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艷芳
(魯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山東煙臺 264000)
海瑞(1513—1587),廣東瓊山(今海南省??谑校┤耍秩曩t,號剛峰,歷仕嘉靖、隆慶、萬歷三朝,先后擔任過南平教諭、淳安知縣、興國知縣、尚寶司丞、右通政使、應天巡撫等職,是明朝著名的清官。史學界對海瑞的研究,大都集中于海瑞的清正廉潔,不與時俗同流。但是,極少有人注意到,海瑞實際上還是一個徹底的改革家。不管在何地、任何職,海瑞總是在其位謀其政,在自己的職責范圍內(nèi)進行興利除弊的改革,并且,海瑞改革的矛頭從來都是首先指向自己,這是海瑞改革的重要特點之一。本文試選取幾件海瑞在任不同官職期間所做的首先指向自身的改革,以闡明此觀點。
嘉靖三十二年(1553),41歲的海瑞會試落第,選授福建南平縣教諭,于是年十二月二十日到任。上任伊始,他即申明教約,從自身做起,革除相沿已久而于己身有利的一些舊俗。比如,教官到任,學生初次拜見,都要送教官見面禮;逢年過節(jié),學生家長要宴請學官。這一習俗,對那些家庭富裕的學生來說,可能算不了什么,但對比較貧窮的學生而言,就是一項不輕的負擔。海瑞在教約中強調(diào):“蓋師生分定,朝廷為諸弟子求師,不待諸弟子將敬而后求;教官為朝廷設教,不為諸子不求而不教也。諸生參見拜揖外,不許更執(zhí)貨物以進。凡俗例所云送節(jié)酒食饌先生者,俱不許舉行。”①海瑞:《教約》,載陳義鐘編校:《海瑞集》(上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7頁??h學中原來設有一項稱作公堂銀兩的經(jīng)費,主要是供像海瑞這樣的教官自身花費,以及購置奉承上司、為上司歌功頌德的彩帳,這部分錢都是從學生中收取的。學生中如有人舉行冠禮、婚禮,或新考入縣學及得到機會補入縣學者,都要向學校交納一定數(shù)量的錢充入公堂銀兩。海瑞認為,學生舉行冠禮、婚禮等,本身就要花費不少錢,“有力者當而助之,義也。今反科剝,其道可在!……今日以革公堂為急,帳文次之。上人有緣是怪責者,責在本職,與諸生無與也”①海瑞:《教約》,載陳義鐘編校:《海瑞集》(上冊),第17頁。。果斷地革去了這項經(jīng)費,減輕了縣學生員的經(jīng)濟負擔。
在明代,儒學教諭是不入流的小官,每月的俸祿大概僅有3石,平常年份大約能折合銀一兩半,很難養(yǎng)活一家人,因而學生饋送的禮物、宴請、公堂銀兩等等俸祿以外的收入,即成為十分重要、往往超過正常俸祿的經(jīng)濟來源。海瑞任南平教諭四年多,他知道做出這種變革,會使自己的個人收入減少,而且也可能會因此而得罪上司,影響自己的仕途,但他還是取消了這些饋送。海瑞的思想非常明確,朝廷為學校設立教官,職在為國家培養(yǎng)人才,教官拿國家俸祿,就要盡職盡責地教導學生,而不應該再接受學生額外的禮物和宴請。海瑞說,“學校地光明潔凈”,他寧可損害自己的利益,也要維護校園的潔凈。他清楚地認識到,要想培養(yǎng)出品行端正、行能卓越的高質(zhì)量人才,就必須要凈化校園環(huán)境,提高教師素質(zhì)。設使學生在學校時,即耳聞目睹種種不正之風,浸淫于各種腐化之中,若求其入仕后廉潔奉公、潔己愛人,將是十分困難的。
嘉靖三十七年(1558),因巡按、監(jiān)司交章推薦,海瑞升任浙江淳安知縣。自是年五月到任,至嘉靖四十一年(1562)十二月調(diào)任江西興國知縣,履任三年半。初到淳安,海瑞即感嘆百姓的疾苦,下決心革除弊政,減輕人民負擔,發(fā)展地方經(jīng)濟,而這次的改革也是先拿他自己開刀的。海瑞曾于嘉靖四十一年五月上旬寫成《淳安縣政事》,從中可以看出他就任淳安知縣期間的各項興革措施,而其中有多項都是針對自身的。
