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周平：打破隔離，找到家滋味

唐安

青山周平來到北京就被胡同吸引了，于是他搬進胡同生活，今年是第十二個年頭。胡同不同于日本的獨棟住宅，也不同于西來的封閉式公寓，它是一個有趣的共享空間，鄰里交流生動隨意。青山周平特別說起一個故事：一次他在委托人家里做客，兩人正聊著天時，鄰居突然從后門進到委托人家里，并沒有敲門，說完幾句話就走了。這種親昵到突兀的行為令日本人青山周平非常驚訝又十分驚喜。他直覺的意識到，這是胡同這種空間形式給人們帶來的從心理到行為上的影響。出于對胡同的熱愛，他關(guān)注北京的老城改造，同時也關(guān)注城市中獨居的年輕人——“空巢青年”群體正隨著城市的擴張而擴大，并漸漸形成社會熱點話題。青山周平希望以中國傳統(tǒng)的胡同精神打破隔離，讓人與人自由連接，讓人們活得與這個城市有連接。

與青山周平的采訪約在東四九條的“共享際”，就在張自忠路地鐵站旁邊，他在那有一個已經(jīng)完成的項目——未讀書店。

共享際是一個共享型的建筑空間，地下一層可以聯(lián)合辦公，不同創(chuàng)業(yè)項目的年輕人在這里共用工作空間，中間一層是生活區(qū)，功能類似于客廳，可用于餐飲，聚會，讀書，娛樂。未讀書店就在這一層——18張可以旋轉(zhuǎn)方向，但是被固定在水泥墩上的椅子，好像是書店的主體，但其實只有等閱讀或者交流的人坐上去，書店的定義才完整起來。

共享際的樓上一層是居住空間，每間房僅15-20平方米，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生活很方便。這樣一個建筑空間構(gòu)成了一個生動的社區(qū)，表達了年輕人共享與交流的愿望。

青山周平非常推崇這樣的理念，他樂意向朋友們介紹這一處已經(jīng)實現(xiàn)的理想生活形態(tài)，他說從東京來的朋友也很喜歡，來看了就直接住下了，現(xiàn)在東京還沒有出現(xiàn)這樣適宜年輕人的社區(qū)空間。

今年是青山周平來北京的第十二個年頭，這位日本建筑設計師對北京的胡同情有獨鐘，這么多年一直住在胡同里，比北漂們更像老北京。他說與其說是喜歡胡同里的傳統(tǒng)建筑和街道，不如說是對那里的日常生活有著強烈的親切感。

在胡同里，家的各種功能并非都是在家里完成的。對于附近的居民來說，胡同的菜市場是家里廚房的延續(xù)，路邊放置的長凳和舊沙發(fā)成了家里客廳的一部分，閑聊的，下棋的，溜鳥的，“整個街道簡直被當作自家的一樣自由使用著”。

這種人與人，人與環(huán)境的連接非常接近青山周平對“家”的理解。胡同并不封閉，它與城市密切相關(guān)，融為一體。“你不僅僅生活在你的房間里，而是和很多人共用空間。”他覺得這種生活狀態(tài)才是生活應該有的樣子，他享受建筑帶來的共享與連接，因此在他的定義里“共享際”就是一個“胡同”?！皟H從建筑外觀來判斷建筑分類不一定準確，更應該看它的精神是在講什么問題，在用什么解決思維”。

出于對胡同的熱愛，他關(guān)注北京老城區(qū)的改造，青山周平的設計事務所BLUE，取自“青”的英文，同時也是北京城市環(huán)境研究所（Beijing laboratory urban environment）的英文縮寫。

至于如何為居民保留原有的生活型態(tài)？他認為可能還是要由居住者本人來完成。政府或者開發(fā)商的作用都有限，而居民能與環(huán)境相互作用自然演化生長。

這位因《夢想改造家》而迅速躥紅的日本建筑師常被誤解為是私人家裝設計師，其實他并不涉及這類工作，只是那兩期節(jié)目都與老城改造有關(guān)，與BLUE的關(guān)注一致，他才接手。比如南鑼鼓巷里的老宅改造就是小戶型，三代同堂，同時兩戶共院，其中一戶還是個社會熱點——幾平方米的天價學區(qū)房，所以雖然是個人家庭改造，但在思考北京老城區(qū)改造的可能性：怎樣實現(xiàn)現(xiàn)代的生活條件，同時，在精神上又保持傳統(tǒng)胡同的共享與連接。

透過這種思路青山周平也在考慮獨居年輕人的生活狀態(tài)：獨居的人更需要連接與共享的支持?！斑^去一個家庭是七八個人，幾十年前變成三四個人，現(xiàn)在最多的是一兩個人或者單身，三四個人的家庭都很少了”。而這不僅僅是在日本或者中國才有的社會現(xiàn)象。

