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少君 凌逾
訪談時間:2016年11月6日,北京,第二屆世界華文文學大會暨第十八屆世界華文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的會議期間。
訪談人物:少君,博士,曾就讀北京大學、美國德州大學,曾任職中國經(jīng)濟日報、美國匹茲堡大學,兼任廈門大學、華僑大學、南昌大學等高校的客座教授。被譽為華文網(wǎng)絡文學的先驅者,在互聯(lián)網(wǎng)寫下數(shù)百萬的文字,已經(jīng)出版《人生自白》《人生筆記》《未名湖》《懷念母親》《大陸人》《奮斗與平等》《閱讀成都》《鳳凰城閑話》等50余部書籍。
凌逾,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導。中國社會科學院博士后,中山大學博士。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理事。
凌逾:少君老師您一直是身處網(wǎng)絡時代潮頭浪尖的知名作家。如今,互聯(lián)網(wǎng)從萬人聯(lián)網(wǎng)發(fā)展到萬物聯(lián)網(wǎng)。時代劇變,您看文學將會產(chǎn)生怎樣的變化?
少君:我想主要是因為讀者閱讀習慣的改變。以前我們躺在床上看書然后安然入睡,這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所以過去講“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隨著網(wǎng)絡的發(fā)展,特別是網(wǎng)絡文學的發(fā)展,大家在慢慢改變閱讀習慣。記得在1997年時,我第一次提出網(wǎng)絡文學的出現(xiàn)會取代傳統(tǒng)書本的閱讀習慣。當時所有的作家都不相信。那次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在泉州華僑大學召開的第一次“北美作家作品研討會”,我和於梨華現(xiàn)身說法。當時絕大多數(shù)文學研究者、作家和很多著名的評論家都在現(xiàn)場,例如:王蒙、陳忠實、劉登翰、鐵凝、方方、趙玫、劉醒龍、葉辛等。他們對網(wǎng)絡文學的產(chǎn)生第一表示驚詫,第二覺得它不可能代替書本的閱讀習慣??墒堑搅私裉?,我們發(fā)現(xiàn),絕大多數(shù)年輕人都用手機來看文字的東西。其實網(wǎng)絡不但改變了閱讀書本的習慣,而且使得讀者幾乎放棄了書本的閱讀方式,而用手機、電腦來閱讀所有的東西,包括報紙、雜志、小說、影視等。所有網(wǎng)絡文學的閱讀習慣造成了今天的E時代產(chǎn)生,E托邦、E閱讀、E-communication,一切都可以用網(wǎng)絡來解決閱讀問題。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的文學怎樣生存?據(jù)我所知,中國一年大概會產(chǎn)生3000部小說,其中,真正讓讀者看到的小說不會超過100部。也就是說產(chǎn)生這么多文學作品,大多數(shù)不會被讀者所閱讀。這不能簡單地說都是文學垃圾,作家們很辛苦地把作品寫出來,將來怎么讓別人去閱讀?而寫作的目的就是讓更多的人閱讀。我們知道很多作家的書,基本上除了他自己和他的朋友閱讀過之外,沒有第三個人去閱讀。在這種情況下,文學怎樣生存?文學的方向在何處?都有待探討。我覺得在今天的大數(shù)據(jù)時代下,怎樣談文學、怎樣談文學的閱讀習慣,怎樣談文學的載體,都是我們日后研究的方向。物聯(lián)網(wǎng)的產(chǎn)生,又開始改變我們的生活方式,傳統(tǒng)商店的生存模式被物聯(lián)網(wǎng)挑戰(zhàn),這又讓我們開始考慮改變生活的習慣。
凌逾:那如果大家都不閱讀了,網(wǎng)絡作品還有什么意義?
少君:正好相反,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在大量閱讀,只不過他們借助網(wǎng)絡和手機閱讀。
凌逾:但是這怎么展現(xiàn)作者自己的思想呢?似乎是慢時代才會有思想,在快時代中思想是否會消減?
少君:沒有。你看現(xiàn)在盛傳的微信段子,其實都很深刻,語言簡短卻文筆深刻。所以說,是微小說、E小說的延續(xù)。我們這一代作家要習慣新的閱讀習慣,創(chuàng)造出更多好的作品。要用更簡短直白的語言,描繪深刻的故事。所以說,文字閱讀習慣的改變要求作家在最短的句子里囊括更大的信息量,這是對作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要求在短小的文字中提煉自己的寫作水平。
凌逾:您是否贊同20世紀是長篇小說當?shù)赖臅r代,而現(xiàn)在是微型小說、微文化當?shù)赖臅r代?