第一,關于知縣常例。明代時,官吏的俸祿普遍較低,地方知縣為正七品官,按規(guī)定每年的俸祿即法定工資是90石米,在收成正常的情況下,大約能折算成銀45兩左右,是相當少的。尤其是在明代中后期,江浙一帶商品經(jīng)濟發(fā)展較快,貨幣白銀化,一年收入四五十兩銀子,實在是太少了。所以,地方官員包括縣丞、主簿、教官、六房書吏等輔官吏胥在內(nèi),除俸祿之外,都能拿到不菲的常例。這種所謂的常例,實際上類似于今天所說的灰色收入,是地方官吏公開收賄的辦法。那個時候,上行下效,相沿已久,大家都習以為常。
海瑞就任淳安知縣后,看到淳安地方百姓逃亡過半,通過調(diào)查,他認為百姓逃亡的原因是賦役過重,人民困苦不堪。而賦役過重的原因并非是因朝廷征賦太重,而是額外的加派、科斂太多。海瑞對自己要求頗高,他認為,“知縣知一縣之事,一民不安其生,一事不得其理,皆知縣之責”②海瑞:《淳安縣政事》,載陳義鐘編校:《海瑞集》(上冊),第 49、48-49 頁。,要使百姓安生樂業(yè),就必須減輕百姓負擔,裁革正賦以外加在百姓頭上的科斂。他在任期間,革去了知縣每年常例共21項,茲列于下:
夏絹銀160兩,夏樣絹8匹,秋糧長銀20兩,農(nóng)桑樣絹4匹,折色糧銀4兩,清軍匠每里③里為明代地方基層組織單位,按規(guī)定一里110戶。據(jù)《明一統(tǒng)志》,淳安縣編戶81里。據(jù)海瑞《淳安縣政事》,編戶80里。銀1兩(共80兩),農(nóng)桑絹銀10兩,審里甲丁田每里銀1兩(共80兩),鹽糧長銀10兩,直日里長初換天字下程1副外白米1石或5斗(80里皆然),審均徭每里銀1兩(共80兩),造黃冊每里銀2兩(共160兩),經(jīng)過鹽每100引銀1錢(每年約有5萬引共銀50兩),住賣鹽每100引銀1兩(每年約有7千余引共銀70余兩),催甲每里銀1兩(共80兩),樣漆100斤,俸米每石折銀1兩,柴薪馬丁家火每1兩收銀2兩,出外直日里長供應并店錢人情紗緞,起送農(nóng)民罰紙每2刀納銀5錢、本府罰紙2刀納銀8錢、吏撥缺罰紙4刀納銀1兩6錢。收各項錢糧每100兩取5兩。④海瑞:《淳安縣政事》,載陳義鐘編校:《海瑞集》(上冊),第 49、48-49 頁。
上述海瑞革去的作為知縣每年可以獲得的21項常例中,開列出具體數(shù)目的即有銀800多兩,另外還有絹12匹,紗緞、樣漆、白米等無定數(shù)的實物,以及收各項錢糧、柴薪、罰紙等的抽分,尤其是最后一項“收取各項錢糧每100兩取5兩”,這就是說從全縣的夏稅、秋糧、均徭等所征收的各項錢糧中抽取5%。據(jù)海瑞在《淳安縣政事》中所列出的征收數(shù)字粗略統(tǒng)計,單此一項即不下千兩。本來,這些都是相沿已久的作為知縣每年都可以享有的經(jīng)濟收入,此前的多任知縣也都心安理得地拿了,但到海瑞這兒,全部革去了。海瑞革去的這部分常例銀兩,大約相當于他每年法定工資的50倍左右,在當時可以購買好幾處像樣的房產(chǎn)。海瑞若是不革去這部分常例,那么,他也就不至于要等做了18年的官,才能夠買一處價值120兩銀子的住宅;也不至于在母親去世后,連墓田都無力購置,只能借助于友人的資助;更不會在他死后,只遺下十幾兩銀子和幾件舊袍子,“貧無可給棺槨,士大夫醵金以殮”①李贄:《太子少保海忠介公傅》,載陳義鐘編校:《海瑞集》(下冊),第 547 頁。。