他的觀察有調(diào)查數(shù)據(jù)支撐。據(jù)歐睿信息（Euromonitor International）報告稱，全球獨居生活人數(shù)從 1996 年的 1.53億上升到 2011 年的 2.77 億———15 年上升了 55%，預計到 2020 年全世界將新增 4800 萬獨居家庭。

在中國，上海的獨居比例最高，每四戶中就有一戶只有一位家庭成員，北京的比例則是五分之一。

現(xiàn)在，“空巢青年”已成為流行詞匯，描述獨自來到一線城市工作，獨居且獨身的年輕人，逼仄的收入和逼仄的生活空間，大城市并沒有給予友好和歸屬感，他們生活在各種屏幕間無縫切換，即使在擁擠的大城市也出現(xiàn)“群體性孤獨”。

現(xiàn)在被人們認為理所當然的住宅方式——公寓式住宅——其實出現(xiàn)只有短短幾十年。它是應對以前中型家庭的社會人口形態(tài)而產(chǎn)生的，所有的生活功能在家庭內(nèi)部完成，家庭與家庭間彼此隔離。但是當家庭成員縮減為“1”時，就出現(xiàn)了“空巢老人”、“空巢青年”等社會問題。

在經(jīng)濟走向共享的當下，是否會有新的建筑形態(tài)來對話新的社會需求呢？

青山周平受胡同和共享模式的啟發(fā)，提出了“400盒子的社區(qū)城市”來暢想未來的城市建筑形態(tài)。在這個模型里，個人空間集成為一個寬1.8M ×長 2.4M×高 2.4M帶有輪子的基本模塊，廚房、洗手間、淋浴間、洗衣房分散在周邊，原本屬于家庭私享但實際適合共享的玄關(guān)、書房、起居室、雜物間等可搬到墻外，形成外立面，供主人和其他居住者共同使用。

經(jīng)過的人從外立面可以直觀了解主人的喜好，興趣相投者自然會產(chǎn)生交流和聚集。盒子與盒子之間的空隙則更像是城市傳統(tǒng)的街道空間，可以放置公共的桌子、沙發(fā)、書架、 健身器具或者布置成可以休息的花園，供人們交流。

400盒子就是一個現(xiàn)代模樣的胡同。

近幾年共享經(jīng)濟改變了人們的固有觀念，人們對身外之“物”越來越持開放態(tài)度——需要時能使用即可，東西的“所有權(quán)”屬于誰無所謂。滴滴打車如此，摩拜單車也如此，外賣APP的流行也將年輕人的廚房外包給了這個城市的各個角落。

青山將星巴克看作城市居民的客廳，而Airbnb是分散的臥室，這些體驗會不會最終解放人們對于擁有住宅的渴望？

青山周平的理想社會是：居住功能在需要的時候拿來用就好了，不必背負幾十年的貸款去擁有房子，年輕人何不釋放創(chuàng)造力去干點別的呢。

而連接、共享型的建筑將會激發(fā)城市的活動，“城市”是便利、融合的有機體，無論哪個群體——老人、小孩、年輕人，外地人，外國人都可以有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這才是城市。

2015年，在電視節(jié)目《夢想改造家》中，青山周平對南鑼鼓巷胡同里的一處老宅進行了改造。

房主是同一個院落里的兩戶人家，大戶改造一個房子，全家三代五口人居??；小戶為一對年輕夫婦，改造兩個房子，分別為3.1平方米和3.7平方米，希望房子改造后作為孩子的學區(qū)房使用。

談到胡同老宅改造時，青山周平曾這樣闡述他的理念——設計的概念源于對胡同生活的理解，對城市公共空間與家的關(guān)系的理解。一次在委托人家里做客時，鄰居直接從后門進到業(yè)主家里，沒有敲門，說幾句話就走了。這樣開放的狀態(tài)就是胡同生活的狀態(tài)——胡同里家的面積不大，大部分活動都是在室外進行。這樣，人們的生活重疊在一起。家的概念不等于房子，家也是城市空間的一部分。

城市生活融入家中，家的概念也衍生到城市空間里。理想的家是開放的，也是和自然融合的。

在400 盒子的共享社區(qū)里個人空間被最小化、并設計成能夠移動的像家具一樣的盒子。青山周平通過對胡同和弄堂等共享空間的研究，把平時房間內(nèi)部的多種多樣的家具全部布置在盒子外面。而廚房、洗手間、淋浴室、洗衣室等需要連接供水和排水管的功能則全部共用，集中配置在樓層的中心。