少君:我不認可。20世紀長篇小說當?shù)?,是因為我們沒有更多的文學作品可供閱讀,并不是說那個時代長篇小說比較發(fā)達。其實今天長篇小說的產(chǎn)量和質量更高。
凌逾:也就是說,今天人們還會借助網(wǎng)絡來閱讀長篇小說?
少君:對,例如《甄嬛傳》《羋月傳》,它們是長篇小說,后來通過影視改編被大家所熟知,網(wǎng)絡下載量也很大。所以不能簡單認為十九二十世紀是長篇小說當?shù)?,而是因為那時讀者沒有更多的閱讀資源,所以長篇小說成了他們主要汲取文學營養(yǎng)的渠道?,F(xiàn)在長篇小說的數(shù)量和質量并不次于20年前。只是讀者已經(jīng)改變了閱讀習慣,他們無法再忍受慢慢談、慢慢聊,他們需要在最短的時間內通過最短的語句了解作者的意圖,了解作品的內容。
凌逾:對,我從凱文?凱利《必然》一書中看到一個新詞,“注意力經(jīng)濟”,贏取注意力,是未來經(jīng)濟的關鍵點?;蛟S文學越來越需要快速地把信息傳達出來,以抓取讀者的注意力。網(wǎng)絡文學如果不再像傳統(tǒng)文學那樣只有長篇文字,而變成圖像式,通過計算機使之圖文并茂、視頻結合,此類新載體會對網(wǎng)絡文學產(chǎn)生新的變化嗎?
少君:10年前的網(wǎng)絡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對話、修改、互動、音頻等等,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發(fā)展,我們清楚可見文字的吸引力更強大。這類網(wǎng)絡作品也涉及技術問題。當一篇網(wǎng)絡小說有音頻、圖像、背景音樂等等,它的傳輸比較慢,所占內存比較大,使得傳播速度、傳播范圍變得狹窄。當然有些短小的散文、詩歌,比較適合如此處理。所以,10年以來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文字版即text版的文學更受讀者歡迎。
凌逾:那這樣的話,網(wǎng)絡小說跟傳統(tǒng)小說有什么區(qū)別呢?
少君:只是閱讀方式的區(qū)別而已。其實,從全局來看,網(wǎng)絡文學并不是標新立異的新文學種類。它實際上是適用于網(wǎng)絡閱讀習慣而創(chuàng)造的文學作品。它跟傳統(tǒng)小說不同之處在于,傳統(tǒng)小說有大量的篇幅,其中夾雜著很多語句,可以慢慢細訴,如描述一個風景就可以用千字的具體語言。而在網(wǎng)絡小說中,因為讀者快速閱讀的習慣,它無法忍受用很長的篇幅去描繪一件事,慢慢講述。
凌逾:那您覺得新一代的網(wǎng)絡作家和老一代的網(wǎng)絡作家有差異嗎?差異又在哪里?
少君:差異很大。比如說,老一代的網(wǎng)絡作家,網(wǎng)絡文學前10年都是北美華語網(wǎng)絡作家占據(jù)天下,他們大多是理工科背景,較少文學素養(yǎng)教育,未經(jīng)過文學寫作訓練,錯別字連篇,古詩古文讀得不多,但他們創(chuàng)造了網(wǎng)絡文學這一文體。而現(xiàn)在的年輕人,他們從小得到的信息和受到的教育比老一代好很多,無論是從文字功底還是描寫形式,還是他們對世界的了解,都比老一輩強很多。比如《甄嬛傳》的作者是畢業(yè)于中文系很年輕的中學老師,卻能寫出那么深刻的古代劇。所以說,80后、90后是可敬的也是可怕的。
凌逾:您覺得可怕在哪里?
少君:可怕之處是,第一,他們實力很雄厚;第二,他們知識很豐厚;第三,他們筆頭很快。所以他們基本上把老一代作家淘汰掉了??删粗帲麄円埠芮趭^,網(wǎng)上打字也很辛苦。據(jù)我所知,網(wǎng)上的年輕作家們有一年收入上千萬的,比傳統(tǒng)作家高很多,同時也意味著他們更勤奮。
凌逾:那假設以后技術更新,圖文傳播迅速以后,您覺得多媒體和跨媒介的創(chuàng)作會怎樣發(fā)展?
