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陽歌里送馮恩
——馮恩謫雷州與明代歷史風(fēng)云

張 應(yīng) 斌

(嶺南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廣東 湛江 524048)

雷陽歌里送馮恩
——馮恩謫雷州與明代歷史風(fēng)云

張 應(yīng) 斌

(嶺南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廣東 湛江 524048)

馮恩應(yīng)詔進諫反成欽犯，判死刑，免死后戍雷州。這些重大事件產(chǎn)生了三組特殊題材的詩歌：送馮恩赴雷的雷陽歌、迎馮恩回鄉(xiāng)的南江歌，及歌頌馮恩精神的回瀾臺歌。這些詩歌與朝廷舉措完全對立，折射出明嘉靖時國策乖謬、國是背離民心的現(xiàn)象及其所引起的深刻的政治危機，反映了朝廷高層的政治斗爭與民心向背等歷史風(fēng)云。它從雷州地方的視角，揭示了忠良被貶反而更得人心的貶謫規(guī)律。

馮恩；雷陽歌；南江歌；回瀾臺歌；明代政治危機；歷史風(fēng)云

馮恩(1491—1571)，字子仁，號南江，生于明弘治四年(1491)，明南直隸松江府華亭縣(今上海松江)人。嘉靖五年(1526)龔用卿榜進士，號稱四鐵御史，有明一時名臣，著有《芻蕘錄》二十卷。嘉靖十四年(1535)，馮恩被貶廣東雷州，后被祀于雷州十賢堂和肇慶寶月臺東的四鐵御史祠，對廣東文化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明徐獻忠《馮御史戍雷陽歌》：“馮君馮君真丈夫，高鍪長劍危而楚。海內(nèi)聞君不見君，雷陽兒女今爭睹?！薄独钻柛琛钒押Ｅ涎谆呐c大明王朝的一代興衰聯(lián)系起來，雷州因《雷陽歌》更名聞天下。但是，學(xué)界對馮恩研究甚少，對馮恩與雷州的研究更稀，本文對此試作探索。

一、一疏成欽犯

嘉靖五年六月，馮恩任從七品的行人后，禮部尚書孫承恩《贈大行馮南江敘》：“子仁質(zhì)粹而行廉，氣溫而志慤……予謂茲實子仁致用之始，因勵其始，而并及其終，是亦子仁之意也?！盵1]他以父執(zhí)身份，囑咐馮恩做有始有終的氣節(jié)之臣。嘉靖七年九月，馮恩赍捧著皇帝敕書和彩幣銀兩到廣州犒賞兩廣總督王守仁，遂成為明代理學(xué)大師的弟子。王守仁也器重馮恩：“任重道遠，其在馮生哉！”嘉靖八年，他被擢為正七品的御史。徐階《送侍御馮南江赴南臺序》：“南江馮君，以進士為行人三年，天子擢為御使。于南君之官，吾所謂重且要者也。而君博學(xué)有志節(jié)，每論事，是非利害，臧否人物，不爽毫發(fā)。君之才，又吾所謂聰明強毅，特立而不群者也。古之君子有其才，則思旦暮用于世，矧為天子所簡擢，巍然任其重且要者乎！”[2]徐階祝賀升遷，仍以任重道遠勉勵他。嘉靖十一年(1532)，他撰《發(fā)奸亭記》，對奸臣秦檜痛心疾首，決心做一個忠臣。

馮恩謫雷是無妄之災(zāi)。嘉靖十一年八月，天上出現(xiàn)星變。一顆彗星現(xiàn)于東井，長丈余，長達115天。十月，為了禳災(zāi)，嘉靖下詔臣下直言進諫。刑部給事中魏良弼說：“彗星晨見東方，君臣爭明。彗孛出井，奸臣在側(cè)。大學(xué)士張孚敬專橫竊威福，致奸星示異，亟宜罷黜。”任巡按直隸御史的馮恩挺身而出，指斥皇帝心腹大臣大學(xué)士(宰相)張孚敬、吏部尚書方獻夫、都察院右都御史汪鋐等權(quán)臣為三奸，請逐三奸以解彗星之災(zāi)。馮恩《嘉靖壬辰彗星見應(yīng)詔陳言疏》曰：

……[張]孚敬剛惡兇險，媢嫉反側(cè)。近都給事中魏良弼已痛言之，不容復(fù)贅。[方]獻夫外飾謹厚，內(nèi)實詐奸。前在吏部，私鄉(xiāng)曲，報恩讎，靡所不至。昨歲偽以病去，陛下遣使征之，禮意懇至。彼方倨傲偃蹇，入山讀書，直俟傳旨別用，然后忻然就道。夫以吏部尚書別用，非入閣而何？此獻夫之病所以痊也。今又遣兼掌吏部，必將呼引朋類，播弄威福，不大壞國事不止。若[汪]鋐，則如鬼如蜮，不可方物。所仇惟忠良，所圖惟報復(fù)。今日奏降某官，明日奏調(diào)某官，非其所憎惡則宰相之所憎惡也。臣不意陛下寄鋐以腹心，而鋐逞奸務(wù)私乃至此極。且都察院為綱紀之首。陛下不早易之以忠厚正直之人，萬一御史銜命而出，效其鍥薄以希稱職，為天下生民害，可勝言哉！

故臣謂：孚敬，根本之彗也；鋐，腹心之彗也；獻夫，門庭之彗也。三彗不去，百官不和，庶政不平。雖欲弭災(zāi)，不可得已[3]。

嘉靖皇帝朱厚熜一見奏疏就勃然大怒，立即命令錦衣衛(wèi)飛馳南京，逮捕馮恩押至北京，打入詔獄。《大明世宗肅皇帝實錄》：“上謂：恩假以星變，妄騁浮詞，論列大臣，中藏恩怨，巧事譏評，大肆非毀，必有主使傳寄之人。命錦衣衛(wèi)官校杻械來京問。”[4]在詔獄中，錦衣衛(wèi)指揮陸松每日嚴刑拷打，追問主使。馮恩多次死而復(fù)蘇，拒不屈服。因欽定“仇君無上，死有余罪”罪名，他被判死刑。

嘉靖十二年(1533)判死刑后，需把馮恩從錦衣衛(wèi)監(jiān)獄轉(zhuǎn)至刑部。當(dāng)馮恩帶枷走出皇城正南東側(cè)的長安門時，京城士民見到馮恩，觀者如堵，紛紛稱贊：“這位御史，不但口如鐵，而且其膝、其膽、其骨，皆鐵也?！睆拇耍晃豢谌玷F，膝如鐵、膽如鐵、骨如鐵的“四鐵御史”，便成為定格，載入中國正史中。