每個人的房間由兩種要素組成——包含單人床的盒子（寬1.8M ×長 2.4M×高 2.4M ），以及盒子的外面可以自由安裝的家具。盒子的下面安裝了滾輪，可以自由移動。家具組合包括了玄關(guān)柜、書架、衣柜、工作臺、書房等，可以根據(jù)各種住戶的喜好自由選擇，組裝在盒子的外壁上。例如：喜歡書的人可以選擇大書架創(chuàng)造自己喜歡的閱讀空間，有著相同喜好的人自然會產(chǎn)生交流并聚集到一起。

因為所有的盒子都可以自由移動，所以從一層到七層的平面布置都不盡相同。每層可以安放大約60個左右的盒子，通常情況盒子是自由分散的，根據(jù)人們的需求自然出現(xiàn)小的交往空間。這樣一來，只要移動一下盒子 ， 就可以擴大空間，容納更多人聚會和活動。

如果繼續(xù)移動盒子，還可以產(chǎn)生提供大型聚會或者召開講演的空間?；蛘?，大家一起合作把樓層四周都騰空，形成繞樓層一圈的馬拉松賽道，就可以開始馬拉松賽跑了……像這樣有趣的使用方法可以由空間的使用者大膽設想。

樓層中央有可以把盒子垂直運輸?shù)碾娞荩昂凶觽儭背俗@臺電梯可以上下移動到各樓層，當天氣不錯時，就可以登上樓頂，睡在屋外，想必是很舒爽的。

Q=《北京青年》周刊A=青山周平

Q：您在《夢想改造家》里改造的房子非常令人驚嘆，因此被大量關(guān)注。但是，據(jù)說后來房子又變得雜亂無章了，是嗎？

A： 我也去回訪了，房子變成了很生活化的狀態(tài)。這些家庭要在老城區(qū)一直生活下去，這是最關(guān)鍵的問題。

設計的目的不是為了讓房子變得漂亮，重要的是居住其中的人如何生活。對于胡同老宅的改造不是只改變一戶人家的居住狀況，也是思考老宅現(xiàn)代化的可能性，具有一定的社會意義。胡同是充滿生活氣息的地方，但它生活上不方便。希望通過這樣的改造案例，能讓更多的人認識胡同的居住環(huán)境，讓胡同變成更活躍的生活場所。

Q：您談的對胡同的保護不是僅從建筑上去保護？

A： 對，還有對胡同生活狀態(tài)的保護?，F(xiàn)在住在這個地方的人，盡量能夠繼續(xù)在這生活下去，這是最好的保護方式。拆遷的方案很多，拆遷之后原住民回不來，因為市中心的地價、房價已經(jīng)非常高。我現(xiàn)在考慮的是他們自己對房子進行更新改造。

Q：胡同居民怎么自己完成改造呢？

A： 現(xiàn)在日本有設計師在做一個比較有意思的嘗試，因為日本也有這樣的老城區(qū)，房子老，密度高，都需要改造，但是日本房子是私有的，政府不會出錢，居民只能靠自己。

一對一的請建筑師費用高昂，而且建筑師也做不過來，因為需求很大。于是他們做了一個網(wǎng)站，網(wǎng)站里有十幾個套餐，居民可自行選擇，然后由施工團隊來完成。建筑師的工作從個案設計到提取工業(yè)化概念，在這種模式下，每個家庭都可以自己完成。北京很多老房子有共通的問題，也可以提煉一些改造的方案套餐，比如做二層、做洼地、開天窗。假如是這種工業(yè)量化的模式，政府要做的就不是拆遷，而是確定改造的方向，適合北京的標準，比如排水管、排污管、房間數(shù)量等等。新的模式需要政府、開發(fā)商、建筑師三者都改變觀念。

Q：為什么原住民的生活是建筑很重要的構(gòu)成部分？

A： 城市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價值是不同背景的人能夠自由的生活，無論年齡、貧富、文化差異都能夠在城市里自由的生活。所有的城市改造都是為了達到這樣一個狀態(tài)。如果只有富人或者企業(yè)才能生活在城市，這就跟城市的價值是矛盾的。

什么方式可以改善生活條件同時又保留原有的生活方式？這就有點像針灸，就是醫(yī)生做好身體的重要的穴位，疏通身體循環(huán)，讓身體到達一個比較好的狀態(tài)。城市也有這種穴位，政府和開發(fā)商來負責疏通調(diào)節(jié)。其他還是要靠住的人本身。

Q：您的設計項目為什么會關(guān)注獨居的年輕人？

A： 現(xiàn)在大城市里年輕人的生活有很大的變化，他們能購買的房子面積越來越小，過去七八十平，現(xiàn)在很多開發(fā)商在做二十平方米，十幾平方米的房子，當下城市年輕人的生活空間越來越小。而且獨居的人口越來越多。

