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歸去來兮辭》在民國的接受

常 威

(南京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

陶淵明《歸去來兮辭》在民國的接受

常 威

(南京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

陶淵明《歸去來兮辭》在民國頗引人矚目。此時，出現(xiàn)了以“歸去來兮”命名的各種文學作品，而且在藝術界其亦頗受歡迎，書法、制樂、譜曲、歌唱、舞蹈皆有以此命名者。民國學人出于對陶淵明浩然氣節(jié)的期許、對喧囂城市、黑暗官場的厭惡以及對自由生活的向往等原因，不約而同選擇了它作為抒發(fā)情志的工具。在具體接受情形中，首先，體現(xiàn)在與之相關的注釋、作品欣賞等問題的解讀上；其次，體現(xiàn)在大量模仿創(chuàng)作上；再者，也包括時人對《歸去來兮辭》題旨的多元解讀。

《歸去來兮辭》；民國；接受

時至民國，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五柳先生傳》等文頗被時人喜愛與重視，而《歸去來兮辭》尤受關注。陶在東曰：“《歸去來辭》一文，千馀年來，傳誦人口，自是極有價值之作?！盵1]漢光則曰：“友賀君每談及是(指《歸去來兮辭》)，大有小兒得餅樂狀，于斯可見其藝之神化感人深矣?！盵2]這一時期，不僅出現(xiàn)了大量《歸去來兮辭》的仿作，而且時人亦常常引用《歸去來兮辭》中的語句或借其題旨以表達情志，而以“歸去來兮”命名的文學、藝術作品更如雨后春筍般出現(xiàn)。如在報刊雜志的配圖中，有名“歸去來兮”者，《汪精衛(wèi)氏返國》一文的漫畫配圖即如是[3]。木刻畫亦有之，如王一作的木刻“歸去來兮”，中有兩位老人背負著行囊邁步前行，一個年輕婦人手牽著幼兒，四人在群山掩映下向前馬不停蹄地趕路。畫作形象生動，正契合“歸去來兮”之意[4]。而政治人物之更替新聞，亦有以此命名者，以收醒目之效，如《歸去來兮？——司徒雷登大使》一文。

還需指出，這一時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在安排情節(jié)時，亦間或安插《歸去來兮辭》的情節(jié)。如鶴年《何以為情(上)》曰：“苦心生十幾歲的時候跟同學胡氏姊妹倆兩小無猜，很有些天然的情感?！幸惶熨恢楸硶车氖枪盼摹稓w去來兮》，背到半中間，再也背不出了?？嘈纳鷧s巧在此刻，拿了一本《文選》朗聲誦讀，讀的那一篇就是倩珠背的那一篇?！盵5]亦有將其改編為新詩者，如王梓仲《新歸去來辭》曰：“倦鳥思還，倦鳥思還，胡不歸？既知心為形役，何獨悲？草木欣榮，翠麓崎嶇，何不委心去？口口孤往，遍野詩意，胡為遑遑做嫁衣？”[6]另外，還可再舉兩例，以見當時《歸去來兮辭》的受歡迎程度，一是此期的《歸去來兮辭》已經(jīng)進入英文學習者的視野，如《進步英華周刊》1930年第3期就發(fā)表了陶淵明《歸去來辭》的中英文對照版；二是此時出現(xiàn)了名為“歸去來辭”的燈謎(謎底為轉陶)。

除此之外，《歸去來兮辭》在藝術界亦頗受歡迎，制樂、譜曲、歌唱、舞蹈命名者皆有之。制樂者如1920年12月19日《申報》曰：“崇德女學西樂，約翰大學中樂歸去來兮，抑揚婉轉，悅耳爽心?！盵7]而此時有林履彬制作的曲譜《歸去來辭》(曲譜六段見載《小說世界》，1923年第4卷第1期；另有《廣播周報》1936年年第94期版《歸去來辭》，曲譜與此不同，標明女聲獨唱，琴簫伴奏)，并廣受傳頌。甚至在歡迎外賓的宴會上，有合唱《歸去來兮辭》者，《美大學旅行團明晨抵滬》一文列歡迎節(jié)目曰：“(一)拳術，精武體育會及王懷琪君；(二)唱歌，歸去來兮。中西女塾學生十二人?！盵8]除此之外，此期學人編排的舞蹈中亦不乏以“歸去來兮”命名者，以形象地傳達舞蹈動作騰挪移動的情景，如阮蔚村《歸去來兮》舞蹈第一節(jié)前三個動作云：“動作：第一節(jié)，八呼唱。(一)兩手前舉，右足右側出。(二)兩手揮向右側，左足屈膝前舉，上體向左屈。(三)左足在左側放下，兩手前舉?！盵9]