馮恩在刑部獄中時，親朋好友不憚權(quán)貴迫害，時來探望，贈詩贈酒致意。一些素昧平生的人，也送來食物，表示支持和慰問。親朋好友的詩歌中，有嘉靖十二年徐獻忠的《寄馮子仁獄中》：

怪爾憂時急，云林阻道風(fēng)。人間傳抗疏，誰復(fù)見書空。

萬死恩方重，生還事亦公。悲凄老親意，悵望五湖東[5]。

此詩在《御選明詩》卷五十九中作《寄南江獄中》。徐獻忠(1492～1569)，字伯臣，號長谷，吳(一作華亭)人。嘉靖四年舉人，嘉靖二十年(1541)官奉化縣令，有政績。尋棄官歸隱吳興，與何良修、董宜陽、張之象以文章氣節(jié)齊名，時稱“四賢”。著有《吳興掌故集》17卷、《水品》2卷、《樂府原》15卷、《金石文》7卷、《六朝聲偶》7卷、《讀單鍔水利書》、《長谷集》15卷等。詩歌說，我本不贊成你如此急切地指斥權(quán)奸，但因道路遙遠沒能阻止你。但現(xiàn)在，你指斥權(quán)奸的奏疏在各地不脛而走，到處都是背誦它的聲音；人們道路相見，用手在空中書寫著“四鐵御史”四個大字以彼此致意。你贏得了公理和民心，我為你高興。但你生死難料，如果你悲壯赴死，會留下萬世英名；如果你還能生還，才是人間公道。你的親人和老友都悲痛地站在五湖之東，翹首盼著你早日歸來。詩歌透露出在馮恩成為欽犯后，他的奏疏和名字在四處傳誦的局面，可補歷史之缺。

嘉靖十三年秋，中國傳統(tǒng)的處決犯人的季節(jié)臨近，馮恩生命岌岌可危。因馮恩母親吳氏訟冤，馮恩13歲的兒子馮行可替父赴死，案件拖延下來。嘉靖十四年(1535)四五月，都御史王廷相和尚書夏言等多方營救，于是改死刑為“謫戍瘴地”，馮恩被發(fā)配到距京師7800余里的雷州。

嘉靖十四年六月，馮恩到達雷州，雷人視他為神。明《雷州府志》之《馮恩傳》：“詔免死，戍雷州。士大夫聞?wù)呦膛e手相慶?！盵6]明王世貞《馮廷尉京兆父子忠孝傳》：“馮公既得雷州戍，雷之薦紳衿裾迎而師事之，頒白倪孺相牽，藉指目公，以為非復(fù)世間人?！盵7]嘉靖十五年，他到肇慶，嘉靖十七年遇赦回老家華亭。廣東士民為了紀念他，雷州把他供奉在十賢堂內(nèi)，肇慶把他供在“四鐵御史祠”中。明鄒元標(biāo)《四鐵御史祠記》：“戍雷陽者若而年，蒙上在宥，得歸九峰三泖間……公稽首曰：波臣得歸老牖下，牧豕海上，課子躬耕，皆圣主恩也。彼忌者，實知我成我，敢他望。天下復(fù)以公為長者。公沒若而年，舊雷陽諸士人業(yè)祠公十賢祠，而端州舊從公教指者，思公不見，議創(chuàng)祠祀公。諸當(dāng)?shù)琅c郡邑各捐金，相其成，額曰忠孝堂?！盵8]馮恩的行跡與他的忠貞剛直的品格，長留廣東。

二、雷陽歌里送馮恩

明嘉靖十四年(1535)六月，如董超、薛霸一樣的公人刑部衙門領(lǐng)了公文，押著45歲的馮恩走向雷州戍所。當(dāng)馮恩走出京城時，迎接這位“直聲布天下”的四鐵御史的是一大群至親好友。領(lǐng)頭的是后來的宰相徐階，及同年范言、談愷，好友徐獻忠、許谷、何良俊、何良傅、莫如忠、張承憲、楊樞等20多人，他們在城外岔道口酒店設(shè)宴餞行，賦詩贈別。談愷《送馮南江同年戍雷州》：

執(zhí)手臨關(guān)河，送君戍遠道。道遠奚足悲，所悲隔同好。

我思古逐臣，歷歷去南徼。在唐有文宗，在宋多元老。

風(fēng)聲久漸被，侏羅悉除掃。君行但努力，寒燠善自保。

靈臺益虛明，玄圃縱搜討?；始医Y(jié)網(wǎng)密，天恩復(fù)浩浩。

歸來承明廬，再獻金光草。

談愷(1503-1569)，字守教，號十山。無錫(今江蘇省無錫市)人，與馮恩為同年進士，他后來以兵部侍郎兼僉都御史任兩廣提督兼巡撫，到廣東新會、恩平、高明、興寧等地平亂，著有《前后平粵錄》四卷、《虔臺續(xù)志》五卷、《十山文集》四卷、《奏議文集》等。還整理重刻《廣州五先生詩》、《絕妙古今》、《孫子集注》和《太平廣記》等書。詩歌先安慰馮恩，接著把馮恩與唐宋謫雷州賢人相提并論，揭示馮恩貶謫的巨大意義，最后希望時來運轉(zhuǎn)，期盼馮恩順利歸來。送行隊伍中還有張承憲，他賦《奉送馮南江先生謫戍雷陽》：

明時道不偶，萬里去投荒。白發(fā)情堪戀，黃河路轉(zhuǎn)長。

哲人多險難，諫草自輝光。會見金雞詔，先銜到海鄉(xiāng)。

張承憲，字白灘，華亭人，生卒不詳，嘉靖二十三年(1544)進士，曾任吏科給事中，馮恩門人。詩歌主要是安慰、歌頌馮恩，并希望他早日遇赦。上談愷詩見《御選明詩》卷二十六，張承憲詩見同書卷五十八，兩人均僅存詩一首。他們在馮恩患難之時前來送行，反而幸運地在詩壇留下大名。

