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芝華：生活磨難是筆創(chuàng)作財富文

陳雷

生活磨難對演員來說是筆難得的創(chuàng)作財富。這是在張芝華人生最低落迷茫之際，她的藝術(shù)和生活的雙重導師張瑞芳送給她的箴言。這番意味深長的開解，對當時身陷事業(yè)婚姻兩失意的張芝華而言，顯得有些艱澀難懂。

很多人說起張芝華，都會有這么個粗淺的印象：她演技不錯，但得獎不多；她演戲不少，但主角不多；論資歷和輩分稱得上老戲骨，但好像始終沒有大紅大紫、不是所謂一線明星；她感情純真愛情至上，但婚姻不順單親艱辛。

確乎如此，當初被上影廠選為重點培養(yǎng)對象、風華正茂意氣風發(fā)的張芝華，在人生最寶貴而短暫的青春歲月里，命運總愛跟她開玩笑，讓她經(jīng)歷一次又一次莫名其妙的挫折，從婚姻到事業(yè)，她簡直倒霉到家了！即便這些坎坷日后真能成為她的創(chuàng)作財富，對當時的那個年輕的張芝華來說，也真是有點不可承受。

不過，當筆者坐在張芝華明亮溫馨的書房里，與這位年近六旬的中年人回眸她的藝術(shù)人生時，分明可以感受到，曾經(jīng)滄海的那份淡定和從容在她談笑間不時閃現(xiàn)。談到她的那些“倒霉事”，她的遣詞出人意料，“以前他們在背后說我是‘掃帚星，后來我覺得自己真有點‘掃帚星的味道，不過，倒霉就是財富?。　闭f完，仰頭大笑。

“超級替補”的幸福童年

張芝華從小天生麗質(zhì)，雖然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但能說一口標準而動聽的普通話，這個特長使她成為霍山路第二小學廣播臺的“麥霸”。聲音漂亮，再加上外貌出眾，少年張芝華在各種重大國事訪問的接待活動中總是成為代表中國兒童向外國首腦獻花的那個少先隊員。

如今已是資深京劇票友的張芝華，當初愛上皮黃卻是緣于一次充當替補。霍山路二小當時接待外賓的保留節(jié)目是京劇《沙家浜》，原先唱沙奶奶的那位同學，突然被上海警備區(qū)選去“當小兵”，于是張芝華便因為“嗓子和形象都不錯”而被征招去“頂班”沙奶奶，盡管她完全不懂京劇，一句唱詞都不會。老師只能加班加點，一句句地現(xiàn)教現(xiàn)學，因為接待外賓的任務隨時會來。

出人意料的是，這位臨時替補上場的演員不僅一上手就唱得像模像樣，而且還從此迷上了京劇。上中學后，還因此在上海市少年兒童廣播合唱團擔任京劇獨唱演員。

更令張芝華想不到的是，她今后一生從事的表演事業(yè)竟然也是緣于一次“替補”。1975年上海電影制片廠拍攝黑白片《小將》，由中叔皇執(zhí)導。沒有任何從影經(jīng)驗的張芝華，因為影片的重拍和演員調(diào)整，又一次陰差陽錯地得到了一個重要的“替補機會”，這次替補不僅成就了她的電影處女作，而且也令她從此跨入電影圈。這時她才上高二，年方十六。在看電影還是一種絕對高大上的娛樂活動的年代里，能如此順利地走上“大銀幕”，年輕的張芝華或許連做夢都未想過。

成分不好，求學失意

由于參加了《小將》的拍攝，張芝華被“伯樂”張瑞芳一眼相中。但在政治掛帥的年代，上影演員劇團招生的基本政策是“面向工農(nóng)兵”，但張芝華“家庭成分”顯然與“工農(nóng)兵”不沾邊，張瑞芳只能“曲線救國”，用“成熟一個，進來一個”的辦法將張芝華吸收進演員劇團。

那時這批年輕人進了上影廠，并沒有戲拍，而是首先去奉賢“五七干?！?，令張芝華印象深刻的是，她第一天勞動就有幸與大明星白楊一起插秧。從“五七干校”回來后，張芝華又跟著趙丹、白楊、張瑞芳去工廠、農(nóng)村、煤礦、部隊體驗工農(nóng)兵生活。