其二,關于朝覲。明代規(guī)定,對地方官員的考核每3年舉行一次,考察之年地方官要進京朝覲。民間將外官朝覲之年稱作京官的收租之年,因為要得到提升或補一個美缺,必定要走京官的門路,尤其是主持考核的吏部及都察院堂上官。每到朝覲的時候,地方官往往攜帶金帛到京中打點,自然,這費用也是要轉嫁到老百姓身上的。海瑞就任以前,淳安知縣朝覲時,按舊例要科派里甲約400兩銀子;另外還要從老百姓手中克扣米、鱉、紙、筆墨帖等,或收取實物,或直接折價;知縣臨行時,地方里甲要出夫役,還要饋送知縣禮物;知縣往往還暗地里從本縣的紙贖價銀中巧立名目,拿取一部分。所有這些,都是朝覲之年所需,其中拿出72兩饋贈頂頭上司嚴州府知府,12兩饋贈知府手下的實權人物,6兩送給府吏,其余的則作為進京打點之用。設若不需要或不想打點,那也可以由知縣自己支配,實際上成為知縣的私人財產(chǎn)。相沿成習,雖然大家都知道這屬于非法科斂,這部分錢應屬于贓款,按照明代的律例,是應該定罪的,但是上下一致,大家也都彼此心照不宣了。海瑞認為,大家都去打點,也不會都升高官、得肥缺,大家都不打點,也不會將每個官員都罷黜,行賄送禮是刻剝窮民以肥官宦,遂將這些相沿已久的科派舊例悉行禁革。單是革除的這一項朝覲用款,就足足相當于他法定工資的十倍還多。他在任淳安知縣期間,曾兩次入京朝覲,只用了路費銀48兩。從浙江到北京,路途遙遠,這48兩路費,也是要精打細算才能夠用的,既不能講究排場追求享受,更不會有交給京官的“租子”。
其三,關于參謁上司。知縣有時需去府里參謁上司,這也是知縣與上司套近乎、拉關系的好機會,若利用得當,必定有助于日后的升遷。按照淳安縣的舊例,知縣前往參謁上官時,由地方里長提供相應夫役、馬匹等費用,這筆花銷一般由里長從百姓中科斂。海瑞認為,這種參謁,第一荒廢公事,第二費財勞人,所以,非遇迫不得已,不離任至府。即便必須前往參謁,也不科斂里甲,往往是從自己的柴薪銀兩內(nèi)解決路途費用。海瑞參謁的時候,也不像別的知縣那樣前呼后擁、聲勢浩大,而是輕車簡從,水路坐小船,陸路則租馬,隨行的吏書都是自備飯食,一絲一毫不取于民。
其四,關于饋送吏書銀。明代時,負有監(jiān)察地方之責的巡撫、巡按或守巡道,常常按臨地方或派手下到州縣檢查工作。這時候,州縣便要饋送上司手下的吏書一定的銀兩,以便在上司那兒討個好印象。這部分錢,五六兩至12兩不等,也是要從里甲中科派,受苦的總是百姓。海瑞自己是清廉的,當然不愿意自己的手下做出收受賄賂的事情。推己及人,自然也不能去賄賂上官的手下。所以,他到任后,盡管他的手下多次跟他說,若不賄賂上司的吏書,肯定會禍出不測,但海瑞還是把這一項革去了。他說,“本縣以事至不能辯白,充軍死罪可甘受,不能為此穿窬舉動復之”②海瑞:《淳安縣政事》,載陳義鐘編校:《海瑞集》(上冊),第 42-43、96 頁。,寧肯因此而得罪上司的手下,被誣而遭充軍、死罪,也絕不做這種惡劣的助長官場壞風氣的事情。海瑞在任淳安知縣、興國知縣的6年間,從未饋送上司吏書銀兩。
此外,逢年過節(jié)奉送府上、打點府衙官吏的節(jié)禮,也是要斂自百姓。海瑞自到任后,逢年節(jié),只象征性地奉送鮮味米酒,總共用銀5兩左右。新入縣學的生員,照例要備辦酒席,宴請縣官、學官。海瑞認為,這使學生一入學就沾染不良習氣,其將來惟利是競必定肇端于此。于是,他上任后就明確規(guī)定,新生入學這天,“令里甲辦無席面酒數(shù)桌,紗帕三端,送各生參見學官,少將父兄為子弟求師之意,酒禮皆革去”③海瑞:《淳安縣政事》,載陳義鐘編校:《海瑞集》(上冊),第 42-43、96 頁。,只象征性地符合禮節(jié)就可以了。每年縣里遇令節(jié)、喜慶等事情,都要置辦酒席,這往往是官員們公款吃喝的時候,海瑞認為這是勞民傷財、苦累百姓,他上任后明確規(guī)定,公款吃喝及里甲的私下宴請都盡行革去,只有遇到迎新春、送學、迎舉人和歲貢以及新官上任這幾種必須的場合,需要里甲置辦酒席,其他的如果必須得舉行宴會,都由他自己想法置辦,不科斂于百姓。還有數(shù)例,茲不一一列舉。海瑞在淳安推行的這一套改革措施,隨著他就任興國知縣又推行到了興國。