少君:會有的,例如詩歌、散文等需要配上背景音樂、配上畫面,營造美好的景象。
凌逾:但是互動呢?
少君:你是說互動修改?互相討論嗎?這個早期也有,但目前的載體還不夠快,所以會占用很大內存。我估計在未來,再過幾年這個技術問題解決以后,可能我們會看到一種隨時被修改更新的文學作品,甚至可以獨家定制的文學作品。
凌逾:也就是說,我們的小說會發(fā)生巨變,小說可以互動?
少君:對,我們可以戴上VR閱、聽、看……
凌逾:不要VR,VR太辛苦,戴著那設備讓人頭痛??梢灾苯泳褪侨觯Ⅲw的虛擬影像,然后可以和虛擬人物互動,甚至可以改寫這個人物的命運。
少君:當然可以。如果技術能達到。我們戴上VR看小說,那這個小說也是很生動的畫面,像是有人在朗誦,閱讀體驗感覺完全不一樣。而且VR可以隨時隨地播放,就像電影一樣。所以說,網(wǎng)絡改變了人們的整個閱讀習慣。想象一下,我連手機都可以不用看,直接戴著VR看小說,一坐在車上就可以通過VR看小說了,外界的事情與我無關,抑或恐怖小說、抑或電視小說。VR可以延伸到新的領域,電視小說可能因此而盛行。通過VR技術,電視小說的內容加上動畫、電影、圖片等等,每一個小說的場景都配置上畫面、配置上音樂場景,你可以想象這種閱讀會很舒適。
凌逾:這樣會削弱人類的想象力嗎?VR技術只呈現(xiàn)了一種可能性,沒有多重可能性的存在。傳統(tǒng)閱讀,人們可以有無窮無盡的想象,但是現(xiàn)在戴上VR……
少君:不會的。這種讀書方式就和我們看電影一樣,看電影過程中,我們還是會想象的。電影中的某個鏡頭戛然而止,我們還是會浮想聯(lián)翩。你要相信人的智慧,還是會有想象力的。
凌逾:過去人們說,文武雙全,已經(jīng)很厲害了。您自小就喜歡讀書、寫文、練武,后來又攻讀了很多專業(yè),北大聲學物理學學士、美國的經(jīng)濟學博士、國內的文學博士,甚至還讀了美國的警校,跨度之大,非常人能及,實在了不起。您這多專多能,比人們常說的多才多藝又更進了幾層。我很好奇,您覺得所學這些專業(yè)有哪些相通的地方?什么時候會發(fā)生打通的奇妙感覺?
少君:所有的學習都是努力的結果,這是共性。我從小受到的教育還算完整,雖然也經(jīng)歷過歷次政治運動,但似乎對我影響不大。雖然成長在“文化大革命”這樣一個動亂的年代,因為父母工作性質的原因,沒有經(jīng)歷太多的苦難。另外,我從小就有一個很好的閱讀環(huán)境,家里藏書很多,我不僅僅讀小說,還會讀物理化學相關的書,書架上有的書我都讀,所以導致我的想象空間比較大。后來讀了理工科,是因為父母覺得那個年代要有科學救國的本領,那個時代也認為讀物理數(shù)學是最大的榮耀,所以就考去北大學習理工專業(yè)。在北大讀書時我并沒喜歡上文學,而是比較喜歡參與社團活動,例如學生會活動、團委活動等。
在北大讀書時,我有一個奇遇。北大每一年都有“五四文學獎”和“五四科技獎”,大三時恰好兩個獎的第一名都是我。那一年,我寫了《多普勒效應的統(tǒng)一場形式》一文,因為當時在物理教科書的多普勒效應,在光學、電磁學和普通物理學中有不同的公式。當時有個科學家,他是留學法國的博士,也是小居里夫人的最后一個學生,曾擔任過中國科技大學副校長,是非常著名的物理化學家。在他的鼓勵下,我用了一個暑假的時間,很辛苦地推算出多普勒效應在光學、電磁學和普通物理學上的統(tǒng)一公式。直到前兩年,科研領域的人還在問我是怎樣推算出這個公式的。這種研究在學生時代是比較突出的,所以那年我獲得了北大團委的“五四科技獎”。同一年我也參加了文學獎的比賽,因為我當時的女朋友是中文系的。