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喬詩學“意境”說發(fā)微

張 蓉

(青海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西寧 810000)

【語言文化與文學研究】

吳喬詩學“意境”說發(fā)微

張 蓉

(青海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西寧 810000)

“意境”說是中國傳統(tǒng)詩學的重要范疇，很多詩論家都對“意境”說加以闡釋，在吳喬的詩學思想中，也主張以“意”達“境”，吳喬的“意境”說有對以“情景交融”為最高境界的傳統(tǒng)“意境”說的繼承和深化，更有其獨特的內(nèi)涵，即詩歌之“意”由“境”而生，而“境”即是“境遇”，是詩人在特定的歷史事實或歷史事件中的處境和經(jīng)歷。

吳喬；詩學；“意境”說

“意”是吳喬詩歌理論的靈魂，“詩必先意次局次語”，吳喬在闡述詩歌之“意”時，除了注重“意”與“詞”“意”與“法度”的關(guān)系外，吳喬也主張以“境”達“意”，《圍爐詩話》中說：“人心感于境遇，而哀樂情動，詩意以生，達其意而成章，則為六藝，《三百篇》之大旨也?！盵1]469眾所周知，“意境”說是中國傳統(tǒng)詩學的重要范疇，那么，吳喬詩學的“意境”說與傳統(tǒng)的“意境”說存在哪些異同，吳喬的“意境”說又有什么獨特的內(nèi)涵，本文將擬對這些問題做初步探討。

一、“意境”論淵源概述

“意境”論是中國詩學的重要理論，對“意境”的論述，雖然早在劉勰和鐘嶸的論著中已初見端倪，但唐代才是“意境”理論基本成型并最終成格局的重要時期，這主要是引入佛學之“境”來論詩的結(jié)果?！耙饩场弊鳛橐粋€詩論概念最早出現(xiàn)在今署名為王昌齡的《詩格》中，王昌齡提出了“三境”說，實則是詩歌境界的三種不同的層次，一為物鏡，一為情境，一為意境。對于“意境”，王昌齡闡釋為：“張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則得其真矣?！盵2]172這是一種心靈活動?！斑@里的‘意境’與后世的‘意境’并非一個概念，王昌齡‘三境’說中的‘意境’指的是詩人內(nèi)心意識的境界，它側(cè)重于主體的精神狀態(tài)，而現(xiàn)代意義上的‘意境’則多從‘意’與‘境’的并列關(guān)系上言，強調(diào)‘意’(詩人的主觀情致)與‘境’(審美客體)的交融互滲。”[3]144如果“意境”之“意”是指詩人的情感﹑情志和思想等主觀因素，那么這個“意”需要借由“境”來體現(xiàn)和表達，因此，在中國古代的美學思想中，“意境”又被稱為“境域”或“境”，“境”的本義是疆域，《說文解字》釋“境”為：“疆也，從土，竟聲?！盵4]291“境”后被引入佛學概念中，佛教對“境”的認識經(jīng)歷了一個復雜的過程，這其中主要圍繞著“識”與“境”的關(guān)系，大致來說，原始佛教中“境”作為“心之所游履攀緣”的對象，是與“心”相對﹑與“識”分離的，直到唐代的玄奘從印度游學歸國，翻譯了大量佛經(jīng)，引入了瑜伽行派的“唯識無境”等學說，并創(chuàng)立了大乘唯識宗之后，“識”和“境”的關(guān)系才得到進一步發(fā)展?！拔ㄗR無境”說認為不同的人對同一外在境界的認識往往有很大的差別，同一個人對同一對象的認識前后也有差別，“境”是隨著“識”而變化的，是“識”的產(chǎn)物。[5]172在“唯識”學說的影響下，“境”并非單純的客觀環(huán)境，而是在人的主觀中作為感受而存在的，因而具有更多的主觀性和虛幻性。“境”在佛教的影響下，被用作詩學術(shù)語，是詩僧皎然提出的，其《詩式》中有“取境”條，其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取境之時，須至難至險，始見奇句。成篇之后，觀其氣貌，有似等閑不思而得，此高手也。有時意靜神王，佳句縱橫，若不可遏，宛如神助。不然，蓋由先積精思，因神王而得乎？”[6]232皎然在此用了“至難至險”“意靜神王”“靜思”等詞語論說了詩歌創(chuàng)作中“取境”的艱辛過程，在皎然看來，詩人“取境”是在“強調(diào)詩人的主觀能動作用，強調(diào)詩人要通過構(gòu)思，于心中締造出詩歌的藝術(shù)境界”[7]177。詩人要取的這個“境”也并非純粹的客觀之物，而是“識”所產(chǎn)生的“心之物”。至此，“意境”之“境”者，乃是詩人主觀“意”中之境也。