另外，許谷有《送馮子仁謫雷陽》：“九重恩命賜從戎，自是君王愛樸忠。瘴嶺豈堪遙解袂，越人應(yīng)識舊乘驄。錦禽畫集羅湖水，斑竹秋含石洞風(fēng)。此去天南瞻冀北，可能無意五云宮?！盵9]為他能從輕發(fā)落而高興。何良俊《送馮侍御謫戍雷州二首》一：“海上孤城迥，春深瘴癘屯。抗言憐直道，涉險向南奔。暗損辭家貎，頻驚去國魂。長沙悲賈誼，粵徼滯虞翻。異代俱傷鵬[鵩]，清時獨聽猿。嶺云低古戍，蠻日慘寒原。路傍湘娥竹，溪逢楚客蓀。窮荒傳諫草，翰海接詞源。直跨蘇公壘，卑看寇氏垣。他鄉(xiāng)多勝事，逺道亦何論?！卑阉c蘇軾、寇準并列，稱贊他“抗言直道”的精神。其二：“羨爾趨朝日，香飄侍御衣。埋輪承睿獎，簪筆奉皇恩。旭日縣丹陛，嚴霜下瑣闈。珪璋千古重，貝錦一朝非。瑞靄流南極，祥云落太微。鹿洲山氣色，靈島遲光輝。頗愛山中樂，難忘海上機。情猶天北戀，心是日南違。嶺樹愁邊發(fā)，宮槐夢里稀。君恩儻真顧，早晚念旋歸?！盵10]稱贊他雖貶猶榮，希望他早日沐浴君恩回朝。還有范言《送馮南江同年赴戍》、莫如忠《馮南江侍御赴雷陽贈別》、楊樞《贈馮南江侍御謫戍雷州》等詩。最值得重視的還有三首長篇古體，其一是何良傅《雷陽歌送馮南江赴戍》：

雷陽三月濤聲怒，漲海冥冥亂煙嶼。伏波廟前苦竹低，雷公山下鹙鸧舉。

氤氳霾霧濯陰霓，兀嵂火云蒸毒雨。一自三閭遭放時，身乘文豹驂虬螭。

忠憤氣排閶閡動，思君淚落天南垂。

馮君崛稱三吳彥，覽輝振翮風(fēng)云顫。巍峩繡服鳳凰臺，嶙峋諫草麒麟殿。

不惜捐軀批逆鱗，寧辭伏竄窮荒甸。昔騎驄馬侍龍樓，今聽哀猿到粵洲。

壯志由來狹四海，豈應(yīng)鄉(xiāng)土增離憂。

君不見，蘇叔子，僦居民舍猶遭訾。奇絶翻憐愜壯游，風(fēng)流盡付羅湖水。

又不見，寇萊公，郡圖來獻城門東。始知履歷非偶爾，剩有蒸羊贈狡童。

爾來四百五十載，二公精爽今猶在。此地凄涼君再過，仰看萬里風(fēng)塵改。

明朝遙矚嶺南云，長虹夜夜流光彩[11]。

何良傅(1509—1562)，字叔皮，號大壑，與兄何良俊并稱“二陸”。嘉靖二十年(1541)進士，歷南京禮部郎中，著《何禮部集》十卷。詩歌先寫雷州的海濤發(fā)怒、海煙亂霧，渲染忠憤之氣意象。雷州多為忠良賢才流放地，現(xiàn)在聽說馮恩將要到來，于是雷州天地震動。其次寫麒麟鳳凰般的賢人馮恩，因批蛟龍的逆鱗而得罪。最后寫馮恩將與蘇軾、寇準的忠魂一道，將永遠溢光流彩。詩歌站在歷史的制高點上，在俯仰千古的基礎(chǔ)上歌頌馮恩為民請命的忠義，以天海一體、大氣磅礴的宏大氣象，突出馮恩精神的崇高偉大。

其二是徐階《贈馮侍御南江戍雷州》：

南江君：謂君已死今尚生，翩然過我無余城。驚呼尊酒復(fù)自訝，人耶鬼耶久始明。問君何緣得到此，天王赦作炎海行。我聞向天拜稽首，感極涕泗分縱橫。憶昔君初系司寇，我正得罪遷延平。焚香夜半跽訴帝，欲語避人作低聲。

忠君自古不畏死，死卻于國非祥禎。圣王仁孝冠三五，慎勿從此傷其名。爾來歲律甫再換，與君遂得忻將近。緣知上帝有主宰，世界不為人謀傾。持觴勸君君合醉，此是異世非可輕。假令已死即長已，得生今復(fù)何所營。

嶺南自昔假勝地，秫田滿眼肥可耕。上歌皇仁下奉母，忠孝益勵平生盟。大來近日已有漸，困龍不久還當(dāng)亨。嗚呼，困龍定也何時亨，臨風(fēng)罷酒增怦怦[12]。

徐階(1503-1583)，字子升，號少湖，一號存齋，明松江府華亭縣人。嘉靖二年探花，明代著名的首輔，贈太師，謚文貞，著有《世經(jīng)堂集》、《少湖文集》等。詩歌16韻，雖是長詩，但感情充沛，意氣飛動。詩歌先抒發(fā)聽聞馮恩死訊后突然見到馮恩的大驚喜。二人同鄉(xiāng)，前后屆進士，在反對宰相張孚敬上同仇敵愾。馮恩入獄時，徐階因反對張孚敬被貶為延平推官，故多次聽到馮恩死訊傳聞；中間說：“緣知上帝有主宰，世界不為人謀傾。”以天道自有公論鼓勵和安慰馮恩；最后以“困龍不久還當(dāng)亨”的希望作結(jié)。詩歌寫馮恩超越個人生死而仗義執(zhí)言的崇高境界，多次死而復(fù)生的苦難歷程，揭示出馮恩堅守道義、慷慨殉國的偉大精神。詩歌情真意切，以“臨風(fēng)罷酒”的深情感嘆，傳達出忠臣之間超越生死的精神默契，以及患難之交的惺惺相惜，讀來令人肝腸激蕩。

其三是徐獻忠的《馮御史戍雷陽歌》。此詩開篇已引四句，但全詩仍值得重新歌吟。詩曰：

君不見：雷陽毒霧起平地，瘴海茫茫晴亦雨。況有長蛇兼猛虎，天吳四目鋸為齒。試問古來行者誰，三數(shù)巨公寇蘇李。人言嶺表能殺人，安得數(shù)公還故里。乃知天開此窟活正人，厲鬼只啖群小輩。