我在幫她做張恨水的研究,我們找了所有張恨水的同事,包括左笑鴻、鄧季惺和張恨水的子女等等。做訪談,也收集那個時代的作家資料。在資料中,我發(fā)現(xiàn)自己很喜歡戴望舒的詩歌,那時中國是看不到戴望舒的詩歌的,它屬于封、資、修的毒草,是禁書。我托了留學生朋友,在新加坡幫我買了一本戴望舒的詩集。詩歌對我來說是新的領域,但在女朋友的鼓勵下,我還是寫了一篇文章《論戴望舒的詩歌意象》,投了京城很多雜志,都不敢登,最后被一家外地的文學雜志選登了。于是我拿它參加北大五四文學比賽,結果拿了一等獎。這也是我當年和文學的一點淵源。
學聲學物理卻做了記者,后來又被公派出國讀經(jīng)濟。我覺得自己年輕時的經(jīng)歷還是很豐富的。上課讀書對我來說是比較輕松的事情,自身理解能力比較強,這可能跟天賦有關。在留學期間,我突然覺得自己沒有講中國語言的渠道了。女朋友,后來的老婆、孩子、同學、導師,他們都不講中文,我突然從一個中文世界到了一個英文世界,沒有發(fā)泄的渠道了。所以我經(jīng)常會說我的文字,我的網(wǎng)絡文學“純屬自慰”,自我安慰,雖然這個詞有點兒不雅,但是很貼切。我突然發(fā)現(xiàn),在網(wǎng)上寫作是一個很好的發(fā)泄渠道。為什么呢?第一,不需要郵票錢,那個年代對于留學生來講,郵票還是很貴的,1毛7分錢。我有很多同學需要彼此交流,有的在歐洲留學,有的在澳大利亞留學,有的在美國,我們交流比較密切。如果經(jīng)常寫信,郵票開支是很多的錢。而那時美國提供給學校的網(wǎng)絡是不要錢的,因為網(wǎng)絡剛剛興起,賬號那些的都不要錢。所以通過網(wǎng)絡,我們可以寫一些東西放在自己電腦里,然后text給朋友告訴他可以通過FTP來閱讀我寫的東西,那時還沒有e-mail。剛開始是寫英文的,后來開始寫中文的。
最初的網(wǎng)絡中文怎么打字呢?中文的編碼和英文的編碼不一樣,中文的編碼比英文的差半碼,中文打不進去,那時候也沒有視窗,只能錄入英文,不能錄入中文。我們有一個姓魏的中國留學生發(fā)明了中文碼,每一個中文的字被變成4個編碼,然后出來是一個圖像。比如說“鐵凝”這名字,要編成8個碼。在電腦上只能看到編碼是看不出來字的,必須用打印機打印出來,成為圖像。也就是說我們每天輸送的是圖像,把漢字當作圖像來處理,早期的網(wǎng)絡文學是這樣的。到1991年,《華夏文摘》成立時,也是沒有辦法直接用電腦看的,雜志也不可以直接看的,也必須打印下來,因為沒有視窗。
凌逾:是說它一打印出來就是文字嗎?
少君:不是文字,是圖片,輸入要用編碼打進去,輸出時也不是文字。所以寫東西很辛苦,造成當時的網(wǎng)絡文學都比較短,因為沒有那么多精力。到了1993年之后,有了視窗才慢慢改過來,后來很多人發(fā)明了中文軟件,包括王安電腦公司的中文處理軟件,嚴永新的下里巴人軟件。嚴永新發(fā)明了第一代的中文軟件,用4個編碼輸入可以在DOS或視窗里看到中文字,這在當時是非常非常難的發(fā)明,他當時是美國萊斯大學的博士研究生。這是一個歷史性的突破,有了這中文軟件支撐,我們就可以直接在電腦上打中文字了。
我在網(wǎng)絡寫作純粹是一種發(fā)泄,沒有任何理由,沒有任何文學的期望,而且在此前對文學也不是很有興趣的。但我非常喜歡閱讀,我從小讀了很多古書,在小學時就把《三國演義》《紅樓夢》這些書都看完了,然后開始看明清小說,因為我父母的單位是個保密單位,所以他們的書都沒被抄走。當年有很多蘇聯(lián)專家,也留下了大批的蘇聯(lián)文學作品,所以我也看蘇聯(lián)文學,但更喜歡明清小說。
凌逾:那美國小說也看嗎?中國那個時候可能沒有英美小說,是嗎?
