝，我們曾經(jīng)同在另一座城市。他笑起來說，“其實我也不知道?！?/p>

從第二天起……我在這座城市逗留的所有時間里，這是我與他的唯一一面。他為何也出現(xiàn)在這座城市，只是偶然路過？但直覺告訴我，他在逃難。他曾擔(dān)心我是來抓捕他。這種想法毫無道理，即使他身處險境。我有些后悔，他知道米貝在哪里。還有馬頓和辛韻。只要我開口?？墒菣C會錯失了。

日記本里記著：2007年7月30日，證婚。喬木的第二次婚姻。肝病和言而無信的校方毀掉他的第一次。在領(lǐng)證七天之后，他們不太和平地辦理了離婚手續(xù)。我陪他去上訪。要求教育部門給個說法，這從一開始就注定是徒勞。在廣場下的隧道里。集鎮(zhèn)的一家餐館里，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念著證婚致辭，因為話筒會突然陷于無聲。好像在他的婚禮上，我們能做的就是集體默哀。他一言不發(fā)，眼睛中傾瀉出怒火，不是針對我，而是過往和命運。

八天過去了。悅達快捷賓館，冬日的暖陽鋪滿窗臺?？嚅瑯湓诔匡L(fēng)中耷拉著枝干，似乎它也一夜無眠，但沉思無果。他從上午的殘夢中醒來后想，隔上一段時間，你就會忘記一些人。但幾年之后，他們中的某一個會再次出現(xiàn)。你們不得不遭遇，有時，會信口說上幾句，有時，只是擦肩而過。以這種方式來宣告真正的、全部的、遲到的、此刻方才開始的道別，遠離。而告別不能進行第二次。這就是他為何沒有和喬木聊及往事，而且是全部理由？

照相館的姑娘朝我嫣然一笑，“相片找到了?！钡直刚f，“只是電子版。沒有電話號碼?！?/p>

她明白重點。我也朝她歉疚地笑了笑，“沒關(guān)系。”

“那么，你要翻印出來吧?！?/p>

“隨便，我想……不需要了。”

他決定再次去第三人民醫(yī)院。沿雙井街往南，上坡，海軍醫(yī)院藏在林蔭叢中。那棵柏樹依舊兀立在路中的橢圓形花壇里，遙遙看去并未老上幾分。和十二年前一樣，幾條紅綢帶綁在它身上，一些老人要借此驅(qū)除會在暗夜里造訪的鬼魔。

他們接到石舟的電話。他與趙樸初故居景區(qū)的管理人員產(chǎn)生矛盾，他要求他們總得有信仰。他們就該去當(dāng)和尚。他的表情是對所有世事的不解和憤懣。馬頓、喬木和他趕去助陣。路過這里，他們突發(fā)奇想，掰斷柏樹枝條充作武器，而且把紅綢布扎在頭上。

也是在這個路口，一個秋夜，凌素對他說，希望還有機會請你看電影。她的語氣聽上去漫不經(jīng)心，但眼光中有種讓他害怕的深情在流動。亂世佳人。這個電影的名字他不會忘。她的語氣在他聽來像是試探。她戴著深度眼鏡，鏡片呈灰褐色，但她眼神中溢出香辣的氣味。她個頭嬌小，穿著薄如蟬翼的紅色超短裙，裙邊在風(fēng)中飄揚。秋夜，有月無光，她站在一棵月季花旁。但沒過半年，她從他身邊消失了。就永久消失在他身邊的人群之中。他聽之任之，沒什么值得你煞有介事地去挽救。幾年之前，我短期出走，流落到一個陌生城市。冬天。在當(dāng)?shù)赝韴罂吹揭粋€縣團委副書記的訃告。死者名字也叫凌素，死因是長期抑郁引發(fā)的糖尿病。我不敢確定是她，但那些年她身上就已有從政的跡象，只是遇事難以樂觀。

石舟被綁在一棵樹上。我們面面相覷，除掉繼續(xù)綁上他，簡直找不到對付他歇斯底里的辦法。我們后來去江邊。初夏的晚風(fēng)在波浪上劃著黑色的弧線。他們?nèi)サ钦耧L(fēng)塔。我遠眺長江彼岸。那邊，生活著一些人們，他們構(gòu)成一個我不知名的世界。幾天后，我和米貝來到這里。她在前，我在后。通道狹窄、陡峭。她的臀部就扭動在我的鼻子前方。我似乎聞到了一股芳香。沒有其他人。鐘聲在塔內(nèi)回響，仿佛時間在一條縫隙里快速穿行。在寺頂。眼下的一切都變小了。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變異。不，七層的高度，相對于大地到天空的距離來說依然微不足道。微不足道，那時他心里在想，而這就是我們的宿命。

“我有一種感覺?！彼χ鴮γ棕愓f。他臉上蒙著一層惡意。后來他想，那只可能是內(nèi)心的邪惡被苦澀的愛稀釋的變體。

“你快說！”米貝做好了反唇相譏的準備。

“我喜歡你的小虎牙?！彼f，但有種沖動在迫使他必須講出真相，“但不是，”她閉緊嘴，他覺得面對她的嗔怪，自己的神情越發(fā)晦暗，“我從你身上聞到了一股芳香?！彼⒁曋灰路o裹的下體。她回視了石梯一眼，明白了。

但回程公交車上，她頭斜倚著他的肩膀，安靜地睡著了。

今天，當(dāng)眼光再次懸浮在振風(fēng)塔的七層之上，我似乎看見了另一夜。是哪年夏天的深夜，幾近凌晨。他和苗青，他們乘坐偷來的木筏劃到江心。苗青站起身來，朝黑夜張開雙臂。繁星滿天。世界仿佛只剩下他們身處其中的江心，和天空。苗青把木漿朝遠處空洞洞的夜色投擲過去。啪嗒的落水聲在宣告，天地再次閉合了。在這里，只有他們兩個人，永遠如此。