而在書法作品中，不僅前人書寫的《歸去來兮辭》作品，當時多有銷售，如1917年2月13《申報》發(fā)布的廣告曰：“成親王歸去來辭帖，八分?！盵10]而且時人也多有繼作，如劉寒若《觀白蕉書畫展》曰：“開幕日之晨，筆者抽暇往觀，先至者已甚擠，足見傾慕云間藝術者，大有人在?！让骊惲姓邇H十數(shù)頁，精品甚多，歸去來兮辭之頁，尤為可愛，冊頁之佳作亦伙。”[11]“歸去來兮辭之頁，尤為可愛”之語，既可見書者之深厚功力，亦可見觀者的喜愛之情。而在時人的廣告語中亦有打著“歸去來兮”的旗幟以招攬顧客者，如《申報》發(fā)布的盛炳記的廣告“歸去來兮”曰：“盛炳記是老主顧的熟路徑，今日歸去，明日再來。霞飛路華記路口亞爾培路口?！盵12]

在電影、話劇等方面，亦不乏“歸去來兮”的身影。如外國影片的中文譯名有譯作“歸去來兮”者，1933年10月31日《申報》曰：“歸去來兮。里昂巴里摩亞最新得意杰作，密麗霍金絲配演，金維多導演?！黄鸪鞘欣锏膼涵h(huán)境，避到鄉(xiāng)下去，想得到精神上安慰，不料反加了一重風流孽債?！盵13]這部電影頗受時人好評，而其中文譯名不能不說與有助焉。而在“舞臺劇很呈蓬勃的氣象，幾家夠舞臺劇條件的影院都被租賃一空，假使上海國片公司下月實行結束的話，那末今后一部分影院勢將改演話劇，而話劇的前途，更是樂觀”[14]的背景下，舞臺劇亦有以“歸去來兮”命名者，如蕭林曾將《史推拉》改編為《歸去來兮》，在美國影片充斥之下，中央電影廠期以自振，在編導的新片中，亦列有“歸去來兮”者，如屠光啟曾編《歸去來兮》，卜萬蒼亦曾導演《歸去來兮》，而老舍創(chuàng)作的抗戰(zhàn)劇亦名為《歸去來兮》。

民國時人如此青睞《歸去來兮辭》，首要的原因是：此文被納入教材，時人自小經(jīng)歷經(jīng)典浸淫從而深入內心，其題旨所富含的歸去、歸來等多重意旨契合了民國時人輾轉流離的生活境況并為他們介入政治、生活、文學、文化等領域提供了切入點，且民國學人多有仿經(jīng)典游戲為文以諷勸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另外，還約有以下諸端原因：(一)《歸去來兮辭》彰顯了陶淵明的浩然氣節(jié)?！熬栈〞睆V告曰：“陶淵明為甚要愛菊花，因為他有氣節(jié)?！删詹皇菤q寒后凋，與黃花晚節(jié)一樣傲骨嶙峋，所以陶然借以自況。唉！這種時世，凡是有氣節(jié)人，哪一個不隱而不士。”[15](二)對城市喧嘈生活的不滿和官場黑暗的厭惡。劉仇《逗留草》曰：“喧嘈把我擁進鬧市……忍盡了奸詐，欺侮，凌辱的播弄，到頭來還依舊難得茍全?！@倒并不是‘歸去來兮’的詩句，想策著杖遁陰山林；似這些也只合添入畫筆，作成‘東籬賞菊圖’的點綴。”[16]顯然，在面對戰(zhàn)亂紛繁、傾軋不斷的民國現(xiàn)實時，時人不免從中國文化的隱逸傳統(tǒng)中汲取有益的營養(yǎng)。張立偉曰：“涉足中國文化，總難免要遇到無數(shù)與隱逸相關的現(xiàn)象。仕與隱，山林與廟堂，畢竟是大多數(shù)士大夫知識分子都共同面臨的一個共同選擇?！谶@人生的三岔路上，歷代士人留下了多少足跡、困惑、苦澀渴望、夢想和追求?！盵17]民國之時，面對動蕩不安的時勢與多舛的人生命運，時人亦難免生發(fā)出對隱逸的夢想與追求，而《歸去來兮辭》受到歡迎自然順理成章了。(三)對自由生活的期許。崇尚自由，歷來為國人所重，而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可謂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了這一主題。誠如王雄華所云：“中國的傳統(tǒng)國民性，可說是最愛好自由的民族?！諟Y明不肯為五斗米折腰，所以逃官歸農，做了一篇‘歸去來兮’的千古名文。自由主義的思想，不獨士大夫階級是浸淫其中，就是其余一般人民，也是熏染有素?！盵18]顯然，民國時人從《歸去來兮辭》中汲取了自由的有益營養(yǎng)。