少君:那個時候中國不可能有英美小說。我后來能到美國也許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我是教會學校畢業(yè)的,潞河中學(1867年建立的),是一個比北大還老的學校,它是燕京大學的前身,后來成為燕京大學的主要組成部分。潞河中學解放以前叫做協(xié)和書院,協(xié)和書院是燕京大學的前身,燕京大學是在協(xié)和書院基礎上成立的。老師有些都是解放以后留任的,很多都有留學國外的背景。老師在講課時會不由自主地講到巴黎的奶酪好吃、紐約的漢堡包很好吃,給我們描述了很多西方的東西,也給我們看他們過去在國外留學的照片,所以我對西方的向往在中學時代就有了。到了北大,接觸到留學生,我有很多好朋友都是留學生,加拿大的、美國的等等,所以就有一種想出去的愿望,但是一直沒有機會,直到公派??墒?0年代公派學習是很嚴格的,要求已婚、黨員、35歲以上才可以,我那時候只符合其中的一條,后來因為領導特批還是出去了。出去以后,到了國外的第一眼,感覺這不正是共產(chǎn)主義嗎?美國的自選超市就是自己選商品,很符合共產(chǎn)主義教育:各取所需,所以那時對美國印象特別好。但是后來發(fā)現(xiàn),我們突然從研究中國當代經(jīng)濟發(fā)展的學者變成了美國普通留學生,這種心理落差還是蠻大的。我大學畢業(yè)之后,參與了一系列中國經(jīng)濟改革的研究,例如西部大開發(fā)的研究、七五規(guī)劃等等,參與了整個80年代初期中國改革開放的熱潮,可以說是凌云壯志、青年得志的一批。我也是那個時候在北京最早有摩托車的人(摩托車車牌到現(xiàn)在還保存著)。也是屬于北京最早配電話和小汽車的那批年輕人,1984年就開自己的專車了。車是公家配給的,那時候私人是不能擁有汽車的,汽油不準私賣,必須有專門的油票到加油站才會給你加油。我的生活一直走在很多人的前面……
凌逾:所以說是潮頭浪尖,快時代好幾拍……
少君:有評論家曾說,當別人想買自行車時,少君已經(jīng)騎上了摩托車;當別人開始琢磨攢錢買摩托時,少君已經(jīng)有自己的小汽車了;當別人開始計劃買汽車時,少君已經(jīng)在美國了。所以今天的我,其實運氣一直很好,包括被抓進過監(jiān)獄,我又很好地走出來了,也是運氣造成的。我一直覺得自己最好的地方,是思維方式?jīng)]有太大的拘束,雖然我在體制內待了幾年,但對我來說自由自在是更重要的。這是北大人的一個特征吧,即自由比較可貴。在美國大學做研究,后來和一幫志同道合的人在美國做公司,同樣運氣很好,那公司運行的也很好。后來公司賣掉了,發(fā)現(xiàn)自己退休也許更好,但需要干點兒其他的事情,于是又開始重新拾起文學。所以1999年底退休之后到現(xiàn)在,也寫了差不多50本書了。
凌逾:那您是退休以后才開始寫書?
少君:對,我之前沒有寫過書,只有一些零散的網(wǎng)絡文學,像《人生自白》的一部分,是退休之前寫的,但散文全是退休以后寫的。我本來沒有計劃寫任何東西,《人生自白》也很偶然的寫作,雖然在網(wǎng)絡上寫了很多,從1988年開始寫,斷斷續(xù)續(xù),后來被當時幾乎所有的網(wǎng)絡媒體轉載,也包括一些報紙雜志,如《中國青年》雜志、《人民日報》等等。到了1994年的時候,我住在達拉斯,達拉斯有家報紙叫做《達拉斯新聞》,它是香港人辦的報紙。這家報社看中了我的文章,要求我每星期在這個報紙上登一篇,在美國《達拉斯新聞》,每周報紙有一個整版都是我的文章。你知道,在美國報紙給你登整版的內容,不打廣告是很浪費的。我想好吧,反正前幾期也不用我現(xiàn)寫,報社可以轉登我在網(wǎng)上寫的東西。大概登了20篇左右,網(wǎng)絡文學沒有了,我自己也沒寫新的,報社打電話給我說:“讀者都在抗議,你怎么突然停登了?”我說“這么嚴重??!”為了不得罪老板和讀者我必須馬上寫,所以此后一年半的時間整整54個星期,把后面的寫完了。其實《人生自白》最后寫成有110多篇,但真正成書的一共有100篇,是為了好聽,剛開始書名是《人生百態(tài)》。大陸出了兩版,江蘇鳳凰出版社、九州出版社各出了一版,可能下一個出版社還要出版。許多人認為我的《人生自白》寫得最好。其實我還寫過長篇小說,叫《少年偷渡犯》。這個版權被長春電影制片廠買走了,準備拍成電影。
凌逾:買了又沒拍,為什么?