吁嗟馮君丈夫士，一疏何當(dāng)激天子。出身犯難世所愚，抗論太高古亦忌。執(zhí)政甘心幸裂君，髑髏幾也懸東市。爾時彗星掃執(zhí)法，紫薇垣中有赤氣。滿朝失色盡吐舌，天意在君眾所指。執(zhí)政口塞不敢動，詔獄三年對強吏。剝膚刺骨無一完，三木囊頭觀者涕。中間再死入鬼錄。鬼老不敢容君蛻。此時君在人鬼間，孺子含悲血為疏。

一朝圣斷放幽囚，暫竄雷陽列行伍。馮君馮君真丈夫，高鍪長劍危而楚。海內(nèi)聞君不見君，雷陽兒女今爭睹。僦屋相居愿者多，他鄉(xiāng)未信非吾土。君本吾儕第一流，遭逢已偶非奇數(shù)。壯志能開衡岳雪，高懷不灑湘潭淚。海若從今為爾靈，南中暫解風(fēng)塵袂。共幸追陪赤鳳游，長留不數(shù)青霞計。獨有生平報國心，白發(fā)知君老不死[13]。

詩歌先描寫雷陽瘴海的可怖，但是寇、蘇、李等巨公仍能生還(其實宰相寇準貶為雷州司戶參軍后，在天圣元年閏九月戊戌日卒于雷州)，可見蒼天保佑正義之士。中間寫馮恩因“抗論太高”而得罪，經(jīng)歷多次酷刑的折磨，但仍能出死入生，歌頌他令滿朝失色的壯烈之舉，他雖然臨近鬼門關(guān)后而被貶，卻贏得了天理和民心。最后寫雷州人民熱情地歡迎聲名滿天下的四鐵御史?！睹献印氛f：“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盵14]詩歌先說“吁嗟馮君丈夫士”，再有“馮君馮君真丈夫”的贊嘆，以反復(fù)出現(xiàn)的主旋律，突出了馮恩凌轢千古的大丈夫精神。

當(dāng)時給餞別首先的有20多人，今天幸存的詩歌還有十來首。當(dāng)時人們是如何在酒酣耳熱之際歌哭叫號，揮毫潑墨，其詩足以編成一本《奉送馮御史戍雷陽詩集》。可以想見，當(dāng)時這本詩集與《嘉靖壬辰彗星見應(yīng)詔陳言疏》和馮恩廷審時大義凜然地斥責(zé)當(dāng)朝權(quán)奸的《語錄》一起，是如何在天下風(fēng)行一時的。

經(jīng)歷廷杖和酷刑的人，身體大多病殘，需人照料。如同王朝云陪蘇軾到嶺南一樣，馮恩妻子賀氏也陪伴丈夫到瘴癘之鄉(xiāng)，這便是徐獻忠《長谷集》卷七《馮氏家慶序》說的“賀母與大人同患難于炎荒”。馮恩雖然蒙難，但親友和家人仍然禍福與共，生死不離。

三、南江歌里迎壯士

嘉靖十六年(1537)二月，對已充軍142人實行大赦，但皇上對其中馮恩、楊慎等8人絕不赦免。這年六月，刑科都給事中田濡借弭災(zāi)事再次請求赦免馮恩、楊慎等8人，皇上仍然“不宥”。嘉靖十七年十一月，因大祀圜丘，且原未赦8人劉濟、豐熙等已死在謫地，武定侯郭勛、大學(xué)士夏言等請求赦免馮恩、楊慎等，皇帝不得已才“曲賜矜宥”。消息傳來，徐獻忠十分高興，作《懷子仁歌》：

昔年詔獄鄰東市，海內(nèi)稱君真御史。今年大赦及雷陽，延首望君還故里。

前星光芒爛照地，企喙盡被皇家祉。安得南中獨系君，萬里操戈落泥滓。

近聞武定郭侯賢，肝腑獨瀝天顏喜。言官落職合蒙恩，棘道今番定如砥。

治世衣冠立滿朝，大者公孤小三事。房杜謀成斷亦成，大政于今乃如此。

禮失求之野豈然，無乃權(quán)勢危然峙。巧拙殊途兩可憂，防微誰合如君子。

此詩載徐獻忠《長谷集》第二卷。詩歌先寫“今年大赦及雷陽”的喜訊，七年前你因上書陷詔獄，幾次險些命喪東市，天下都稱贊你是真正的御史。現(xiàn)在就要大赦了，我日夜翹首盼望著你返回家鄉(xiāng)。接著寫大赦原因，武定郭侯，指武定侯郭勛。郭勛本與奸臣張璁一黨，且驕縱貪腐，為清流所恥。但嘉靖十六年他與張交惡，故有赦免彈劾張璁而落職言官的舉措。嘉靖十八年(1539)，郭勛由武定侯晉封翊國公，這幾年正是他走紅的時代。詩歌透露出馮恩被赦的特殊背景，原來是奸黨的內(nèi)訌造成的。但徐獻忠誤以為這是朝廷變革的新氣象，以為明朝已走過了荊棘邪路，步上了康莊大道。兩年后，郭勛罪行暴露打入詔獄，朝廷虛假的新氣象如一場春夢。詩歌最后寫詩人的期望：朝廷現(xiàn)在危機深重，如果能從鄉(xiāng)野求得賢人，那該多好?。〉弥匦蝿蓦U惡，正人君子難以容身。詩歌先洋溢著一片喜洋氣息，但在此轉(zhuǎn)入陰暗，對馮恩的前途深表擔(dān)憂。

嘉靖十八年春，馮恩遇赦回家。親友聚首馮家，唱著《南江歌》歡迎他。吳爰《南江歌贈馮侍御》：

我聞南江水，發(fā)源岷山下。延袤至潯陽，一派分九派。

自東一折入淞江，千里遙遙無限界。君家正在淞之隅，黃茅一搭為安居。

座有丹山碧水之雅趣，案有百家諸子之甾畬。朝飲淞江水，暮食淞江魚。

水木本源情敢違，嗚呼，水木本源情敢違[15]。

吳爰，字翼夫，號雪窗，上海人，生卒不詳，嘉靖時髙士，著有《雪窗詩稿》六卷。南江，本是淞江支流。吳爰在“朝飲淞江水”下自注：“淞江之水，即是南江水?！瘪T恩因此江為號，故詩歌巧借南江以贊頌馮恩。詩歌先寫南江源流，然后筆鋒一轉(zhuǎn)，歌頌以南江為家、懷抱丹山碧水之趣的馮恩，構(gòu)江人一體的意境。馮恩回鄉(xiāng)后，在家沉淪31年。但在隱士眼里，馮恩離開了虎狼虎豹橫行的朝廷，過起了安全閑適隱士的生活，這是他回歸到“水木本源”般的自然人性。詩歌形式自由，節(jié)奏奔放，傳達出馮恩回鄉(xiāng)后節(jié)日般的喜慶氣氛