在那段時間里，張瑞芳帶著張芝華演話劇，程之帶著她唱京戲，還有老師專門彈鋼琴帶他們唱歌。幾年時間里，張芝華主演了《曙光》（白樺編劇、李緯導演）、《柜中緣》（程之導演），《萬水千山》（張瑞芳導演）、《放下你的鞭子》（張瑞芳導演）、《甜蜜的事業(yè)》（程之、牛犇導演）和《送貨路上》等多部話劇，能與那么多大家合作，在初出茅廬的年輕電影演員中并不多見。

然而，好景不長，國家恢復高考后，張芝華的思想動搖了，她認為自己的家庭成分不“紅”不“?！?，政治上“靠不住”，在電影廠不容易得到重用，加之受父親從小就灌輸?shù)摹拔┯凶x書高”的思想影響，張芝華開始對讀大學這件事極端向往。她也向組織上提出“考大學”的想法，得到的答復是：你們不要著急，我們也考慮到你們沒有大學文憑，廠里有組織推薦帶薪讀大學的名額，只要你們“考得上”。

張芝華對此深信不疑、興奮不已，整整停了一年不拍戲，拼命復習，下決心要考上“北電”。然而，當考試成績出來之后，廠里卻決定，她與丈夫郭凱敏兩人之中只能去一個，另外還要參考其他因素，例如黨員優(yōu)先等……最終張芝華居然以優(yōu)異成績落選，郁悶至極。

雖然后來廠里還是推薦她和張瑜等人去上海戲劇學院帶薪學習，但畢竟她的夢想是“北電”，并且她曾經(jīng)深信努力把分數(shù)考好就能實現(xiàn)夢想，但現(xiàn)實并非如此。她第一次體會到理想如此豐滿，現(xiàn)實卻很骨感。

婚姻變故如釜底抽薪

張芝華清晰記得，1986年年底她在寫廠里的“工作總結(jié)”時，自嘲道：今年我創(chuàng)作了一個很好的作品，就是為國家貢獻了一個健康漂亮的小公民。

除此之外，在近兩年時間里，正處在女演員事業(yè)黃金期的張芝華幾乎沒有影視作品，連話劇也沒有。

張瑞芳批評了張芝華，認為她各方面素質(zhì)都不錯，此時應以事業(yè)為重，周圍所有女演員一個個都在拿獎，你為什么去生孩子？

難道張芝華不懂得這個道理嗎？還是被愛情沖昏了頭腦？

如今回想起來，張芝華堅定地說，我之所以選擇生孩子，一是因為我直到今天仍然信奉的“愛情至上”四個字，為了我所愛的人，為了建立一個圓滿幸福的家庭，我可以犧牲自己，支持愛人。其次，高考這件事讓她深刻領(lǐng)悟到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的道理，她認為，丈夫郭凱敏的運氣比她好，他被選送去北京，她一定放手讓他去，自己一個人留在上海，一邊讀書，一邊參加社會活動，一邊把孩子帶大。為愛付上青春年華，放下事業(yè)機會，張芝華覺得值得。

也正因為對婚姻如此付出，如此犧牲，在之后的婚姻變故中，張芝華遭受的打擊可想而知有多巨大！愛情和事業(yè)對賭，沒想到張芝華輸?shù)煤軕K，愛情嘩變，事業(yè)荒蕪，青春飛逝，這一切猶如釜底抽薪，她還剩下什么？

有好戲有好角，卻沒好運

對張芝華來說，除了求學和婚姻之路上經(jīng)歷的挫折，更讓她唏噓不已的是在她的藝術(shù)道路上居然亦是如此命運多舛。張芝華從藝這些年來，合作過很多大導名導，也參與過不少重要影片，擔任過不少重要角色，但或許是“上帝的安排”，張芝華居然可以數(shù)出一大把莫名其妙的“倒霉事”，令她失去了一次又一次絕佳機遇。