少君:據(jù)說是公安部相關單位一直不批,拍不了。劇本版權很多是這樣,買了很多年也拍不出來。因為涉及偷渡這個選材,屬于公安部出入境管理局和武警管。這本書是講福建省青少年怎樣偷渡到美國的,他們奉這本書為“偷渡手冊”。這本書出版以后,據(jù)說武警買了1萬冊。為了寫這部小說,我找了很多“蛇頭”,去到他們家里收集素材,不是直接訪談,而是通過吃喝玩樂喝酒聊天,得到一手材料,他們還給我看他們的偷渡合同。后來,我有個朋友是美國移民局副局長,他是我的老美酒友,他質疑為什么中國來的人都很年輕呢?我回答說,沒辦法,因為美國對青少年的政策非常寬容,偷渡了被抓,不能把他們遣送回去,要負責供養(yǎng)他們,供他們上學,給他們吃,今天想吃麥當勞就從監(jiān)獄里帶他出來吃麥當勞,在監(jiān)獄里要上各種各樣的課。
凌逾:偷渡者是鉆了這個空子?
少君:是,為了保證青少年利益18歲以前即使偷渡也不能送回本國,18歲以后就被親友保釋出去了。通常這樣小孩兒都會說是政治避難,說自己的媽媽如何被殘害了,坐飛機或者輪船來到美國之前,把所有的護照撕掉了。
凌逾:這本書在大陸有發(fā)行嗎?
少君:有發(fā)行,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的這本書。所以我寫的那些東西大部分都是退休之后寫的。退休之后我主要在旅行,旅行之余,有時候會寫點東西。其實我寫什么東西從來沒有想過要給誰出版,基本上都是出版社要的。像一些有名的出版社找過我,也提出一些我認為不太合理的要求,比如讓我買一千本書等,都被我拒絕了。我說我寫的要放網(wǎng)上的,也用不著出版。有很多機構,權威的機構,包括某個雜志或者報紙要開個發(fā)布會,你需要贊助一點,我也都一口拒絕了。任何一個出版社要求我參加簽名售書,我都一律拒絕,從來不參加,而且每個出版社都會提出類似的要求。
凌逾:那您為什么拒絕,不想?yún)⒓?,不想成名?/p>
少君:不是不想成名,我覺得這跟我無關,賣書是你的事情。我寫書你付我稿費對不對?
凌逾:您作品里有許多神來之筆,比如說《失去記憶的北京》,“在北京的深秋里,我感到自己好像一個尋找賓語的動詞,努力想讓過眼的一切轉換成語句留在記憶的深處”(選自《懷念母親》164頁)。
少君:那是我太老了?(笑)……因為我很年輕時,二十多歲時就離開中國了,北京給我的記憶就是二環(huán)以內,其余都是農村。所以我很懷念我青少年時代的北京印象。現(xiàn)在每次回來北京,老覺得,第一,北京不認識了,破壞了很多古跡,牌坊什么的都拆沒了;第二,我連坐出租車,司機都問我這路怎么走,我說你不是北京的?他說不是。就是整個北京對我來講是一個失去記憶的北京。我越來越發(fā)現(xiàn)中國的城市,北京、廣州、上海,越來越像,沒有自己的個性了。上海還有一些個性,北京沒有了,深圳也沒有。我覺得,歐洲那么多古城,它們幾十年幾百年都沒有改造過,他們照樣活得很好,我們的城市為什么一定要改造呢?我們完全可以建一個新城嘛,把老城留下來,對不對?所以我在寫的時候,北京市某些領導看后就說,你這樣說就不對了,我說這確實是實話實說,該說的話還沒說呢。
凌逾:我是覺得您的文字經(jīng)常會有很詩性的感覺,就像剛才念的句段:“好像一個尋找賓語的動詞”,很詩意的,只有您自己想得到的,跟別人不一樣的東西。
少君:我覺得我的語言流露是自然而然的……就是天生的,因為我沒有接受過文學訓練。我經(jīng)常會寫錯別字,我感謝電腦可以糾正錯別字,就是打這些字不對時,可以用電腦補救。但是我口語中經(jīng)常說這些錯別字,因為我小學沒怎么上過,“文革”期間嘛,所以我的古文和文學功底都很差。
凌逾:但是您看了很多書……
少君:我后來看了很多書。所以我說我是非常大的矛盾體,我不能代表很多人,我甚至不能代表與我同時代的人,但我至少能代表我自己。我覺得我的人生價值,對我來講,我還是比較滿意的。我對我的人生基本上沒有后悔過,包括我不停地轉行。很多人說,如果你不出國的話,現(xiàn)在至少副部長了,因為同級的干部都是這樣的位置了。我跟他們說,我如果不出國的話,很有可能就被槍斃了。任何事情都要同時往兩邊想,對不對?