他曾試著去尋找某個出租屋墻上的那幅畫。一個年輕人站在秋天的柴垛前，目光陰郁。在菱湖南路163號，安慶市圖書館里沒有。緊鄰長江的樅陽門批發(fā)市場里也沒有。大街小巷，兩天時間他穿行其中，但一無所獲。喬木也沒有再出現(xiàn)。

我走進“舊の戀”花店。那個男人放下正在讀著的書，拖著腿走過來。他比我印象中的模樣還要年輕。他的聲音依舊輕柔：“先生，想要什么花？”

“黃玫瑰。”

“阿班斯，舊金山，還是金色幻想？只剩這三種。”他有那么點遺憾地說，但簡潔明快的話語讓人振奮。

“……金色幻想吧?！彪m然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但覺得不重要。

“幾朵呢？”

“一朵能表示道歉嗎？”我想了想，補充道，“我是說，為某種不該存在的東西。”

他笑起來，但沒有回答。

“那就兩朵吧?！蔽蚁?，這個他會懂。

他開始修剪。我說，“刺，就留在上面?！彼麖难坨R上方認真地看了我一眼。并未發(fā)問，他開始包扎。他就要把花束遞給我了，卻又縮回手，再次整理。這是一個精細而有愛心的男人。他像在撫弄一件即將出手的藝術(shù)品，神色中有著最后雕琢般的專注。我注意到，他的肩膀還和以前一樣向左傾斜。他瘸腿，左腿要短兩三公分，右腿總是拖在地上。但他的褲子筆挺，折線分明，甚至顯得亮彩。我看向古木色矮桌，如今旁邊空無一物，十二年前，那里有一張馱運他的輪椅。桌上是一本線裝書，《道德經(jīng)注疏》。我說，常有人買黃玫瑰嗎？不，不常有。這些年，你過得如何。還好，你以前來過？是的……但很多年過去了。

“所有的過去都沒什么，”他的口氣聽上去不像是在安慰。他把黃玫瑰舉在鼻前，用力嗅了嗅，而后雙手遞給我，“就像這花，弱不禁風(fēng)，但是——真香。”

“你不記得我了?！蔽艺f。

“既然是老熟人，這次免費?！彼缓靡馑嫉匦χ?/p>

“不要這樣。我還得請你幫個忙?！?/p>

他安靜地等待下文。

直到此時，我方才下定決心就這樣去做。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很輕，里面仍有一絲猶疑，“就在對面醫(yī)院，503號病房。里面一個男人，叫石舟。你送給他?！?/p>

“第三醫(yī)院？”他陷入思考。他低眉順目地說，“那是精神病院?！?/p>

“嗯。不合適？”

“如果你愿意……我覺得……”

“都沒關(guān)系。他什么都明白。我是說，有時候，你會覺得他簡直就是一個正常人?！蔽以噲D緩和我們之間不知為什么突然升騰起來的緊張感，大聲笑起來。

他禮貌地賠著笑?！澳敲矗裁磿r候？”

“現(xiàn)在。”我又問，“你覺得是否有必要每天送兩朵？我可以預(yù)先付全款，直到他突然離開醫(yī)院，消失了?！蔽蚁袷窃陂_一個百無聊賴的玩笑。

他倒是正兒八經(jīng)地回答，“我覺著這沒有必要?！?/p>

我看著他向第三人民醫(yī)院的大門走去。他拖著右腿，在冬日的陽光里，麻利地穿過斑馬線。褲線上流光溢彩。我在花中夾雜了一張字條。上面寫著：米貝。馬頓是何時離開我們的呢。他認出了我。一定是這樣。他也曾喜歡過米貝。他要將馮婉介紹給我。馮婉在安慶電視臺當(dāng)兼職主持人。她當(dāng)時還在讀大學(xué)。我是對石舟說過，我只娶播音員或者舞蹈演員?，F(xiàn)在想來像一個少不更事的夢囈。我無從考證，那天晚上，四人飯局是發(fā)生在我已經(jīng)認識米貝之后，還是我們此生的第一面。我想，這很不同。

你要在一座曾經(jīng)的城市里尋找一個人。你可以去醫(yī)院。在時間流逝多年之后，他們或他們中的一個會在醫(yī)院里占有一張病床。九天前，我卻不知為何會選擇這里，精神病院，但我從獨秀園景區(qū)下車，就直奔而來。我站在大廳里，屏幕上閃過一個接一個紅色的名字。有一個略顯尖利而不耐煩的女音在廣播里叫號。她似乎很不喜歡自己的聲音，每次不得不發(fā)聲的瞬間就希望它立即結(jié)束。但她宣布，一個個人，他們和她們，現(xiàn)在必須由這座醫(yī)院接納。在外面，在大街上，在屬于個人的房間里，已經(jīng)沒有他們的位置，他們已不被容忍。我在這里穿梭三天，好像懼怕遇到一些人。我不擔(dān)心，他跑不掉了。三天后，我確認，沒有另一個人來探望他。他被遺忘了。我才走到他的病榻之側(cè)。

我曾經(jīng)來過“舊の戀”花店。買了九朵黃玫瑰。送給我身旁的苗青。頭天下午，我從天柱山歸來。是暑期的一天，一個被我稱為跳跳的姑娘邀請我去爬山。同行者還有幾人。我們已經(jīng)半年未曾說話。在校園小徑上遭遇，彼此也假裝視而不見。當(dāng)晚跳跳請我們喝酒，似乎只是要在最終選擇上加重心靈的砝碼。一個向來讓我嫌惡的男人以跳跳男友自居……他也是同行者……她是通過一場烏煙瘴氣的短途旅行，比對，考驗或者抉擇？……清晨，我們在山中湖里。只有我們兩個人，輕輕蕩槳。風(fēng)從闃寂的黑色林叢中散漫而來……第一束晨曦從天空遙遙鋪下……我醉得人事不知。我在海軍醫(yī)院醒來。苗青趴伏在我的床邊。