《淮海戰(zhàn)役》是中國首部投資過億的電影，張芝華飾演劉伯承夫人汪榮華，為了讓她盡快找到首長夫人的感覺，導演蔡繼渭還專門派了兩名工作人員整天跟著張芝華，做她的勤務兵，端茶倒水不算，就連去食堂吃飯，都得用自行車帶她去。

當時張芝華剛離婚，兒子還很小，而且這個戲一拍就是一年，張芝華有些為難，但她父母非常支持，主動承擔起撫養(yǎng)孩子的職責，對她說，你決不能放棄這么好的角色。

休息日，首長們來看樣片，楊白冰覺得張芝華無論從年齡、長相還是氣質(zhì)上，演汪榮華都非常合適，還問她是否打算留在北京，因為后面還有好幾部解放戰(zhàn)爭的片子要拍。張芝華說，我的孩子在上海，以后要拍戲我再來。

但誰也沒想到，一年后，影片在最終審查時，出于種種政治因素的考量，“夫人參政”這條線被全部“拿掉”。于是，張芝華的所有鏡頭，一個不剩，演員表里也沒了她的名字。

張芝華自嘲道，粉碎“四人幫”前，我拍了個《小將》，上映三個月，“四人幫”被粉碎了，這個片子也隨之“進去了”。之后又拍了《新風歌》，影片還沒上映，又因為“四人幫”被打入冷宮。這“四人幫”還真挺害人的。

沒想到，拍解放戰(zhàn)爭了，還會碰到這種事?！痘春?zhàn)役》這部影片當時是全國各制片廠以各種方式支援八一廠拍攝，影片上映后劇組到上海來開慶功會時，八一廠頒給張芝華一枚軍功章。然而，對于一個演員而言，能讓觀眾看到自己在大銀幕上的藝術(shù)形象，才是最重要的。這枚軍功章，雖然也代表了一種認可，但在張芝華看來，同時也印刻著一段難以釋懷的經(jīng)歷。

《勿忘我》忘我

《趙先生》消聲

1982年長影廠頂級導演于彥夫執(zhí)導了一部“傷痕電影”《勿忘我》，現(xiàn)在大家看到的是由方舒和李志輿主演的版本，而這部影片最先是由焦晃和張芝華擔綱男女主角，而且已經(jīng)拍了一半。導致影片半路夭折的是上面來了個紅頭文件，大意是對于涉及“右派”的作品要重新審視。而影片中張芝華演的雯雯是名“知青”，焦晃演的中年醫(yī)生周虹就是個“右派”，紅頭文件一下來，拍攝立即中止，然后修改劇本，推倒重拍。而后，由于合作上的一些分歧，焦晃和張芝華被換成了李志輿和方舒。

后來方舒跟張芝華成為好朋友，她在接手雯雯這個角色時，看了之前張芝華拍的那部分戲，她覺得張芝華演得不錯，就問于彥夫為什么要換下張芝華，于彥夫說，要換只能兩個一起換。

1997年，張芝華主演了呂樂執(zhí)導的《趙先生》，這是繼《活著》《盲井》之后又一部國內(nèi)“禁片”。影片未經(jīng)批準擅自參加瑞士洛迦諾電影節(jié)并獲得了金獎，呂樂在電話里鼓動張芝華去瑞士領(lǐng)獎，并表示電影節(jié)對她的表演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但因為這部影片“違禁”了，張芝華最終沒去成瑞士。

當時國內(nèi)媒體獲悉《趙先生》在國外得獎后，《文匯報》《南方周末》等報紙都要求采訪張芝華，準備用較大篇幅予以報道。但張芝華懇求他們“筆下留情”，因為這是一部“違禁片”，在國內(nèi)無法公映，大肆宣傳既無必要，也會引起誤會。

貴人相助，作品示人

雖然在張芝華人生中的一些重要作品都沒有機會跟觀眾見面，但她一路合作的很多都是德高望重、德藝雙馨的大師級藝術(shù)家，這讓她受益匪淺。他們工作和生活的態(tài)度，對張芝華都產(chǎn)生過不小的影響。