隆慶三年(1569)六月,時已57歲的海瑞升任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總督糧儲巡撫應天,官居正四品,巡察包括留都南京在內(nèi)的十府。官職更高了,管轄范圍更廣了,但海瑞還是一如既往地將改革的鋒芒首先對準自己。他就任后,頒布了督撫憲約,對其職任之內(nèi)的許多事項做出了明確規(guī)定,比如下地方視察。往時巡撫下去視察,往往威風八面,地方官都要高接遠送,誠惶誠恐,唯恐接待不周招致禍患。而海瑞首先革掉了這些官場上沿襲已久、勞民傷財且與地方發(fā)展無益的舊例,茲舉幾例:
其一,下屬官吏不許出郭迎送。海瑞規(guī)定,其所按臨地方,官吏不得出郭迎送,只在城內(nèi)的近便街道迎送即可,迎接時也不得用鼓樂。他視察經(jīng)過府縣,雖然路途較近,官吏也只須于城郭內(nèi)近便地方迎送。如果海瑞只是途經(jīng),并不入城,府縣官吏不許出郭。如果是到府里視察,外州縣的官員不許到府里來覲見。所經(jīng)過的驛遞,官員只在本驛衙門前迎接即可,不許遠出。驛遞官員迎送,縣官就不再迎送。對待巡撫是這樣,對待其他過往官員亦是如此。
其二,按臨州縣,接待從簡。往時巡撫視察,所按行地方都要預先準備接待事宜,修葺房舍,擺設各種陳設、桌幃、硯池等,一番鋪張。海瑞規(guī)定,如果他要去的州縣以前沒有巡撫前去視察過,不必另外準備館舍,只從該地原有的公所中選擇一處暫居,不許改修,所用的鋪陳等也不許添置新的。所至州縣的驛站,不許搞排場鋪氈結彩,拜席就用本地方所產(chǎn)的草席。一應器具,只用樸素的,不許使用銀鑲鐘箸等奢華的用具。飯食也只用比較普通的雞、肉、魚和小瓶酒,不用當時比較貴的鵝及金酒。一頓飯,物價較高的地方不得超過3錢銀子,物價較低的地方也就是2錢銀子,這兩三錢銀子中還要包括蠟燭和柴火的費用。
其三,勵行節(jié)約。海瑞作為應天巡撫,所轄各府都有為他準備的座船一二只,同時配備水手等項夫役。海瑞說,“本院一人之身,焉能坐得許多船只。且水手工食,吾民脂膏”①海瑞:《督撫憲約》,載陳義鐘編校:《海瑞集》(上冊),第249頁。,遂將此項銀兩革去一半。他所用的門皂轎夫,除了上元縣之外,各府州縣為此項而編派的工食銀兩也全都革去。下屬各官參見及有其他事情時所呈給他的手本,一律使用廉價草紙,前后不加封皮,后面也不留余紙,凡是開報冊籍,用稍微堅硬可以耐久的廉價紙,不得像以前一樣使用高價厚紙,等等。諸如此類,都是有禆于百姓而無利于海瑞自身的舉措。
總之,海瑞“秉忠亮之心,抱骨鯁之節(jié)”②《明神宗實錄》卷9,萬歷元年正月戊戌條,臺灣史語所校印本,1962年版。。他重視自己職任之內(nèi)的吏治民瘼,諸項改革措施總是先從自身革起,從來不計個人得失,而且他的這種“從我做起”的精神是貫穿他的一生的,無論他是在職還是鄉(xiāng)居。海瑞賦閑在家時,正趕上家鄉(xiāng)瓊山搞一條鞭法,清丈地畝,有一個吏書在丈量時,暗地里給他減去了一畝八分地。海瑞查出后,非但不感謝這個吏書,反而立刻更正了這個錯誤。海瑞的這種興利除弊不避己身,反映了他改革的決心之大,為他推行自己的改革措施提供了保證。同時,也使他贏得了上至君王、下至百姓的肯定和贊譽。海瑞,確實是一個當之無愧的廉潔的徹底的改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