狂亂的夢境之線即將崩斷時，我隱約聽見苗青在唱著：“……孟姜女堂前放悲聲……雙雙燕子繞畫梁……七月里來秋風(fēng)涼……線兒繡的范杞良……”。她說是黃梅戲。她告訴我戲名是《十二月調(diào)·孟姜女》。她突然說，十二。是，一個多么有始有終的數(shù)字。她閉上眼，但青春的臉在晨光中朦朧生輝。她神采奕然地說：“這樣好了，如果哪一天，你或者我，我們走失了。蘇生，我們現(xiàn)在就約定，十二年后，我們就在這里再見。”

“這不是個好主意。”我應(yīng)該是這樣回答她。

在這里，十二年后。那天是2004年12月14日?！白?，買花去。我要送你花?！彼麑λf。這個決定和昨夜是否有關(guān)。那年他還年輕，他想不出其他更無聲而更長久的表達。

在街頭，她選中“舊の戀”花店。她說這個名字讓人有一種想哭的沖動。她覺得。一個瘸腿的年輕男人，坐在輪椅上艱難地為我們選花。他笑意吟吟雙手遞來花束。苗青剛才一直噙在眼角的淚卻掉了下來。他們相擁著回去的路上，她沒有壓制哭聲。

他走上同一條回程的路。又是一個冬天，空中的氣息恍若相似，路邊有身穿黃色上衣的工人正在砍伐梧桐的丫枝，它們碼放齊整。像秋天的柴垛。一個青年站在柴垛前，目光平視畫外。他的眼里映出喪失方向感的遠方。在吳越街的音像店前。歌聲傳來。是一首陌生的曲子。

“黃玫瑰，別落淚?！?

他決定進門去問。一個店員回答他，“侃侃。黃玫瑰。”旁邊，一個小女孩仰頭笑著說，“連這都不知道?！彼龖?yīng)該不到十歲，但長發(fā)及腰。長發(fā)及腰。似乎有什么在他心中瞬間復(fù)活了。

“那么，你要買嗎？”店員一口安慶方言，音色飛揚。

“不買。”他立即又羞澀地笑起來說，“只是聽聽。你知道，像過去……我覺得挺好聽的。”

他拐上孝肅路，又走上雙井街，這次是從北往南。下坡，在海軍醫(yī)院旁邊。他進入一家音像店，挑選了侃侃的一張光碟。里面有黃玫瑰。他站在馬路對面，他看著海軍醫(yī)院大門。在冬日，它顯得蕭索而寂冷。最終……他沒有進去。他心里在想，這就是他們的約定——也許可以說戀情？——開始的地方。

他攤開日記本，寫下：2016年12月14日，離開。他已經(jīng)決定，明天離開這座城市。三十三年前，他生于這一天。周而復(fù)始。他把碟片塞進包中，從此多了一件行李。他要帶走它。日記，帕斯卡爾，一張碟片，這似乎就是全部。再也沒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他和她們的人生道路只是在一段很短的時間里，彼此平行。

一個夏天。他們站在斷橋上。最前端，彎曲的鋼筋像一只只掙扎的手伸出去。它們的靈魂被埋葬在泥磚中……當(dāng)時他心里在想。腳下，車水馬龍。不遠處一座大廈的玻璃墻面反射著陽光，誕生出無數(shù)個太陽，與你對視。他把傘送給苗青。它伴隨他四年。

我出行總是帶著傘，仿佛時刻準備逃離。這是他能從日記本里讀到的最長的話，但沒有注明時間。即使是個晴天，陽光想要融化整個世界，他也不會和老天同臺對賭。那時，他可笑地認為，這表明他已經(jīng)不想抗拒命運。

我就要走了，他說。好的，她接過傘，沒有看一眼，語氣中有刻意為之的隨便，總有什么會記住的。忘了更好。也許。我們像電影中的長鏡頭一樣看著對方。時間停止了。我想摸下她的頭發(fā)。她長發(fā)及腰。我還想說……是要告慰什么嗎？但我聽到她的吼聲：別碰我。

他們在街上溜達著，漫無目的。他們在永安街一家露天餐館里吃晚飯，一人喝了三瓶啤酒。苗青建議去網(wǎng)吧，不容他拒絕，因為她說：“最后一天?！?/p>

苗青看電視劇《流星花園》。在海邊，夜里，花澤類摟著杉菜。她正在為他流淚。熱吻。道明寺尾隨而來，他看到了……像現(xiàn)實中的馬頓……苗青在無聲哭泣。他睡著了。苗青喊醒他，六點，他們穿過半個城市，他送她回戲校。他對她說，再見。她一聲不吭，頭也不回地走過轉(zhuǎn)角。他不知從哪本書里讀過，每一次轉(zhuǎn)身，都可能是永別。

但他這天并未離開。是因為苗青還在這座城市嗎？也許是。他還沒想好去哪里。在石舟的出租屋里，他準備寫點什么。如果運氣好，那可以一直這樣下去。十二天后，他才重新出現(xiàn)在苗青的身后。

在黃梅戲校的墻邊，樓上教室里傳來戲曲。始終同一支，像一個神經(jīng)質(zhì)的人在不停倒帶。馬路對面，是菱湖公園。夜里九點，城市上空的燈火正在慢慢褪色。幽暗處還有人。成雙成對。后來，他也坐在灌木叢的壁壘后面，想要擁抱一個女人。她叫梅藍。

那個唱著同一支戲曲的不幸姑娘走下樓來。他確信是她。她走過他的面前。她的身體裹挾著一種緊張感，或者是相反。這種與她如影隨形的緊張感，他感同身受，卻無以名之。她也許不過是在散步，但腳后跟傾瀉著怒氣。每一下，十幾米之外的他都感到大地在震蕩。有那么一刻，他想，是已經(jīng)落寞——瀕臨滅絕的黃梅藝術(shù)的幽靈在深淵里震怒，他為這個滑稽的設(shè)想笑出聲。她回過頭來，遠遠地看著他，臉上的警惕慢慢淡去，她也許瞬間就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他，不危險。她繼續(xù)向前，他尾隨其后。幾天過去，他們終于說了一句話。