離婚后有一兩年的時間，張芝華就躲在錄音棚里做“棚蟲”，這時她事業(yè)上的貴人、上影廠女導演武珍年給了她重新振作起來的理由。有一天武珍年來找張芝華，請她主演《女人們》。她對張芝華說，有個角色非常適合你，你應該出來演戲。這部戲后來獲得了電視金鷹獎中篇二等獎和四川國際電視節(jié)一等獎。

趙煥章導演是張芝華的另一位貴人，在她狀態(tài)很低落的時候，趙煥章把《沂蒙山人》的劇本放在她眼前。一看到劇本，張芝華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她問趙煥章，讓我演農(nóng)民行嗎？趙煥章說，你很樸實，你一定能行！于是，張芝華重振精神，跟著趙煥章去山東下生活，影片后來獲得了第八屆中國農(nóng)民電影展故事片獎。

打這之后，張芝華又開始出現(xiàn)在各種聚會上了。因為在她的觀念里，演員必須拿作品說話，沒有作品，不愿見人。

執(zhí)念上海情結(jié)，執(zhí)著內(nèi)地規(guī)矩

在張芝華看來，她是一個挑本子、挑導演的人，或許，這既是她頻頻“中頭彩”的原因，也是她近十年來作品不多的原因。不過她也很坦誠，她說她與現(xiàn)任丈夫查國鈞結(jié)婚前，一個人要負擔兒子的一切費用，之所以委曲求全地接一些片子，完全是為了掙錢，為兒子創(chuàng)造更好的教育機會，否則她很可能早就淡出了。

張芝華曾經(jīng)跟香港導演合作過，她對劇本有自己的看法，就按照老一輩傳下來的方法，在自己的臺本上密密麻麻地寫上批注，并找機會跟導演溝通。然而導演總是以“慢慢再說”來搪塞，即使到開拍前，也不會有下文。執(zhí)著于“內(nèi)地規(guī)矩”的張芝華幾次三番地為了完善劇本去找導演談戲，這樣的做法是這位香港導演從未遇見過的，也無法理解，甚至有點惱怒。之后有一個鏡頭，導演讓張芝華拍了20遍，累得她汗流浹背。張芝華恍然大悟，這是導演給她的“另類回答”。

張芝華也無法忍受劇組中大陸與香港兩地演員的不平等待遇——拍香港演員的戲份時，大陸演員都會站在對面配戲；但等到拍大陸演員的戲時，香港演員全都不見蹤影。

頂真的張芝華拒絕妥協(xié)，她甚至跟先生打電話，家里有多少現(xiàn)金？賠給劇組，我不干了！

當看到張芝華退還給劇組的臺本時，所有人驚呆了，臺本的空白處幾乎寫滿了字，其一絲不茍的敬業(yè)態(tài)度，令香港人折服了。制片人和副導演上張芝華家請她回劇組，張芝華與他們約法三章：袁詠儀拍近景時，我會配戲；我拍近景時，她也必須在場對戲。張芝華覺得，必須這樣才能演好戲。當然，張芝華的這個“規(guī)矩”并非針對袁詠儀，她們?nèi)蘸笠渤闪送杲弧?/p>

上海劇作家李云良的新作《外灘的鐘聲》寫的是上海題材，但是被北京的管虎團隊拿去。張芝華對上海題材向來關(guān)注，被管虎邀請，合作得很開心，但令她有點遺憾的是，整個劇組就她一個上海人。管虎對張芝華演的上海人評價極高，張芝華認為，其實上海有很多好演員，但苦于缺少機會，假如她在北京沒有相關(guān)人脈資源，可能根本就不會得到這部戲開拍的信息。

有人說張芝華是個“戲癡”。張芝華說，在別人還在做夢的時候，我的夢已經(jīng)一次又一次地破滅了，然后我從一個容易受傷的女人，變成一個不斷努力，不斷掙扎，最后重振旗鼓的女人。確實像張瑞芳說的那樣，在這些坎坷中積累的閱歷和內(nèi)心的成長，是別人無法獲得的。對一個演員來說，有了這份積累，他對角色的理解、拿捏和掌控就會比別人游刃有余，角色所呈現(xiàn)的寬度和厚度可能就會有所不同。或許，這就是磨難帶來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