在后世的文論中，都側(cè)重于對“境”的主觀性作出解釋。元人論“境”說：“耳聞目擊，神寓意會，凡接于形似聲響，皆為境也。然達其幽深玄虛，發(fā)而為佳言；遇其淺深陳腐，積而為俗意。復如心之于境，境之于心。心之于境，如鏡之取象；境之于心，如燈之取影。亦各因其虛明凈妙，而實悟自然。 ”[8]280元人用很形象的比喻論述了“境”與“心”的關(guān)系，“心”對于“境”來說，是攝取鏡中之“象”的過程，“境”對于“心”來講，是燈下取“影”的過程，“境”是外在之物投射在人的心靈或者人生經(jīng)歷體驗的主觀產(chǎn)物。清代的邵遠平在《戒山詩存》中對“境”的概述也表達了類似的含義，他說：“詩生于境者也。自來詩人篇什，每多出于羈旅征行，山川歷覽，蓋藉境生情，發(fā)情成聲，所謂時至則鳴，有莫如其所以然者?！盵9]730詩意由“境”而生，但“境”并非僅僅是瀏覽山川和旅途征行，“境”是融合外在之物和人的主觀意識的過程。王國維是“意境”說的集大成者，他在《人間詞話》中表述了對“意境”的認知，他說：“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薄拔羧苏撛娫~，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10]329王國維將“情”與“景”看作是“意境”的兩大要素，但是在他看來，“境”因“情”而生，“境”是詩人心中主觀感情中的境界。

二、吳喬“意境”說的內(nèi)涵

(一)“境主景賓”：傳統(tǒng)“意境”說的深化

蔣寅先生說：“‘意境’是作者在作品中創(chuàng)造的表現(xiàn)抒情主體的感情﹑以情景交融的意象結(jié)構(gòu)方式構(gòu)成的符號系統(tǒng)?！盵11]24在傳統(tǒng)的詩論中，常常用“情景交融”來衡量詩歌的意境所達到的最高境界，吳喬也強調(diào)“寄情于景，融景入情”[1]480的“情景浹洽”，《圍爐詩話》中說：“夫詩以情為主，景為賓。景物無自生，惟情所化。情哀則景哀，情樂則景樂。唐詩能融景入情，寄情于景?！盵1]478在吳喬的詩論中，常常用“境”來代替“景”，他在評論杜甫《秋興八首》之二的尾聯(lián)“請看塞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時說：“日斜吟詩，詩成而月已在藤蘿蘆荻，只以境結(jié)，而情在其中?！盵1]585蔣寅先生分析，這里的“只以境結(jié)”其實是慣用的“以景結(jié)情”。[12]但其實在吳喬看來，“境”和“景”并不能相提并論。他說：“余與友人說詩曰：‘古人有通篇言情者，無通篇敘景者，情為主，景為賓也。情為境遇，景則景物也?！盵1]480他還說：“詩以道性情，無所謂景也?！盵1]478詩歌以“情”為主，“情”即是“境”，它們都屬于詩歌的主體層面，而“景”則為“賓”，“景”只是外在的﹑客觀的景物。關(guān)于“境”與“景”的區(qū)別，同時代的金圣嘆在評杜甫《游龍門奉先寺》中的“陰壑生靈籟，月林散清影”這兩句寫景之句時說道：“此即所謂招提境也。境字與景字不同，景字鬧，境字靜；景字近，境字遠；景字在淺人面前，境字在深入眼底。如此十字，正不知是響是寂，是明是黑，是風是月，是怕是喜，但覺心頭眼際有境如此?！盵13]6金圣嘆認為“境”深而“景”淺，“境”比“景”有更加深遠的內(nèi)涵，這種內(nèi)涵在吳喬看來即是：“景”在沒有達到“情景浹洽”的境界時，只是客觀的景物；而“境”卻包含著詩人的主體情感。“凡詩對境當情，即堪壓卷?！盵1]678這里的“境”和“情”屬于同一層面，與客觀之“景”不同，“境”融合了詩人的主觀感受，突出了詩人的主觀情感，這一看法是對傳統(tǒng)“意境”說的繼承和深化。