徐獻忠《贈四鐵御史馮南江還里》：

直道人間頌，幽囚圣主憐。但須寬一死，不惜戍窮邊。

慈母思張燕，吾人愿執(zhí)鞭。聲華輝宇宙，嶂海凈云煙。

國是歸輿論，皇圖合萬年。百憂聊自解，四鐵總堪傳。

詩歌見于《御選明詩》卷九十三，而《長谷集》失載，是徐獻忠的佚詩。首先，詩人寫馮恩被赦的意義，這是馮恩“直道”品格和民眾支持正義的勝利。中間寫回歸的喜悅，最后寫赦免言官的意義：它終于使國家的大政與人民意愿吻合，從而化解了皇朝的政治危機和人民的憂慮，“四鐵御史”的美名將萬古流傳。詩歌洋溢著飛揚輕快的節(jié)奏，傳達出詩人內(nèi)心由衷的欣喜。這首詩歌雖短，卻言簡意賅，與“天心原不負孤忠”的頌圣詩大異其趣，真實地反映了明朝因馮恩事件釀成的政治后果：它顛倒了是非，違背了民意，動搖了國本，釀成了深重的政治危機，使臣民與朝廷離心離德。詩歌透露出史書中未載的嘉靖時期的民心向背和社會輿論的走向。

戚賢有《送馮南江謫戍歸吳》：

落落南江客，蕭蕭事遠游。風(fēng)塵莽分手，云物迥深愁。

柱砥中流急，雞鳴山雨秋。調(diào)高應(yīng)不解，道在又何求。

賈傅還前席，萊公亦此州。圣明元有待，珍重一時留。

戚賢(1492-1553)，字秀夫，號南山、南玄，全椒縣(今安徽省全椒縣)人，嘉靖五年進士，曾官吏科給事中。詩歌先寫馮恩謫雷事，中間稱贊馮恩仗義執(zhí)言，猶如中流砥柱，只是因曲高和寡，他人無法理解而遭遇不幸。最后安慰馮恩，大賢大多遭遇不好，你今雖回故鄉(xiāng)，但仍不會被用，你應(yīng)該自我珍重，耐心等待時機。戚賢與馮恩有諸多類似，同年進士，同是言官，與馮恩一樣不畏強權(quán)，他也曾彈劾宰相張孚敬、太宰汪鋐、武定侯郭勛等，是馮恩的知己，對馮恩遭遇深刻共鳴，故詩歌格外深沉。此詩見《御選明詩》卷九十三，戚賢詩僅存此一首。他與馮恩的際遇，也成全了他詩人之名。

《南江歌》外，還有頌馮恩的《南江畫》。明黃佐《南江卷為馮侍御子仁題》：

南江之水向南流，謫仙結(jié)廬棲上游。真源混混自天地，巨浪轟轟連斗牛。

鳴皋元鶴月當(dāng)夜，入饌白魚風(fēng)報秋。浩歌放浪渺然去，為爾蘆間尋釣舟。

這是《南江卷》上的題畫詩。詩歌首聯(lián)一寫奔騰南流的南江水，一寫結(jié)廬江畔隱居的南江君。頷聯(lián)寫南江水的真源混浩，江水奔騰浩蕩，充滿無限生機。頸聯(lián)從視覺角度寫南江君的漁樵生涯：月夜鳴鶴，白魚秋風(fēng)，意境潔凈高遠，烘托出馮恩高尚的精神境界。尾聯(lián)從聽覺角度，描寫漁歌飄逸渺遠，折射出漁舟的蕩漾，既刻畫了馮恩回鄉(xiāng)后的瀟灑快樂，也描寫了他精神世界的寬廣。詩歌音調(diào)優(yōu)美，格調(diào)閑適，頗有唐詩韻味，較好地表現(xiàn)了馮恩的精神境界。

本詩隱括了《南江畫》的畫面結(jié)構(gòu)，從中可領(lǐng)略到畫的題材和主題。可見，嘉靖十八年上海華亭不僅出現(xiàn)了以吳爰等詩人的《南江歌》，畫家與詩人一起，出現(xiàn)了《南江畫》?！赌辖琛放c《南江畫》彼此襯托，詩畫輝映，共同紀錄了淞江兩岸慶祝馮恩回鄉(xiāng)的大型文藝活動：它們與《雷陽歌》一樣，規(guī)模宏大，藝術(shù)形式多樣，成為明中葉詩畫聯(lián)袂的藝術(shù)盛事。

四、回瀾歌里吊馮恩

松江瀕海，常有倭寇入侵。徐獻忠《山鄉(xiāng)水利議》：“我松瀕海，數(shù)被倭患。”嘉靖三十二年倭寇占領(lǐng)華亭，徐獻忠《長谷集》卷三《酬方子問候遠來》序:“癸丑閏三月九日，倭夷犯海上，先數(shù)日移吳興，獨守故業(yè)，遠勤方子。”次年徐獻忠有《避寇九霞山中》，倭亂未平，他仍避亂山中。驅(qū)逐倭寇后，華亭房屋盡毀，瓦礫在淞江邊堆積成山。馮恩回鄉(xiāng)、政治上絕望后，他購買瘠田，募民耕作，以農(nóng)學(xué)家計然之策經(jīng)營，漸至巨富。此后，他時常捐資接濟親族和鄉(xiāng)鄰。平倭之戰(zhàn)中，他所捐之錢占平寇經(jīng)費的一半。王世貞《馮廷尉京兆父子忠孝傳》：“倭入寇，監(jiān)司募僧兵御之。公所赍廩犒，獨當(dāng)公家半。士女避倭而徙者，皆為授廬傳餐以濟之?！盵7]嘉靖三十五年，他把精力轉(zhuǎn)向文化建設(shè)，在淞江西岸廢墟瓦礫上建回瀾臺。明《云間雜志》：“倭夷焚毀西郊，房屋無算?？芷?，主者重建。其瓦礫悉棄之跨塘橋外水中，倏忽成堆。于是馮侍御南江因而填土，衛(wèi)以巨石，宛然一洲矣。乃建寺觀樓臺于上，傍創(chuàng)忠貞祠，祀泰伯、文王、周公、夷齊、留侯、武侯、狄梁公、文文山，凡十人，命曰回瀾臺。夏日，游人多登之?！盵16]33回瀾臺，一語雙關(guān)，它既是淞江的回水凼，又是歷代忠貞力挽狂瀾的英雄臺。忠貞祠中的十賢，既是馮恩崇拜的英雄，也是馮恩忠貞品質(zhì)的歷史淵源。