凌逾:我想問您一個文風和格調的問題,百年前留日派魯迅、郁達夫等,他們也在異國他鄉(xiāng)流浪過,但是他們好像沒有在日本找到一個立足點,筆端總是比較憂郁,比較怨天尤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很多著名作家的處女作,如《狂人日記》《幻滅》等,多數(shù)都寫“幻、狂、死”。但是百年以后的留學生好像自信很多。尤其像你的第一篇作品,命名為《奮斗與平等》。魯迅、郁達夫、郭沫若多數(shù)是棄醫(yī)從文或者棄經(jīng)濟從文,您好像自己也行走在多個行業(yè)上……
少君:但我從來沒棄過,沒放棄過。我同時在兼顧著。這點我跟他們不同。
凌逾:對對,您做到了前輩沒有做到的事情。您跟現(xiàn)代作家的格調也不太一樣。您和當代京派作家也不太一樣,雖然你們都有很濃郁的京腔京調,根脈很深,但是您又沒有玩世不恭感,而更多積極、樂觀、陽光的因素,類于西方人的姿態(tài)。您是怎么理解現(xiàn)代作家和當代作家的這些差異呢?
少君:我覺得是這樣的,因為時代不同了,他們那一代出去,對中國抱持一種幻滅的思想,是為了改變中國、尋求良策出去的,他們當時出去,是不得已去學習日本明治維新的理念,試圖回來改造中國。但他們到了國外后,發(fā)現(xiàn)他們差得太遠了,他們無法融入日本社會。他們只當在日本學習東西,回來宣揚新文化,但他們在國外沒有真正地進入主流社會。所以他們回來以后,寫的是《狂人日記》《幻滅》。他們對于整個留學生活持一種幻滅思想,而回到中國后,發(fā)現(xiàn)這還是無法扶起的頑固社會,他們在國外所學用不上。所以他們兩邊都是幻滅,他們無法改變這個社會。我覺得我們不一樣。我們出去的時候,中國在改革開放,西方對中國而言,像新鮮的海水一樣,我們就像干的海綿一樣去汲取。我們沒有那種幻滅感,我們發(fā)現(xiàn)這么多好東西,拼命地吸取,試圖武裝自己。但我們沒有想過回來試圖改造中國,只是想讓自己的生活變得更好,這一點和他們不同。那時候他們幾乎不肯留在國外,當時國外也沒有現(xiàn)在這種移民政策。而我們這一代是不停地讓自己豐滿起來,我們的理念是,只有我們每個個體豐滿,整個群體才會強大,國家才會強大。這是我們和他們老一輩作家的不同,所以他們棄醫(yī),棄政,棄科技,回來做作家,他們放棄他們所學的東西。我們一樣的著書但絕不放棄,就是說喜新不厭舊,所以我現(xiàn)在跟別人講我很傳統(tǒng),從來都是喜新不厭舊。
第二就是因為我們沒有試圖回國改變中國社會的抱負和理念,所以我們可以很自由地、放松地吸取西方社會的養(yǎng)分,而且很快讓自己融入這個主流社會,變成他們社會中的一分子。這樣我們的心態(tài)很健康,所以在我們旅行、寫作過程中很陽光,因為我覺得人生就是一個樂旅,不是苦旅。陳思和曾經(jīng)寫過一篇評論,寫我和余秋雨的關系,這在香港《明報月刊》上登過。他說,讀少君的游記,就是充滿了幸福和快樂,垂涎三尺的感覺;讀余秋雨的游記,比較苦,常常要思索幾千年。他說兩個都是很好的散文家,但是我更喜歡少君的樂旅,他說人生很短暫,為什么不歡樂一點。陳思和有一個博士生,叫羅四瓴,她好像曾經(jīng)做過《文學報》的編輯部主任,她寫過一篇論文,題目就叫“論少君的樂旅與余秋雨的苦旅”。
人生很短暫,得到的價值,獲取的價值,感受的價值越大,人生過得越有意義,并不是做很高的官就有意義。古代人講人生一世,當有三立:立德、立功、立言。立功,我年輕時離開了故土,功肯定立不了;立德也不可能,大德對我太遙遠了;立言,我盡量爭取做到,這也是為什么我拼命書寫的原因。我覺得最起碼占一項嘛,否則三項都不占的話,太愧對自己的人生了。所以在旅游中我很少看到黑暗面,即使偶爾看到,但從來不去在乎這個,比如路上被騙了,被坑了,或者飛機晚點了,我從來不上心。如果說航班晚點八個小時,我立馬拿出一本書或者手機開始閱讀。上了飛機,如果是經(jīng)濟艙,不提供任何飲料、開水,別人就開始大罵,我又開始在讀自己的書了。
凌逾:您已經(jīng)寫了50多本書,可謂著作等身。您覺得自身的文學特色是什么?