因此在吳喬看來，詩歌中只寫“景”，便不足為道。他說：“宋僧道潛《臨平道中》詩云：‘風蒲獵獵弄輕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五月臨平山下路，藕花無數(shù)滿汀洲?！宸f極矣，尚非唐詩，景中無意故也。”[1]609宋詩不如唐詩的原因之一，就在于宋詩只寫景，不含情。而有的詩句雖然只寫景，卻能看到詩人的“身境心事”，《圍爐詩話》中云：“六朝尚有本非詩人偶然出語絕佳者。如劉俁云：‘城上草，植根非不高，所恨風霜早。’十三字說身境心事如見?！盵1]528劉俁的這句詩是寫景的，但卻蘊含著詩人的主觀情感，因此吳喬用“身境心事”來評論，這再一次證明，在吳喬的詩論中，“境”與“景”不可同日而語。

(二)“境”即“境遇”說：“意境”說新解

吳喬在《答萬季埜詩問》中說道：“詩不同于文章，皆有一定之意，顯然可見。蓋意從境生，熟讀新 《舊唐書》《通鑒》《稗史》，知其時事，知其處境，乃知其意所從生?！盵14]30他認為詩歌之“意”由“境”而生，這里的“境”即是“境遇”，是指詩人的生活處境和人生經(jīng)歷，吳喬明確指出：“讀淵明﹑康樂﹑太白﹑子美集，皆可想見其心術(shù)行己，境遇學問。劉伯溫﹑楊孟載之集亦然?！盵1]490而“史書﹑稗史”等均成為了解詩人境遇﹑經(jīng)歷的參照。詩為心聲，并沒有固定的體例，只是隨著各人境遇的不同，發(fā)而為詩，從而產(chǎn)生不同的詩“意”。吳喬認為作四言詩者多受《詩經(jīng)》體例的約束，唯有曹操和《太平廣記》里的這位庭中飲酒的女子所創(chuàng)作的四言詩不受《詩經(jīng)》的束縛?！短綇V記》中女子的四言詩描述了當時“良宵醉飲，歡娛不終”的場景，而關(guān)于曹操的四言詩，明代的鐘惺說：“夫《風》《雅》后，四言法亡矣。然彼法中有兩派：韋孟和，去三百篇近，而韋有韋之失；曹公壯，去三百篇遠，而曹有曹之得。”[15]37鐘惺認為曹操的四言詩不拘泥于三百篇的舊法，是“去三百篇遠”，而“曹有曹之得”就在于曹操用四言詩記錄了漢末動亂的歷史事件和曹操本人的現(xiàn)實處境，以《短歌行》為例，該詩描述了曹操對于時光流逝﹑生命短暫的感慨和對于建功立業(yè)的渴望，吳淇評《短歌行》曰：“劈首‘對酒當歌’四字，正從《古詩》‘今日良宴會’之‘今日’二字來。截斷已過﹑未來，只說現(xiàn)前，境界更逼，時光更促，妙傳‘短’字神髓，較《古詩》更勝。”[16]101吳淇認為曹操《短歌行》的首句“對酒當歌”是從《古詩十九首》之一的《今日良宴會》而來，但“對酒當歌”截斷過去和未來，只強調(diào)當下和眼前，比《今日良宴會》更妙。而吳喬評述的“各言其實境”中的“境”就是指詩人用詩歌記錄了當下的場景和處境。