“呃，一個英國紳士?！彼f。他搖晃著手中的傘，表示贊賞她的譏笑。

然后，又重歸原點。在他看來，她嘴唇薄薄的弧線像一扇緊閉的門，不可能再向外界打開。一天夜里，秋風(fēng)習(xí)習(xí)，她站定，等他走近來。他盯著她的嘴唇。她的眼睛，藍得你能從中看出某個古鎮(zhèn)的整條巷道。她的聲音聽上去像是自言自語：“我并不想學(xué)唱黃梅戲，但我還能干什么呢。你來告訴我?！?/p>

他不知道?！笆沁@樣，”他說。

我寧愿不歌唱。我不想要回響。聽不到回響。

“要有一個外力，我們才能將自己改變?！彼路鸺缲撃撤N勸慰的使命。

她臉上有若有若無的淡黃色的麻點。她嘴角動了動，便意味著笑過了。她一身黑衣，瘦弱身形畢露，因為她相信，在黑色中浸染的潔白才不脆弱。她的口袋里有個小鏡子，能照出她的半張臉。即使在行走時，她也會掏出它，看著里面的自己。他重新回來時發(fā)現(xiàn)，這座城市里的女人，即使素面朝天，也顯得唇紅豐潤。只有苗青的嘴唇是永遠蒼白的。他很容易就能在人群中把她認出來。

很多時候，他們不說話。只是走著。他們總是沿著不同的路線走。那時，他渴盼夜空突然下雨。他們劃乘一只木筏去江心。朝陽路是一條斷頭路。他們走上斷橋，一只腳踏在懸空的鋼筋上。一個圓形的廣場，從高空看，像一幅八卦圖。但是，斷橋是否真的曾經(jīng)存在?？傊?，全是無法逾越的終點。

朝陽路。被一堵矮墻截住。在夜晚，它像堅實的屏障。他們站在石壁下，仿佛是站在一個原始的山洞里。夜色濃厚。遠處的燈光穿不過婆娑的葉影。塵世，已被隔絕在遠方。這里也沒有青春，只有兩個人。夏娃和她別無選擇的亞當(dāng)。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中的一個。苗青朝墻外大喊。沖鋒，蘇生，我們沖鋒，我們要沖出這個世界。苗青站在斷橋上，朝天空喊叫：我是苗青，我不要學(xué)戲……我要成為我……

十一年前，他離開。每一次轉(zhuǎn)身離開，都可能是永別。是誰告訴他，苗青從斷橋上面跳下來。他從未去核實。幾年后，深秋的一天，他在臺兒莊古鎮(zhèn)上看到一個女人。是清晨，橘黃色的燈光從側(cè)前方打在她的臉上。她司職旅館收銀員。他從她身邊經(jīng)過，站在街道的對面，這時他才感覺她像苗青。她長發(fā)及腰。不，她挽著一個發(fā)髻。發(fā)髻像紗籠一樣罩著她平滑的頭發(fā)。烏黑的黑色。她意識到遠處的眼光，有那么一刻，他們對視。但他無法跨越狹窄的青石街道。也許，他該走到她面前，看著她藍得幽深的眼睛說，咿，你在這里。他卻只是在想，另一個苗青還活在這里。

前天，他去了湖心北路1號安慶晚報社。他查閱了那些年報紙上所有的禍事報道。有一個女孩從橋上跳下來。泛黃的紙面上，攝影記者出于顯而易見的目的，只提供了一張后背照。是一個齊耳短發(fā)的女子，無法判斷年齡。他理應(yīng)對苗青的背影熟悉。那年，她長發(fā)及腰。并且答應(yīng)他，因為他的喜歡，此生不再剪發(fā)。

在最后一個不為人知的地址，斷橋。但九天里，他發(fā)現(xiàn)這座城市已經(jīng)沒有斷橋。道路四通八達。也許從來沒有過斷橋。一切只是后來想象，從未發(fā)生。這座城市的夜空中，從來傳遞過苗青在一座斷橋上的喊聲。

我對米貝說，你應(yīng)該喜歡黃玫瑰。

他口氣中的肯定令她吃驚。他不是在詢問?！盀槭裁?？”她似乎為了讓自己輕松些，才不得不這樣問?！爸皇怯X得，”他說，話里仍然沒有道歉的意味。她眼神中的疑問沒有消失，但終究沒再說什么。

在他殘存的印象里，她一直不是那種女人，會用百分之一的不適來破壞全部感情。不像他。他站在另一座城市火車南站的月臺上，捧著黃玫瑰接她，是秋天的深夜。月輝清寒。像一朵朵絨花匍匐在仿古的屋脊上。她從安慶歸來?；爻坦卉嚿希龑㈩^斜靠在他的肩膀上。像一只逃脫不了迷惘之網(wǎng)的小鹿。黃玫瑰躺在她的懷里，沉重地壓著她幾近平坦的胸脯。我們只能像兩只長頸鹿般互相纏繞。表示日常親昵的唯一方式。車窗外是市府廣場，金逸電影院，而后，江南摩爾。摩天輪在寒風(fēng)中靜默、黢黑。每一個腳印都會留下記憶，那里曾有他們的影子。這些影子會藏起來，但只有它們不會消失。