另外一個是中國特色，很多年輕人缺少家的概念，中國城市化進程很快，現(xiàn)在回的家已經(jīng)大多不是兒時的那個家，而是沒有記憶的新房子，這點和日本不太一樣，日本土地私有，無論什么時候回去，總是那一處你長大的地方，不僅有回憶，一些兒時的物品也都還在。

所以，以往我們熟悉的二室一廳、三室一廳的模式，那種封閉的家庭住宅模式并不適合現(xiàn)在的年輕人群體。他們需要“家”的味道。

在東京，老年人獨居的問題更嚴重，還有一些單親媽媽，這些人群也是需要支持和協(xié)助，現(xiàn)在我考慮得比較多的是年輕人，但其實很多群體都可以考慮這種共享互連的生活模式。

Q：“400盒子”是你的一個概念化設計，它有可能付諸實施嗎？

A： 400盒子確實是更概念化的，不是馬上要實施的，更多是為了傳播這種生活方式的理念，它是我和廣州一個開發(fā)商合作做的模擬。他們的想法跟我有共通之處，這個模型可能會很快擴大。我覺得有些人可能是喜歡獨立的空間，但是一定也有很多人喜歡這種開放式的交流空間。建筑不一定要面向所有的人。400盒子的項目是從這幾十年的社會的、家庭的變化出發(fā)設計的。

設計師的工作是把理念提煉出來，希望引導人們在生活中有這種模糊的感覺，建筑師把這種比較模糊的氛圍變成空間，讓大家覺得“啊，這是我要的”。

Q：比較中日的建筑文化、生活形態(tài)，會有很大差異嗎？

A： 最大的差異是中國多數(shù)家庭住在公寓樓里，在日本，絕大多數(shù)普通人還是住在獨棟的房子里，日本土地是私有的，房子和土地可以代代相傳。在中國產(chǎn)權(quán)是七十年、或者五十年，這是最大的不同。

但是，現(xiàn)在日本的專家也在考慮土地私有制造成的問題，在 2011年福島地震之后這種問題更明顯，因為需要重新規(guī)劃用地，但找不到業(yè)主的情況很多很多，可能業(yè)主已經(jīng)去世或者已經(jīng)移民，總之各種原因……這時政府的規(guī)劃工作就很難做，要花很多時間聯(lián)絡。后來不得不制定一個特殊的法律，讓政府能夠以更簡單的手續(xù)收回這個土地。從這個角度看，中國土地國有和日本土地私有也不一定哪個更好。

Q：中國城市化進程很快，人口明顯往大城市聚攏，日本也是這樣嗎？

A： 歷史上日本人口一直都是增加的過程，即便遇到地震、或者其它災害，但是從2005年起人口開始減少，主要原因是年輕人不結(jié)婚不生孩子，人口老齡化對日本社會來說是很大的社會問題。

之前所有的法律、體制、國家的各項系統(tǒng)都是根據(jù)人口增加的設想來做的準備，現(xiàn)在是這樣的狀況，很多方面就需要進行調(diào)整。過去的十年間，都在調(diào)整。

但是東京、大阪這兩個城市的人口還是越來越多，其他城市則越來越少。日本的特點是高度集中在東京這個區(qū)域，日本GDP的三分之一、人口的四分之一，都集中在東京，這跟中國不一樣，中國有很多大中型城市。

Q：這十二年在北京的生活，對您有什么影響？

A： 如果我在日本生活就不會有我剛才說的這些思考。

對我來說，在北京生活是在國外，中國不是我的祖國，但同時，看日本我也可以從外邊看，有點懸浮在中間的感覺，對二者的觀察都是一種旁觀者的視角，這是我覺得比較有意思的狀態(tài)，一個觀察者的狀態(tài)，能夠給我很多跟別人不一樣的視角。

背景：“空巢青年”的數(shù)據(jù)畫像

中國的獨居人數(shù)經(jīng)歷了一個持續(xù)的上升期，1990年獨居人數(shù)占到全國人口的6%，根據(jù)國家統(tǒng)計年鑒，2013年獨居人數(shù)達到了14.6%。繼“空巢老人”之后，“空巢青年”也成為一種都市生活中備受熱議的社會現(xiàn)象。根據(jù)有緣網(wǎng)近日公布的“空巢青年”調(diào)研數(shù)據(jù)顯示；空巢青年們最大的困境是缺乏感情寄托和不善交際，而感情寄托里他們最看重的是愛情。與被動空巢的80后相比，90后主動選擇空巢比例更大，因為習慣于網(wǎng)絡虛擬社交，他們的現(xiàn)實社交能力減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