吳喬在提及“境遇”時，還提到“本事詩”一詞，吳喬認為詩歌之“意”需由“境遇”獲得，而他又提到“試看本事詩，篇篇有意”?！氨臼隆币辉~，出于《漢書·藝文志》：“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論本事而作傳，明夫子不以空言說經(jīng)也?！洞呵铩匪H損大人當世君臣，有威權(quán)勢力，其事實皆形于傳，是以隱其書而不宣，所以免時難也?！盵17]74所謂詩歌的“本事”就是介紹詩歌產(chǎn)生時的事實。在這里，吳喬強調(diào)詩歌之“意”需由探尋詩歌的“本事”所獲得，而他將“境”與“本事”相提并論，至此，“境”的內(nèi)涵進一步具體化，是指詩人在特定歷史事實或歷史事件中的處境和經(jīng)歷。清中期的翁方綱在其詩論中提出“事境”一詞，他說：“詩教溫柔敦厚之旨，自必以理味，事境為節(jié)制，即使以神興空曠為至，亦必于實際出之也。……至唐右丞﹑少陵，事境益實，理味益至?！盵18]695張健先生認為：“所謂事境，是指詩人在所處的特定的時空，所處的人事的背景。詩人總是處于一定的時空之中，總是處于一定的人事的環(huán)境之中，這個環(huán)境不是純?nèi)煌庠谟谥黧w的，而是‘我’在其中的，是‘為我’的環(huán)境?！盵19]696這里的“事境”類似于吳喬的“境遇”說，而翁方綱評價杜甫詩歌“事境益實”的說法，早在吳喬的詩論中就有所涉及，在《圍爐詩話》中吳喬用較多的評述來探尋杜甫詩歌中所描述的在特定的歷史背景下或歷史事件中杜甫的生平經(jīng)歷和政治處境。

以杜甫的《秋興八首》為例，《秋興八首》是大歷元年杜甫寄居夔州時“以其生平之所郁結(jié) ,與其遭際 ,暨其傷感 ,一時薈萃 ,形為慷慨悲歌 ,遂為千古絕調(diào)”之作。吳喬評論《秋興八首》其二時說道：“子美在夔，非是一日，次篇乃薄暮作詩之情景?！滥隙贰┤A’者，身雖棄逐凄涼，而未嘗一念忘國家之治亂?！幗h則憂其君’，與范希文同一宰相心事也。猿聲下淚，昔于書卷見之，今處此境，誠有然者，故曰‘實下’。浮查，猶上天，已不得還京，故曰‘虛隨’。”[1]585《秋興八首》之二的原詩如下：“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聽猿實下三聲淚，奉使虛隨八月槎。畫省香爐違伏枕，山樓粉堞隱悲笳。請看石上藤羅月，已映洲前蘆荻花?！倍鸥ν砟暝陲枃L戰(zhàn)亂之苦后，輾轉(zhuǎn)入蜀，依友人嚴武寄居成都，不料嚴武不久離世，杜甫只能離開成都沿江東下到達夔州，滯留于此。這首詩寫詩人身在孤城夔州，從黃昏坐到深宵，翹首北望，長夜不寐。吳喬評述中“今處此境，誠有然者”是針對“聽猿實下三聲淚”這句詩的，金圣嘆在《選批唐詩》中說：“此是身歷苦境，故下一實字?！痹娎锏摹皩嵪隆笔恰爱斚隆钡囊馑?，而“今處此境”的“境”就是對杜甫此時遠離長安，輾轉(zhuǎn)漂泊至夔州，想到自己一生飽受蹉跎﹑壯志難酬，聽到猿聲，不禁落淚的苦難遭遇的概括。