少君:我的文學特色,以《人生自白》為例,基本上是在很簡短的語言里面涵括的信息量很大,這是我最大的特色。第二就是,文字比較簡練,簡練有褒義有貶義,簡練到?jīng)]有文學修養(yǎng),但是比較直白,這就是為什么《人生自白》受歡迎的原因。第三就是,畢竟我做過記者,就是在描寫手法中,我經(jīng)常把小說寫成報告文學的感覺,也像紀實小說。
凌逾:好像非虛構一樣。
少君:對。再一個就是我的散文特色就是掉書袋比較多,我比較敢掉書袋,我知道這是散文一大忌。但我是理工科出身,我老想讀者在我的文章中能得到更多的信息,而不是更多的抒情,就是感動之余,了解更多的細節(jié)。所以我的散文,特別是旅游散文,掉書袋特別重。我想這是我的缺點也是我的優(yōu)點吧,喜歡的人就喜歡,不喜歡的人就不喜歡。
凌逾:您善于寫人,善于寫景,善于與人溝通,善于活學活用……
少君:善于寫歷史。我比較喜歡寫歷史,所以在一個城市的描述里我會花很多篇幅寫歷史。其實卞寧堅那篇評論寫得挺好,他說少君散文中一個最大的忌諱讓他給用了,他說學文學的人知道散文是不能掉書袋的,但是少君偏偏掉書袋,每篇都掉書袋,但是讀起來還很可愛。他是老三屆的,功底非常扎實。我的語言特色就是,在下筆的時候沒有那么多框框。我沒有文學的訓練,所以我寫的時候,沒有想到讀者怎么想。再一個信息量大的原因是因為我涉獵多學科,所以我在語言里面會寫到許多別人看不到的資料。別人想不到,我寫一句,我會想很多。比如談到一個理工科的詞一個物理上的詞,我會立刻想起來,這是我的理工科訓練的背景造成的。
凌逾:可以說您不需要想——“我這個寫起來像不像文學”,完全不需要這個顧忌。
少君:對對。這是我的好處。
凌逾:有點像孫悟空那種……
少君:你可以那么說,但是沒那么高精深。你可以那么講,恣意妄為,就是說沒有文學的框架。我寫東西,不會寫長篇大論,也不需要打草稿,從來不寫一個大綱,我沒有這個習慣,走到哪兒寫到哪兒。你愛看不看,我就這么寫,反正我在網(wǎng)上發(fā),我的作品基本都先在網(wǎng)上發(fā)。
凌逾:您作品外譯的情況怎么樣?
少君:外譯方面,《閱讀成都》翻譯了五種文字,《人生自白》大概翻譯成三種,日文和韓文,英文到現(xiàn)在翻了十年還沒翻譯完呢。
凌逾:為什么呢?
少君:是一個美國漢學家……
凌逾:噢,他太忙了。他找您翻譯?
少君:他告訴我想翻譯,說想讓學生參與一起翻譯,但一直沒有完成。我懶得催,跟我沒關系,愛翻不翻。那個韓文版譯者許世旭你知道嗎?
凌逾:噢,好像已經(jīng)仙逝了……
少君:他是我好朋友。然后日文版的是一個叫西倉的翻譯的,這是《人生自白》的三種,那《閱讀成都》翻了五種語言:法文、英文、西班牙文、俄文和德文。據(jù)我所知就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