時人對陶淵明《歸去來兮辭》的具體接受情形，首先體現(xiàn)在文字注釋、題目溯源、作品欣賞等問題的研究與解讀上。除了疏通字詞語句之外，對于陶淵明及其《歸去來兮辭》所體現(xiàn)的豐富意蘊，讀者亦見仁見智，多有闡發(fā)。如趙之良盛贊陶淵明之氣節(jié)曰：“文生于情，情之至者，令人崇拜無已。故讀謝疊山《卻聘書》而不動心者，必薄于忠孝。讀陶淵明《歸去來辭》而不動心者，必薄于志節(jié)，而況所遭之世同者乎?！盵19]葉綠素讀《歸去來兮辭》，寫成六絕句，其意側重于歸隱的抒發(fā)，如其一曰：“殷殷南山起晚雷，終風且曀幾曾開。已荒三徑存松菊，曷不掛冠歸去來。”[20]徐榮的關注點則有所不同，其對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中宣露的因“見幾”而作此文之意闡發(fā)曰：“士君子立身處世，當見幾而作，不俟終日，庶幾不致胎悔于將來。淵明之令彭澤也，雖劉裕篡奪之禍未成，而晉祚之不永，已了然于心。故借都郵之至，飄然遠引，遂賦歸田乎?！自唬骸獛?，其神乎?！瘻Y明其庶幾矣。”[21]此外，陶在東對《歸去來兮辭》之語源進行了求證，他指出曰歸來辭或歸去辭皆可，而陶淵明“乃于歸來二字之間，梗一去字，似嫌其贅”，但是又指出“名家著作，文言名句，斷無杜撰，必有依據(jù)”，于是檢索群典，“考其出處，則在《漢書·高帝紀》：盧綰反，詔有云，與綰居去來歸者，赦之?！弊詈蟮贸鼋Y論曰：“蓋先有所去，而后有所來，去彼折腰之宰，來此將蕪之田，于以完成其歸。所以語長心重，暗引班書，命題曰‘歸去來’也”。[1]

此外，亦有對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中所流露的思想而引起爭論者，如曹聚仁謂陶淵明雖在《歸去來兮辭》中有農事的描寫，但是其“不與農民為伍”，曰：“陶淵明雖或‘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終究‘登東臯以舒嘯，臨淸流而賦詩?！慌c農民為伍?！睂Υ?，孤云有不同之見，反駁說：“淵明實在是一個農夫，不僅與農民為伍而已。……因為他讀了書能作詩，所以在勞作之余，有‘舒嘯’‘賦詩’的事。他比普通的農夫多了這樣一椿技能，所以他以此自娛?！盵22]不過曹聚仁對此頗不以為然，其結合陶淵明的時代予以反駁曰：“陶淵明若真是一個會作詩的‘農夫’，他的作品，必不至全然忽視這農村的暗影。杜甫李白同遭天實之亂，杜詩中可以找到亂離的慘象，而李詩中全沒這么一回事；陶詩之于農村，猶李詩之于戰(zhàn)禍，并不曾深切了解的?！盵23]

此期學人還對陶淵明《歸去來兮辭》的隱逸原旨進行了反思，更有反其道而行之者。他們或表達歸隱條件，如周默《來自田間》曰：“在生活高漲下，誰都感到長安不易居。……曾經(jīng)讀過幾年書的人，一想起就是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田園寥落，骨肉流離這一類話。可是因為到處的物價上漲，要是自許為‘臣本布衣，躬耕南陽’，在這個年豐而妻啼饑，冬暖而兒號寒，叫這位布衣之士，優(yōu)閑躬耕，勢亦不易。”[24]或暗含自我調侃之意，如張孟昭《歸去來記》曰：“歸去來者，余為母壽歸里稱觴之一段紀事也。惜賢陶淵明去官歸家作歸去來辭，云‘田園將蕪胡不歸’，顧余依人作嫁，無將蕪之田園，僅在茅椽三間耳。”[25]或宣露故鄉(xiāng)并未如陶淵明筆下那樣美好，如《三資斗爭，斗光為止》一文曰：“故鄉(xiāng)是一種甚么情況呢？據(jù)來人談起來說是相互尋釁，進行三資斗爭?！诎抵懈縿用癖姡嗷め?，更派有斗爭委員?！亦l(xiāng)環(huán)境如此，所以哪一個人敢言‘歸去來兮’，只有抱定主意，到那兒再說那兒話?！盵26]亦有學人流露出不知歸向何處的迷惘情緒，如于右任所錄王征遺文《和陶詩》曰：“歸去來兮，茫茫宇宙將安歸；賤貴富貧總歸盡，羗誰喜而誰悲？嘆浮景兮易逝，慨空過兮雖追；痛已往之迷誤，可仍蹈兮前非！”[27]還需提及此期《反歸去來辭》的創(chuàng)作，表明的卻是“歸去難兮”的主旨，如遯翁《反歸去來辭》曰：“歸去難兮。運動將活胡即歸。既自以心為帝役，喜我樂而人悲。悟皇帝之不可做，知總統(tǒng)之猶可為。實取銷之大錯，致鬼責與人非?！盵28]陳筑山《反歸去來辭》(《軍事雜志》，1931年第41期)、醉翁《反歸去來辭》(《民友》，1947年第5期)等文亦是這方面創(chuàng)作的代表。