此外，吳喬對《秋興八首》其八的評論是：“‘昆吾御宿’三聯(lián)，皆敘昔之繁華，必玄宗時事，肅宗草草，無此事也。‘彩筆’句，追言壯年獻賦，及天寶六載就試尚書省，并疏就房琯事也。獻賦不得成名，就試乃為林甫所掩，奔迸賊中，萬死一生，以至行在，僅得一官。又以房琯事被斥，忍饑匍匐以入蜀。幸得嚴武以父友親待，而武不久又死，孑居夔門，進退維谷。其曰‘白頭吟望苦低垂’，千載下思之，猶為痛哭?！盵1]588這首詩是杜甫追憶自己當年在長安和岑參兄弟游賞渼陂之樂的情形。詩歌的前三聯(lián)追述了當年暢游渼陂的美好時光，最后一聯(lián)則是抒發(fā)無限感慨。吳喬的評論側(cè)重于詩歌的最后一聯(lián)，論述了杜甫晚年在經(jīng)歷了一連串遭遇后的處境。而“以房琯事被斥，忍饑匍匐入蜀”是指杜甫在好友房琯罷相后數(shù)次上疏力諫，為房琯辯護，結(jié)果卻招致貶官一事。吳喬在《圍爐詩話》的另一段評論杜甫詩歌的文字中提到此事，他說：“《別房太尉墓》云：‘他鄉(xiāng)復行役，駐馬別孤墳?！嘤腥龑涌嗑晨嗲??！鼫I無干土，低空有斷云’，上句意中事也，下句不知從何而來。在今思之，實有然者，當是意因境生耳?！盵1]540《別房太尉墓》是杜甫在房琯死后兩年，路過閬州，祭奠房琯時所作，“他鄉(xiāng)復行役，駐馬別孤墳”是該詩的首句，《瀛奎律髓》云：“第一句自十分好：他鄉(xiāng)已為客矣，于客之中又復行役，則愈客愈遠，此句中折旋法也?！盵20]943方回的評論著眼于詩歌的句法，而吳喬評論“亦有三層苦境苦情”，是對杜甫在房琯事件后顛沛流離﹑四處漂泊的艱難處境和對政局擔憂的焦慮心境的概括。“苦境”即是杜甫在親歷的歷史事件中的境遇。

吳喬探尋杜甫詩中的“境遇”，是推崇杜甫用詩歌寫時事，具有“詩史”的功能。吳喬在此進一步強調(diào)了杜甫詩歌的“詩史”地位，并將“詩史”分為實紀其事﹑為尊者諱﹑史載其事和補史之闕四種類型，吳喬認為詩歌應該體現(xiàn)出歷史精神，甚至還認為詩歌記錄了歷史沒有記載的事實，從而起到補充歷史的作用。著眼于詩歌的“補史”功能，吳喬認為除了杜甫的詩歌外，李商隱的《無題》﹑溫庭筠的《過陳琳墓》﹑韓偓的《惜花》諸篇，皆是作者“一生身心苦事在其中”。溫庭筠的《過陳琳墓》是作者憑吊陳琳墓時有感而作的一首詠史懷古詩，表面上是憑吊陳琳，實則抒發(fā)自我身世遭遇之感。詩的三四句云：“詞客有靈應識我，霸才無主獨憐君?！边@是將陳琳被曹操所賞識，“霸才有主”和詩人“霸才無主”的境況作對比，流露出作者生不逢時的悲涼心境。吳喬評述此詩道：“溫飛卿《過陳琳墓》詩，意有望于君相也。飛卿于邂逅無聊中，語言開罪于宣宗，又為令狐绹所嫉，遂被遠貶。陳琳為袁紹作檄，辱及曹操之祖先，可謂酷毒矣，操能赦而用之，視宣宗何如哉？又不可將曹操比宣宗，故托之陳琳，以便于措詞，亦未必真過其墓也?！~客有靈應識我’，刺令狐绹之無目也?！圆艧o主始憐君子’，因今日無霸才之君，大度容人之過如孟德者，是以深羨于君。‘石麟埋沒藏春草’，賦實境也?！~雀荒涼起暮云’，憶孟德也。此句是一句是主意?！盵1]500吳喬雖然也認為該詩是感懷興寄之作，但他對詩歌所寫之“境”的闡述依舊側(cè)重于溫庭筠被令狐绹所嫉，遭遇遠貶，滿腹委屈的政治處境。關(guān)于韓偓的《惜花》一詩，吳喬說：“余讀韓致堯《惜花》詩結(jié)聯(lián)，知其為朱溫將篡而作，乃以時事考之，無一不合。”[1]496吳喬還認為韓偓的“昨夜三更雨”一詩，“亦是傷時之作”；“擁鼻悲吟一向愁”一詩，描述的則是“天復二年，昭宗在鳳翔，宰相韋貽范遭喪圖起復，偓不肯草制，忤李茂真意”[1]498之事。韓偓曾在唐昭宗蒙難之時救駕，得到唐昭宗的信任，后朱溫把持朝政，韓偓因不阿附朱溫，故遭受排斥貶官，遭遇這樣的政治處境，而作詩記錄。所謂“身心苦事在其中”，就是作者將一生中親歷的種種現(xiàn)實境遇，尤其是在特定歷史背景下的政治處境寫入詩中。