回瀾臺遂成松江一大景觀，士民在此登高臨遠，既憑吊歷代賢人，也感受馮恩品格。嘉靖末至隆慶時期，明代詩壇上出現(xiàn)一種特殊題材的詩歌——回瀾臺歌。如《御選明詩》卷第八十二載莫如忠《回瀾臺》：

孤標(biāo)遙扼郡城隈，勢枕奔濤障欲回。迥閣憑虹云外出，環(huán)州縮地水中來。

賓游誤指招提境，童豎猶呼御史臺。怪似主人能選勝，不言到海有蓬萊。

莫如忠(1508-1588)，字子良，號中江，華亭人。嘉靖十七年(1538)進士，官浙江布政使。善草書，著有《崇蘭館集》。詩題自注：“臺在松江第一橋外，馮御史南江筑。”詩題《崇蘭館集》卷七作《賦馮京兆西臺》。馮京兆，即馮恩長子馮行可。詩題之馮京兆，點出詩歌創(chuàng)作緣起。第一橋，即松江府外跨塘橋。西臺，因在松江西岸而名，即回瀾臺。因它為馮恩所建，故稱御史臺，或馮臺。詩歌前半描寫回瀾臺的地勢和聳入云霄的亭臺，后半揭示回瀾臺的意義：它既有佛教招提意境，也是道教的海上仙山，但兒童們也知道，這是馮恩力挽狂瀾的精神體現(xiàn)。詩歌由外入內(nèi)，逐步深入，描寫回瀾臺主人的精神旨趣：回瀾臺與馮恩的砥柱精神渾然一體。

馮恩逝世后，慕名而來者更多。人們登高望遠，把酒臨風(fēng)，憑吊前賢，感悟其主人的苦難遭遇和鐵漢精神，不免感慨萬千。如張之象《游馮廷尉回瀾臺》：

關(guān)西誰筑此層臺，屹立中流亦壯哉。白浪勢從天末瀉，紫霞暉傍日邊開。

古丘百里蟠龍護，華表千年化鶴來。形勝有余思罔極，至今風(fēng)柏助凄哀。

張之象(1496-1577)，字月鹿，又字玄超，號碧山外史，又號王屋山人。上?？h龍華里(今龍華鄉(xiāng))人。是有隱士風(fēng)格的詩人、學(xué)者，著有《剪綃集》、《翔鴻集》等12部詩集，及《四聲韻補、《韻學(xué)統(tǒng)宗》、《詩學(xué)指南》、《詩紀類林》、《太史史例》等10多部學(xué)術(shù)著作。詩歌前半在天地間的白浪、紫霞中描寫回瀾臺周的形勝，突出馮恩在與邪惡抗?fàn)幹械捻浦?；后半描寫回瀾臺上的華表、龍柱等亭臺建筑，表達對馮恩的無限思念和哀悼。廷尉，秦漢時掌刑獄的最高官員，為九卿之一，秩二千石。景帝時改稱大理，北齊至明清稱大理寺。明代大理寺與刑部、都察院為三大法司，會同處理重大案件。嘉靖去世，穆宗繼位，首相徐階以遺詔形式盡還先朝建言得罪諸臣33人，優(yōu)恤貶官。遺詔一出，朝野號慟，徐階平反冤案成為為明代一大盛事。隆慶元年(1567)四月，穆宗圣旨升“南京浙江道御史馮恩，為大理寺寺丞……致仕”，正五品，故稱廷尉?！睹魇贰ゑT恩傳》：“穆宗即位，錄先朝直言。恩年已七十余，即家拜大理寺丞，致仕?！彼麜r年77歲，冤獄已經(jīng)31年。此詩當(dāng)作于萬歷元年(1573)，其時馮恩已逝2年，故詩歌充滿風(fēng)柏凄哀之思。

明王世貞有《題馮南江廷尉水西臺》：

欲識先朝馮野王，高臺宛宛水中央。為憐游鳳金陵地，猶帶棲烏御史霜。

起傍北辰瞻北闕，望依南斗憶南荒。請看喬木連云起，不似蓬池多慨慷[17]。

詩在《御選明詩》卷八十三作《回瀾臺》，題下自注：“馮廷尉南江筑，在云間第一橋外。”王世貞(1526-1590)，字元美，號鳳洲，又號弇州山人，明南直隸蘇州府太倉州人。明后七子之一，獨領(lǐng)文壇二十年，著有《弇州山人四部稿》、《弇山堂別集》、《嘉靖以來首輔傳》、《觚不觚錄》等。詩歌創(chuàng)作時間與上詩相近，首聯(lián)把高臺與馮恩聯(lián)系起來，寫回瀾臺的來歷。頷聯(lián)寫回瀾臺的意義，此地雖是金陵龍鳳地，但它卻凝結(jié)著馮恩的御史秋霜，一段千古冤情透紙而出。頸聯(lián)寫登回瀾臺仰望，北望北斗下的京城，那是馮恩得罪之地；南望南荒雷州，那是馮公被貶之地。詩人在南北相望中，點出那不堪回首的千古冤案。尾聯(lián)寫回瀾臺俯瞰：天邊樹木連云而起，可那不是仙山蓬萊，而是令人徒增感慨的人間。詩歌用仙山與人間、金陵的繁華與秋冬的嚴霜，形成強烈的反差，描寫了回瀾臺背后的歷史滄桑。詩人一代文宗，他對馮恩一家三代的氣節(jié)品格十分敬重。其《贈馮咸甫先輩咸甫能文章其祖侍御公父京兆君以忠孝著節(jié)云》說：“諫院世傳真御史，陪京人頌大馮君。亦知忠孝而家事，可但詞場第一勛?！北驹姷摹氨背健钡日Z，以無限蒼穹的意境，表達了對先朝高賢的深情和景仰。