在另一座城市里，我們像兩個孤苦無援的過客，只能彼此溫慰。周末，他隨便乘上一路公交車，坐到終點。通常是81路，終點站是郊外的大蜀山。那里，無論哪個季節(jié)都人滿為患。他會繞過人群繼續(xù)往前走，到達一處公墓，然后再沒有路。他與每個墓碑上陌生的名字對視。世界終于在耳邊清靜下來了。一個鰥寡的老年管理員站在遠處看著他。沒有人會去質(zhì)問你和死人們的關(guān)系。他在兩邊站立著荊棘樹的人行道上徘徊。他不知聽誰說過，荊棘樹是一種被詛咒的樹，如果被它刺中，就會忘記所愛的人。他覺得和它有親切感。人行道每塊青磚上都跳動著一個詞語，逃離。但讓它在射出之前，就在他的胸膛里像顆達姆彈一樣爆炸吧。無聲無息。不會驚嚇這個世界分毫。他多想成為墓碑上的一個名字。然而黃昏來臨，他必須去趕最后一班公交車。

我的愛情，像一個流浪者穿行在魂斗羅游戲里。那年，在一篇尚未落筆的小說里他會這樣寫，不開一槍，也不旁觀戰(zhàn)爭，只是沉默地走著，置身事外。車窗外，右邊是被夜色吞沒的安慶路。是否因為這個路名，他才選擇在那里當(dāng)一名教師。一天上午，他陪同喬木去教育局上訪，為他遭逢的言而無信和不公正。自然沒有什么結(jié)果。他們在樂普生的地下隧道里站了一會兒。他抽起煙來像吸毒。山高水長，后會有期，有人這樣說。然后告別。他們自此從未再見。不，一個臨近年關(guān)的周末，在相向行駛的公交車上，他看到喬木。那路公交車發(fā)自火車站，他從遠方歸來。他神情落寞，眉頭深鎖。他的額頭枕在車窗玻璃上。

他始終覺得自己身處的地落有種不確定性，無論在哪里，即使在現(xiàn)時之中。特別是在夜里。公交車上，米貝的頭依舊靠著他的肩膀。她像一只溫馴的小貓在打著呼嚕。她睡著了。他側(cè)頭看她。她的眼角還有一粒未曾滑落的淚滴。淚滴里反射著他的臉孔，他分明看見，那是一張溫情的臉。而現(xiàn)在，他神情漠然。從他到他，是一生的距離。他無力到達，是不可能。但她的嘴邊殘留著暖意的笑容。因為他的存在，她只有在夢里才能感受快樂的滋味。而他卻只是需要在一個世界里存活，所以才不得不在這里活著。

他來另一座城市第一年，米貝讀研究生，那時喬木還會偶爾突然而至，但又出其不意地消失。他們?nèi)巳艏慈綦x地走在街道上，他說去買包煙，然后就不見了。他和米貝站在原地，有時就站在超市門口等待，但喬木卻不見了。似乎這個世界永遠存在另一個隱秘出口。他生命中的種種等待越來越顯得漫長無期，就連焦灼都喪失了它的耐心，不屑于再瀕臨。

米貝卻不同，她企圖剝除過客的標(biāo)簽，在另一座城市里。這就是他們唯一的不同，但難道不是致命的嗎？他不明就里，但從不發(fā)問。他們沒有試圖去改變對方，只是小心翼翼地防范著自己，盡可能不去觸及會引發(fā)詰問的話題。彼此心知肚明。他情緒的高壓線一直處于待命狀態(tài)，而她的內(nèi)心布滿敏感的地雷，從未解除一級戰(zhàn)備。結(jié)果呢，他們雖然沒有葬身火海，卻陷入冷若冰霜的黑洞里。在黑洞里，沒有任何一絲光線透射進來，從而說明任何逃逸的想法都是徒勞的。他們之間開始變得無話可說，不知從哪一天開始。這反而導(dǎo)致——每一句勉強出口的話都經(jīng)過了千錘百煉，攜帶著淬火的鋒利。殘忍地刺痛對方的同時，不顧后果地自殘。有什么凍結(jié)了，之后立即氣化。

“我們還年輕，但青春總是讓人如此憂傷?！?/p>

他們一起走過另一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在周末。外面的塵世聲息也許會把死氣沉沉趕走，讓他們活潑起來。但如此渺小的希望也隨時隨地浸透悲涼?！盀槭裁淳褪沁@么難？”她問他。他還沒想好該怎么回答，但遲早總得面對這樣的問題。他咧嘴笑起來：“如果我們是在生活，那么我的終極目的就是自由?！彼恢雷约壕烤拐f了些什么。

他們回到他的出租屋。對，墻上有一幅畫。一個憂傷的家伙站在柴垛前，秋日里的黯然神傷?；蛟S是他從安慶帶來，能從那里帶走的唯一一件不屬于他的東西。他站在窗前，看著沉靜的苦楝樹?！澳悻F(xiàn)在感覺不自由？”米貝不想繼續(xù)等待在蒙昧不清的情緒中，像是要替他陳述完整。

“從未有過?！彼麗汉莺莸卣f，露出一種殘忍的笑容。

“不要弄出什么讓我們都追悔莫及的事情來。”米貝最后說。仿佛她已經(jīng)對他足夠了解，但所指不明。這更加令他或她驚恐萬狀。一種身落陷阱之后的絕望警告。

終于有一天，三年之后的春夏之交。是米貝不得不在工作——即另一座城市和他之間做出選擇的時候了。她說，本來都修成正果了。但我不明白，你心里為什么就要有一道非你死我活不可的坎。她說的沒錯，他想。他對現(xiàn)時的破壞性。算了吧米貝，我已經(jīng)在這里陪你三年。你真可笑。你也在生活。米貝被激怒了，與其說因他，倒不如說現(xiàn)在她寧愿如此。是時候了。她像硬生生地拽斷一根線頭。對不起，米貝。我不屬于這里。過去……但寧愿連它們也遺忘了。她卻聽成了她們。

她們，她一個個數(shù)著她們的名字，每個字符都裹著困惑但無比清晰。她的聲音中有著橡膠的質(zhì)感。她無法在嘴中將它們嚼爛。只要你在，我可以當(dāng)作什么也沒發(fā)生過。這對我更好。