吳喬不僅強調(diào)杜詩和晚唐詩歌的“詩史”功能，他在評述其他時期的詩歌時也著眼于詩人對時事境遇的闡述，這里試舉幾例?！巴豸印稄能娫姟吩唬骸懕藮|南夷’者，乃建安十三年戍子曹操敗于赤壁事，故又曰‘白露沾裳衣’，‘愁思當告誰’也。其曰‘相公征關(guān)右’者，乃建安十六年操平韓遂﹑馬超，故又曰‘拓地三千里’也。其曰‘朝發(fā)鄴都橋，暮濟白馬津’，‘率彼東南路，將定一舉動’者，當是十八年進軍濡須，相守一月退軍之事，故又曰‘鞠躬中堅內(nèi)，微畫無所陳’也。赤壁﹑濡須事，措詞得體。”[1]515《從軍行》原是樂府舊曲，《樂府解題》曰：“《從軍行》皆軍旅苦辛之辭?！倍豸右环磁f曲之意，由苦而樂，五首《從軍詩》均表現(xiàn)出對曹操的贊頌和對自身功名的渴望。而吳喬關(guān)注的則是《從軍詩》中關(guān)于赤壁之戰(zhàn)和濡須之戰(zhàn)的時事記錄?！叭罟对亼言姟吩疲骸{言發(fā)魏都’，是司馬未篡時所作。又曰‘修竹隱山岑，射干臨增城’，是為曹爽﹑賈充。其曰‘葛藟延幽谷’，必言夏侯玄﹑荀勗輩也。又有‘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言罹禍者且自危也。阮公一生長醉，而詩不言酒?！盵1]516阮籍的《詠懷詩》八十余首，以“憂生之嗟”和“志在刺譏”為主要內(nèi)容，顏延之謂：“嗣宗身仕亂朝，?？诸局r遇禍，因茲發(fā)詠，故每有憂生之嗟。雖志在刺譏，而文多隱避，百代之下，難以情測?！盵15]178阮籍身處亂朝，詩作寫法撲朔迷離，詩旨隱晦，但吳喬依舊能從中找出阮籍描寫歷史時事的蛛絲馬跡。

吳喬認為：“風、雅、頌中時事不少，《詩》本經(jīng)史之學，漢詩此意已微。人讀經(jīng)史，需知是詩材，讀詩須回顧經(jīng)史。”[1]497詩歌和經(jīng)史本是相輔相成的。因此，他將“經(jīng)史”與“詩材”畫上等號，詩歌所反映的歷史事實﹑詩人所經(jīng)歷的歷史事件，構(gòu)成了吳喬“意境”說的新內(nèi)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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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賀晴】

WuQiao’sTheoryof“ArtisticConception”inPoetics

ZHANG Rong

(School of Humanities, Qinghai Normal University, Xining 810000, China)

The theory of “artistic conception” is an important category of Chinese traditional poetics, Wu Qiao’s theory of “artistic conception” has inherited and deepened on the “scenes” as the highest realm of the traditional theory of “artistic conception”, and has its unique connotation. The poetry of the “meaning” from the “situation” and “circumstances” witnesses the poet in the specific historical facts or historical events in the situation and experience.

Wu Qiao; poetics; “artistic conception” theory

I206

A

1009-5128(2017)19-0076-05

2017-06-05

張蓉(1984—)，女，山西寧武人，青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師，文學碩士，主要從事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