《御選明詩》卷八十三載王世懋《登馮廷尉回瀾臺》：

當(dāng)年抗疏比朝陽，此日登臺憶鳳凰。拒浪獨懸天一柱，溯流常在水中央。

江空夜唳華亭鶴，柏老秋凝御史霜。歌罷回瀾氣蕭瑟，至今蛟蜃不能狂。

詩在王世懋《王奉常集》卷七作《和馮京兆回瀾臺之作》[18]。詩為和馮京兆詩而作，但馮行可的《回瀾臺》已佚。王世懋(1536-1588)，字敬美，別號麟州，王世貞之弟，著有《王奉常集》、《藝圃擷余》等。詩歌開篇寫馮恩當(dāng)年抗疏，入題后點出今日登臨憑吊的景仰。頷聯(lián)寫回瀾臺南天一柱的意境，頸聯(lián)寫詩人的思念，尾聯(lián)寫回瀾臺的意義：因馮恩正氣威武，那些邪惡勢力至今仍不敢張狂。此詩與其兄詩相比，雖不是嚴格和詩，但仍有用韻的聯(lián)系，當(dāng)是同時之作。

王世貞《弇州續(xù)稿》卷十六有《再用廷尉之子京兆君韻》：

卜筑初成萬象開，高風(fēng)不讓景夷臺。九峰云氣時時合，三泖波光面面來。

共道將軍人似樹，宛然仙尉市名梅。瀾狂柱屹當(dāng)年事，感舊懷賢首重回。

詩題下自注：“西臺，又曰馮臺?！痹姾笞宰ⅲ骸懊纷盅海顭o味。僅得此一押耳。”詩題又作《載用廷尉長公京兆君韻》，此詩是另一首和馮行可的詩歌，但馮詩不存。王世貞對馮恩父子十分崇敬，《弇州續(xù)稿》卷五十三《馮咸甫竹素園集序》：“余故慕稱廷尉馮公之忠，而生左不相值，意甚恨之。而又慕稱廷尉公之子京兆君孝，而又不相值。”《弇州續(xù)稿》卷七十六《馮廷尉京兆父子忠孝傳》：“余入朝所睹接諸老先生，能言馮御史父子忠孝事，蓋未嘗不津津致執(zhí)鞭之慕也?！痹姼柘葘懟貫懪_的高風(fēng)萬象，次寫臺下的云煙波光，再寫將軍人去大樹成空的惆悵，最后點出對馮恩狂瀾砥柱精神的感念和崇敬。

陸樹聲有《登馮御史回瀾臺》：

卜筑還從選勝開，振衣長嘯此登臺。千年砥柱排流出，四野風(fēng)煙入望來。

舊日雷陽曾化竹，后時江閣遍栽梅。試看往跡今猶昔，敦挽頹波百折回。

詩見《御選明詩》卷八十二，當(dāng)作于萬歷初。陸樹聲(1509-1605)，字興吉、號平泉，華亭人，嘉靖二十年(1541年)會試第一，官至吏部右侍郎。著有《陸學(xué)士雜著十種》等。首聯(lián)寫覽勝登臺，頷聯(lián)寫回瀾臺的中流砥柱精神，頸聯(lián)寫馮恩被貶雷陽，尾聯(lián)寫回瀾臺的意義：它是馮恩堅忍不拔、力挽頹波精神的體現(xiàn)。陸樹聲還曾再次登回瀾臺，作《再次前韻》：“西去茸城地望開，巍峩百尺有髙臺。坐窮塵海千年勝，閱盡江流一派來。荏苒歲華還宿草，霏微寒意欲催梅。重來感舊懷賢處，悵望云天首重回?！北磉_了詩人登臺懷古、憑吊前賢的深沉哀悼。

張鳳翼《和馮京兆登其尊君所筑水西臺詩為孝廉咸父作》：

三泖波光一鏡開，中從京兆起樓臺。臺前明鏡搖峰影，鏡里修眉待畫來。

孝子永懷風(fēng)在樹，歸人體物賦成梅。登臨不厭移舟晚，月落汀洲送客回[19]。

張鳳翼(1527-1613)，字伯起，號靈虛，別署靈墟先生、冷然居士，蘇州府長洲(今江蘇蘇州)人。與弟張燕翼、張獻翼并有才名，時號為“三張”。為人狂誕，擅作曲，著有《處實堂集》。詩與王世貞詩用韻相同，均為和馮行可詩而作。咸父，即馮恩之孫、馮行可之子馮大受，字咸甫?！端山尽罚骸榜T大受，字咸甫，少負才名，工書法，深為王世貞、莫如忠所器重。萬歷七年中鄉(xiāng)薦，知慶元縣。”《南吳舊話錄》載他還曾任山陰知縣，著有《行素園集》、《咸甫詩集》。馮大受也一時名士，明廣東歐大任《答馮咸父》：“士論共推諸謝族，邦人爭識小馮君?！盵20]馮恩家祖孫三代進士，多人能詩，時號“諸馮”。明徐學(xué)謨《松江馮咸甫進士投詩見訪短律奉贈》：“云間二陸說能文，屈指諸馮又見君?！钡●T大受的詩已佚。此詩與前幾首歌頌馮恩有別，變?yōu)楦桧烋T行可和孫馮大受了。

這幾首詩均為《用廷尉長公京兆君韻》的唱酬之作，參加這次詩會可知的有王世貞兄弟、馮京兆父子、張鳳翼、陸樹聲等六人，更多的詩人便無從得知了。

另外，馮大受還有《回瀾臺》和《回瀾臺八景》等存世，明王衡有《回瀾臺二首》：“荒荒落日照孤墩，就可中央立水門。草木半江屯雨氣，波瀾平地出山根。春秋吊古余尸祝，我輩臨流次酒尊。躑躅暮云感慨在，更將遺恨問平原?！逼涠骸胺胖酃馐袩燂h，更上高臺意欲消。五月竹林風(fēng)抱葉，一泓泖水夜分潮?？諡┰掳咨~蟹，大野場登薦黍苗。勝地與人俱不朽，風(fēng)流廷尉繼孤標(biāo)。”[21]163自注：“回瀾臺，明嘉靖末，馮御史恩所筑，在云間第一橋西?！蓖鹾?1562―1609)，字辰玉，號緱山、別署蘅蕪室主人，江蘇太倉人。萬歷首輔王錫爵之子，萬歷二十九年(1601)榜眼及第，任翰林院編修。后辭官歸隱，著《緱山集》等。王衡《回瀾臺》表明，到明末時，仍不斷有人登臨回瀾臺?；貫懪_成為柱石精神的象征，成為道義文化的空間符號。人們紛紛登臺懷古，把酒賦詩，俯視歷史和現(xiàn)實，緬懷歷代忠貞之士，產(chǎn)生連綿不絕的回瀾臺歌。