他等待米貝哭夠了，以一種戲謔的音調(diào)說，不是她們。將要發(fā)生的一切都和她們沒關(guān)系，是黃玫瑰。他朝她微笑。想讓她領(lǐng)會到這只是一個玩笑。他們此后再未爭吵。似乎有什么化解開來，但其實不過是更加混沌了。

不知從哪一天起，她就真的把那根線頭拽斷了。沒有一絲藕斷絲連。是因為他要離開另一座城市嗎，不，他沒有離開。他只是不確定何時要離開。但在他生命中又一個正式告別時，再沒有人憐惜。他在安慶路一所學(xué)校里當(dāng)教師。他在一家時尚報社里工作。在出租屋里，他買了炊具，但從來沒用過。一個長相兇惡的家伙舉刀將他逼到墻角。他成為律師。他去老鄭公司當(dāng)法務(wù)。他的全部家當(dāng)，一輛出租車就足以搬離到另一個地方。他離開后不久，老鄭公司倒閉。老鄭因詐騙入獄。而他，卻成為一名法官。

他來安慶的第一天，夜里下了今冬的第一場雪。他站在窗前。雪花似乎會一直下落。將這座城市掩埋著白色之下。它會成為白色的雕塑，隨手一捻，就碎為齏粉。但第二天，雪停了。冬日的暖陽在苦楝樹的枝梢上跳躍。不到中午，殘雪全部融化。仿佛未曾有雪來過。

我在太平寺街北端等他。石舟從昏黃的燈光中走出來。他身后的樓道像個敞口的集裝箱。我手中拿著一本書。帕斯卡爾思想錄。我口中默誦著：所有的人都將消逝，并被時間所泯滅……然而你們，你們……在你們自己所燃燒起來的光焰和烈火之中行走……你們將消滅在憂患里。

天空的雪意已經(jīng)消失殆盡。右前方，他看見有些女人在廣場上跳舞。參差不齊的方陣之外，一個清瘦的女人獨自起舞。馮婉曾經(jīng)在他面前翩翩起舞，在電視臺習(xí)舞室里，除掉他和落地鏡里的她，沒有第三個觀眾。但兩面對墻上的落地鏡里反射出無數(shù)個他和她。那么，哪個才是真實的我們。他當(dāng)時在想，其實每個他們都不同，只能活在迥異的世界里。我看見，他們往前走。天色讓人對季節(jié)產(chǎn)生了懷疑。我們走過龍山路，在菱湖南湖的末梢駐足，旁邊是“安慶飛雁快客”。石舟和我，我們注目的是去往不同方向的車子。我可以乘上其中一輛回故鄉(xiāng)，但那里已經(jīng)沒有人了。我們最終乘上出租車，穿過半座城市。來到人和土菜館，在宜城路立交橋下，一條斷頭路的終點。

我們對面坐著。幾分鐘后，他對我說，“馬頓。你還記得馬頓嗎？他馬上就要回來了?！?/p>

我收回看向他的眼光。我在猜測他話中的意思，但最終決定不去猜測。

“我以為他永遠不會回來了?！彼f。

他像是在安慰另一個自己。我不知該說些什么好，“呃?！蔽艺f。馬頓就要回來了。那么，這其實是個夏天，秋天的哨兵已經(jīng)在這座城市里嶄露頭角。我在這里已呆滿多余的一年。去年七月，馬頓去了蘇北。是我從石舟的出租屋里出來。聲控?zé)粼谖疑砗蟮臉堑纼?nèi)一盞接一盞熄滅。石舟站在太平寺街北端等著我。路過廣場，我停下來。他在遠處喊我，蘇生。我扭過頭循聲看去，我看見他們正在往前走。

有一陣子，我們陷入沉默。服務(wù)員似乎把我們忘了。有人突然說話：“最近怎樣？”

我想不起來這是誰的聲音。

“就那樣……才一年，不會有什么變化。”有人回答。

“都干些什么？”

“苗青，一個女人。寫作。”這次是我說。

“苗青是誰？”

我已經(jīng)確定了，那天轉(zhuǎn)身向石舟揮手的是米貝。苗青在自行車后座上清唱黃梅戲是另一次。馮婉右肩上有個藍色的大蝴蝶結(jié)。她忘記去除剛才晚會上的主持禮服，石舟是否告訴她這晚聚餐目的，如果是這樣，而她匆匆……石舟席間一點也不隱瞞他追求米貝的意圖，在我們面前。

“一個來日的黃梅戲演員。我呢，石舟，我卻只想著離開?！蔽艺f。有種苦澀的氣味漫延全身。

“有時候我想，辛韻……實話告訴你，蘇生，我感到自己精神出了問題。我不知道是什么問題?！彼聪虼巴獾男腥恕Ｋ麄儾链岸^，行色匆匆，神色復(fù)雜，或者說面無表情。他接著說，“也不想知道。蘇生，你知道的，辛韻……”

他猛然住口。這種強烈的動作似乎將他臉部肌肉拉得生疼。他半低著頭，漠然坐著。這個夏末夜晚，我們還說了些什么。今天我還記得，“站在振風(fēng)塔上，你總有跳下去的沖動。在每座高樓上都是。晴天里，我爬到頂層。陽光經(jīng)由各種玻璃物質(zhì)反射過來。你無法睜開眼睛思考。仿佛整個世界就是一塊大玻璃。你生活在玻璃之中，卻不能變成一個透明體。你的瞳孔也是玻璃。”

我們?nèi)绱讼嘞?。他是不是另一個我呢？或者說，他活出了我的另一種可能生活。我不敢——也許只是沒有機會，在那里生老病死。不，我是個膽怯的人，不敢開始，又欠缺斬斷的勇氣。這讓我決定安慰他，“不要試圖把自己的人生充滿。馬頓為什么要回來？”