馮恩雖逝，但他的道義精神，他威武不屈的砥柱形象，卻永垂不朽！

五、雷陽歌背后的歷史風(fēng)云

中國歷史上有多少人上疏被貶！但馮恩卻超越時空，成為歷史上的重大事件。規(guī)模上，它上牽皇帝和宰相，下連包括兩京、雷州在內(nèi)的全國人民，激起強大的社會輿論。時間上，它從馮恩始，一直延續(xù)到明朝滅亡。故王世貞《與馮咸甫先輩書說》：“且于京兆，吁代一大事。此中若攢芒刺愧，痛不可言?！?/p>

馮恩事件表明：帝王宰相處死或流放馮恩，但舉國上下卻崇敬和歌頌他，帝國精神因馮恩而分裂。一般而言，統(tǒng)治階級的思想必然占統(tǒng)治地位。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統(tǒng)治階級的思想，在每一時代都是占統(tǒng)治地位的思想?！盵22]98在獨裁體制下，一旦被官府懲處，親朋故舊會斷絕往來，以避權(quán)臣之怒。王世貞《馮咸甫詩序》：“振睚眥而伺其隙，大者削，小者斥，不快不止。”但馮恩事件卻將這規(guī)律顛倒過來：越是帝王喜愛的心腹，人民越是痛恨；越是帝王迫害的人，人民越是歌頌。這是什么原因呢？

原來，明世宗朱厚熜(1507-1566)是無道之君。他是封地在湖廣安陸(今湖北鐘祥市)的興獻王朱祐杬(1476-1519 年)之子，正德十四年(1519)朱祐杬病薨，13歲的朱厚熜接管王府，還無王號。正德十六年武宗朱厚照駕崩，無子，堂弟朱厚熜因而繼位。他即位后，為使并非皇帝的生父進入太廟，開創(chuàng)新的皇位世系，于是與滿朝大臣和皇室發(fā)生了“大禮議”之爭。尊敬父母本無可厚非，但當(dāng)它與明朝“祖宗家法”和國體沖突時，朱厚熜不顧道義和群臣反對，為一己之私而破壞國統(tǒng)。這時，小人張璁、方獻夫等希旨阿附，使嘉靖私欲得逞。因此，這些小人成為皇帝心腹，執(zhí)掌相位，權(quán)侔人主，但他們卻為朝臣和正直之士不齒。當(dāng)馮恩抨擊張、方二相和太宰汪鋐是禍國彗星，要“博去三奸，以清仕路”時，皇帝勃然大怒：“恩非專指孚敬三臣也，徒以大禮故，仇君無上，死有余罪。”皇帝因有“大禮議”的成見，必欲置馮恩于死地。當(dāng)?shù)弁踉紫嗾D、流馮恩時，他們走上了與道義為敵的道路。當(dāng)馮恩成為正義和民心的象征時，道義越受迫害，天理良知越被激發(fā)，人們越是崇敬殺身成仁的英雄，朝政便這樣與民心背離。于是，凡朝廷喜愛的小人，必被社會輿論譴責(zé)；凡朝廷懲處的英雄，必被人民擁護，馮恩成為為天下朝綱和道義受難的義士。這便是馮恩事件的本質(zhì)，也是出現(xiàn)雷陽歌、南江歌和回瀾歌的根本原因。嘉靖的荒謬伴隨一生，故明代威武不屈的四大鋼鐵硬漢，除方孝孺外，馮恩、楊繼盛、海瑞等三人均在嘉靖時期。楊繼盛因言被殺，海瑞上疏前備好棺材訣別妻子，忠臣是何等的壯烈，獨裁者是何等的卑鄙無道。

雷州地處海濱，自古是罪臣的流放地，同時雷州也成為中央王朝治亂的晴雨表。文天祥《雷州十賢堂記》說，雷州與君子小人之消長聯(lián)系起來：“正邪一勝一負，世道以之為軒輊。雷視中州為遠且小，而世道之會，乃于是觀焉?！盵23]朝廷治則小人至雷，朝廷亂則君子至雷，這便是雷州十賢堂的由來。宋代如此，明代亦然。馮恩謫雷是明王朝的治亂興衰的折射，它反映了廟堂斗爭的歷史風(fēng)云。

[1]孫承恩.文簡集卷二十八[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2] 徐階.少湖文集類選卷一[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80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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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何良俊.何翰林集：卷4[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42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

[11] 康熙.御選明詩：卷10[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12] 徐階.世經(jīng)堂集：卷25[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79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

[13] 徐獻忠.長谷集：卷2[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79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

[14] 孟軻.孟子·滕文公：下[M].北京：中華書局，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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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王世貞.弇州續(xù)稿：卷16[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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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張鳳翼.處實堂集：卷6[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37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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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任向陽.云間風(fēng)物詩歌集[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9.

[22]馬克思恩格斯著 中共中央馬恩列斯著作編譯局譯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23]文天祥.文文山先生文集：卷9[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責(zé)任編輯：陳尚真)

Seeing Feng En off with Lei Yang Songs：Feng En's Exile to Leizhou and Ming Dynasty Historical Events

ZHANG Yingbin

(School of Humanities, Lingnan Normal University, Zhanjiang, Guangdong 524048，China)

Feng En became a prisoner and sentenced to death when he was called to make recommendation. Luckily, he escaped from the punishment and was exiled to Leizhou. These events turned into the sources of three groups of poetry: Leiyang song of seeing Feng En off to Leizhou, Nanjing song of welcoming Feng En back home, and Back to Lantai song of praising the spirit of Feng En. The content of these songs are generally against the government, which shows the crisis caused by the absurdness, and the deviation between the government and the common people. It reveals the fact that the loyal official who is wronged and banished turns out to be popular among people in this case.

Feng En; LeiYang song; Nanjiang song; Back to Lantai song; the Ming dynasty's political crisis; historical events

2016-09-15

張應(yīng)斌，男，嶺南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教授。

K248

A

1006-4702(2017)01-012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