我想轉(zhuǎn)移話題。他聽真切了，不過仍然說，“比如這些行人，我一眼就能看透他們的過去和未來?？傊?，我不能閑著，否則我會發(fā)瘋?！?/p>

“只是一種想法?！?/p>

“不。我必須得有信仰?！彼穆曇袈犐先ハ耥嘣谇庙懀l(fā)著無窮無盡的回聲。

但你可以另一種姿態(tài)生活。無論虛構(gòu)還是真實，你愿意與否，總之與現(xiàn)時不同。我只是在想著，沒有再說話。

“你說，蘇生，我們到底生活在哪個世界？”石舟問了一個很無稽的問題。我們沉默。服務(wù)員過來詢問我們是否確定吃飯。晚上九點，快打烊了。石舟要了兩瓶青島啤酒。在立交橋下，我們喝啤酒。石舟說，“是該從最初重新開始的時候了。真的，蘇生，如果你不小心，你會在一瞬間失去擁有的一切?！?/p>

“沒用的，石舟。哪怕你再小心。我們得準備好隨時失去它們。”我其實不明白他的所指。我的語氣聽上去很隨便，我只是直抒胸臆。

我們握手道別。他說要去健康路15號基督教堂參加晚禱。明天上午，九三學(xué)社有個研討活動，他是其中一個發(fā)言人。然后去郊區(qū)蘇崗村的三城寺做義工。他有生之年的夢想之一，是把石山寺、昭明寺、天寧寺在塵土之上重建起來。焚煙亭明晚有場歷史話劇演出，他為創(chuàng)作劇本付過心血。如果時間允許，太平天國王府展覽的床榻還等待他拂拭灰塵。不能閑著。他想我能理解。我不理解，石舟，但我不反對。為什么要反對呢。我朝他一步三回頭的背影微笑。我想，我們之間的交集結(jié)束了。

我們始終沒有聊到米貝。他消失在夏夜的藍色霧靄中。不，兩年后我們再次相見，是在另一座城市。

石舟，馬頓，喬木，辛韻，梅藍和我，在步行街，我們圍坐在一張圓桌前。等待燒烤。應(yīng)該是秋天，或者已經(jīng)注滿秋韻的夏日。我看著多重?zé)艄庀碌乃麄?。仿佛我們正身處海邊。沙灘。金子般的浪花。炫目的亮光。他們在奔跑。石舟一起奔跑。照相。喊叫。苗青的喊聲。而后，我們躺在沙灘上。梅藍頭枕著我的胸脯。她像一只懶洋洋的寒號鳥。她嚴裝素裹，永遠如此。陽光跳躍在她的頭發(fā)上。陽光穿過她的耳洞。在她的臉上留下一塊圓形的光斑。我總喜歡將她的耳垂含在嘴里。于是，她從此不戴耳環(huán)。

我們就是莫迪亞諾筆下的海灘人，無論我們身處何地。多年后他想。

這夜稍晚時，是他人生最為驚險的時刻。那種緊張到虛脫的感覺，自此永遠結(jié)疤在他心底。辛韻坐在那里，像個無形的陌生人。我們當(dāng)她不存在。她是否寧愿當(dāng)自己不存在。我們?yōu)楹芜€要再次聚合，在所有不該開始的故事都已經(jīng)發(fā)生并且結(jié)束之后。馬頓突然提議，要喊米貝前來。而梅藍在我身邊。梅藍來另一座城市看他。那時，我們還保持不密不疏的聯(lián)系。他沒有反對，聽任危險來臨。總該讓結(jié)果出現(xiàn)……不如這樣。但馬頓的提議不了了之。

終于，我們說到了辛韻。他只記得：……辛韻……你……我……辛韻……她……。爭吵爆發(fā)后，大打出手。有人進了醫(yī)院，有人進了警局。第二天清晨，石舟一個人離開。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在立交橋下，他喝完最后一口啤酒。他說，我想，我的好日子也到頭了。

來安慶第七天，他又從第三醫(yī)院歸來。他站在醫(yī)院大廳里，聽著叫號聲，觀察每一個進來和離去的人。沒有人來探望石舟。他不覺得石舟的精神出了問題。說到底——另一種生活方式。他曾經(jīng)以為石舟生活在他的另一種可能方式里。為什么石舟就沒有另一種呢。他離開。在太平寺街的北端。他看見那個不知名小區(qū)的門口，停著一個靈柩。牌位上的名字是：丁老九。他從旁觀者的對話中得出這樣的印象：喝酒。車禍。死亡。他本該待在家中，和她們——是他的妻兒嗎？——一起共進晚餐，看著熱鬧的電視劇，然后等待睡眠來臨。但他出外酗酒，這是很多人都會犯的錯誤。不是以這種方式，就是以那種方式。這座城市的原始居民還保持著古樸民風(fēng)，在外死者不能運回家中。他再也進入不了七樓之上那個最西面的房間了。他故鄉(xiāng)的隔壁鄰居也是。一個四十不到的瘦高男人，在銅陵做鋁合金生意，被高空墜物砸死。靈柩遠程運回，卻只能停駐門前。咫尺之近，而無法進入——呃，銅陵？他曾經(jīng)放過一把火。也許是罪有應(yīng)得。

他想：那個房間，從不會給人帶來好運氣。

一個上午，他懷抱著帕斯卡爾睡著了。在夢里，帕斯卡爾告訴他，所有的人……都將被時間所泯滅，他還在嘮叨著，你們，你們……行走……在憂患里。他聞到一股尸體味。仿佛是個夏天。他在七家山上，或者在村莊里，周圍有許多人。是初秋的景色。在夢里，他如同夢游般走著，他對自己說，“我分不清這到底是現(xiàn)實還是夢境?！焙髞恚哌M宿舍門，看見自己躺在單人床上，無數(shù)支蠟燭在燃燒，暗黃的光圈包圍著他。他淡于無形。

有人叫醒他，說她來找他。在宿舍樓門口，他看到梅藍。宿舍樓的墻壁上爬滿紫藤。她把書還給他。她重新包扎了書皮，青紫色的油紙。書名是？也許它會透露出某種隱秘的信息?？墒?，他記不起來了。

在無聊而沖動的青春里，有個人學(xué)會了竊聽電話。一個初雪的黃昏，他開始竊聽她宿舍的電話。為何是她，而不是另一個女人？沒有人給她來電話。偶爾，在話筒之外，他聽到她們在爭吵，間雜著他的名字。后來，最后一天，她告訴他，有三個女人，為他爭吵了四年，不，不是這樣，從第二年起，她們就不再對話，在同一間宿舍里。真像一部以不知情的小丑為主角的電影。你們從沒想告訴這個小丑嗎？你們?yōu)楹尾豢蓱z他荒蕪的青春呢？那天，他自嘲地看著她笑。接下來她的話卻讓他啼笑皆非了，第一年，你記得嗎，蘇生，你請我看電影。在人民路，我們走過雙井街。就埋下了種子。什么種子。你難道不記得了嗎，蘇生。不，他想了想說，不，不記得了。

但是，最后一天，我覺得我的人生走到了一個新的拐角。而這里，我沒有來過。畢業(yè)，我們鳥獸散。校園里已經(jīng)沒有人了。在歷史角，她突然說，蘇生，你知道嗎？我戀了你四年。

他用望遠鏡眺望她的宿舍。為何又是梅藍？窗臺上，一只白色玻璃瓶里插著幾支干花。它們只是半枯。曇花一現(xiàn)的愛情沒有從中萌生。那天，他可能想過，我們被放逐到一個無法逃離的城市里，揮霍青春。

他坐在悅達快捷賓館的黃皮沙發(fā)上。幽藍的光線在室內(nèi)游蕩。窗外苦楝樹乘著夜色逃逸了。他終于下定決心，在電腦上搜索“梅藍、銅陵”。查到一家“且聽風(fēng)吟”書店。西鄰?fù)廨喆a頭，那里有個小巧的沙灘。他曾經(jīng)去過。且聽風(fēng)吟，是不是那本書的名字，村上春樹最早的作品。店主是一個也叫梅藍的女人，主營青少年書籍。他為一家少兒出版社寫的五本書也會陳列在貨架上。

最后一天，他還沒有離開。他發(fā)現(xiàn)梅藍也在。她似乎就等在他必定經(jīng)過的路口。他請梅藍吃飯。在師院門口，他說，照張相吧。他像在開個意猶未盡的玩笑，但梅藍沒有反對。梅藍要在底片上寫下她的電話號碼。他們坐在歷史角。梅藍對他說。

于是，最后一天開始延長。在菱湖公園，夜空中的燈火在昏昏欲睡地胡亂搖晃著。他們坐在柵欄叢里。下起了暴雨。在太平寺街的一家旅館里，梅藍像個迷失方向的燕子。第二天，是個晴朗的夏日，我們走在街頭，踩著對方的影子玩。我們猜謎語，她總是贏。第三天，在“安慶飛雁快客”停車站，他送梅藍去銅陵。后來，我借住在石舟的出租屋里。她來看我。傍晚，我又送她上車，當(dāng)天的最后一輛。她說，要不，你和我一起走吧，蘇生。我暫且打算什么也不干……我還沒有準備好……這還只是一個開始……似乎它不得不無限延長。去銅陵。她堅持懇求，像一個已經(jīng)明知無望死里逃生的人。我認為那會不一樣。為什么會不一樣？我沒有回答。他去過銅陵三次。他去了另一座城市。在另一座城市，梅藍如期前來。他站在火車站的月臺上迎接，在月臺上與她相擁道別。在七樓出租房里，他發(fā)現(xiàn)梅藍不是處女。他沒有問。梅藍沒有解釋。月亮高懸在窗前，像另一個星球上偷窺者的望遠鏡。梅藍還給另一座城市里的他來電話。他掛斷，在合適的時機，在街頭的電話亭，他給她回過去。他們當(dāng)年都說了些什么？今天，他只記得梅藍在電話里的哭聲。

在歷史角，他突然說，“我愛你，梅藍。”

“我覺得，你用的這個字眼離我好遙遠。”但她的神情表明她愿意接受這種安慰。她哭起來，不過強忍淚水。她匍匐在他面前的石桌上。她的肩膀直到黃昏仍然在抖動。我覺得眼前的世界傾斜了。

“那么，梅藍，我該送你什么呢?！?/p>

“黃玫瑰。我喜歡黃玫瑰?！碑?dāng)她凝視著你的時候，像是能看進你心里去。

梅藍舉著一束黃玫瑰，走過街頭，在“安慶飛雁快客”緩步上車，去銅陵。她在窗內(nèi)朝他搖晃著手中的黃玫瑰。

在七樓最西邊的門前，我敲了很長時間，馬頓的半邊臉才露出來。他嫌惡地看著我。在臥室的床上，我看到鼓鼓囊囊的被褥。里面藏著辛韻。他們相戀四年。馬頓畢業(yè)后找不到工作，去了蘇北。一年后，他又回來。辛韻一直在安慶一條高速公路上做交警。九天，我一直在街道上走著。如果遇見他們，我想我不會避而不見。

但她們已不知所蹤，也不知所終。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重新流浪。

我在“安慶飛雁快客”上車，離開。途徑故鄉(xiāng)的馬路。已是一座荒村。因為地基，隔壁鄰居和我父親持斧相向。一天凌晨，他放火燒了我家。天空血紅。此后每夜，我都像被困在一個極寒的荒島上。一天上午的夢里，我看見自己躺在床上，被祭奠的燭火重重包裹。馬路北邊是七家山，還能遠遠看見幾座孤墳。石碑在冬日懶洋洋的陽光下放射著渾濁的光芒。要逃去哪里呢？只有死人不用離開原地去遠方。前方是一個陡峭的山坡，客車艱難地爬上去，開始下坡。然后，一切都不見了。消失了。

責(zé)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