除了直接研究，時人對陶淵明《歸去來兮辭》的接受還體現(xiàn)在大量的仿《歸去來兮辭》的創(chuàng)作上?？梢哉f，由于時人對《歸去來兮辭》的喜愛，兼之時人游戲筆墨的態(tài)度進而形成的娛樂精神①的推助，此期大量仿陶淵明《歸去來兮辭》的出現(xiàn)，便不那么令人驚奇了。就仿作的內容而言，除了傳統(tǒng)的歸隱主題外，顯露出更為廣闊的視野，并加入了許多現(xiàn)實的元素。如《申報》曾連續(xù)發(fā)表數(shù)篇《歸去來兮辭》的仿作，雖然皆被劃入游戲文章②，但表達的卻是對現(xiàn)實的不滿和時政的批判。如落旨在闡發(fā)自由離去、專制復活的《自由神歸去來辭》一文曰：“自由神誕降于歐羅巴洲，甚著靈異。……歸去來兮，專制復活，胡不歸？既自以貌合神離，尚濡滯而奚為？悟程度之未到，懾武力之橫施?！盵29]而道人《歸》一文則對抗戰(zhàn)后同胞無家可歸評判曰：“歸去來兮。戰(zhàn)敗國的日本，在華僑俘大部都遣歸了。戰(zhàn)勝國的中國，還有許多同胞有家歸不得。”[30]有的則借以調侃當時政治人物，充滿了揶揄諷刺之味。如鵑《三言兩語》曰：“我要勸勸那位大頭先生，做不著總理，雖未曾達到十全十美、大富大貴的地步，但是大富大貴四字至少巳做到了一半，大可回去享福了。然而我雖安慰他，卻又不敢把‘歸去來兮，田園將蕪’的園說上去，深怕陶淵明先生跳起來不答應呢?！盵31]又如拙夫《新歸去來辭》諷刺揩油、貪賄以致腰纏萬貫者曰：“歸去來兮，腰纏已滿胡不歸？既皆以黷武失敗，徒免死而狐悲。身請囚而受辱，足揩油而難追?！盵32]

而有的仿作則諷刺了時人嗜賭、出入娛樂場等行為，明勸其改過自新，歸于正途。如楞公《歸去來辭仿陶辭體并用原韻》曰：“歸去來兮，鈔票將完胡不歸？既自以手為可斷，奚埋怨而獨悲？悟已輸之不悔，知嬴者之難追。實手氣之不順，覺打法之未非?！盵33]表達了對時人嗜賭的不滿，借以規(guī)諷勸其歸來。鑾《新歸去來兮辭》則曰：“歸去來兮。慈航普度，胡不歸？既財空而情盡，復友散而身頹。顧前途其渺茫，嘆命運之衰微。實自尋之煩惱，罵舞女又奚為?！盵34]淞城逸史則有《勸妓從良詞仿歸去來辭體》，其開頭曰：“歸良人兮。年紀將衰胡不歸？既自以身為有主，奚悵恨而獨悲。悟老者之可托，知少年之莫追。居正室其未遂，覽今是而前非?！盵35]

不惟如此，時人亦有借模仿《歸去來兮辭》而宣揚佛法教義者，如凌浄因《歸去來辭》曰：“歸去來兮。莊嚴樂土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假合，奚貪戀而獨悲。悟濁世之當出，知凈業(yè)之可追。實法門之無上，豈佛說之而有非?！盵36]持松的《和歸去來辭》亦屬此類，其在文前小序中曰：“見春花集中，有覺范、常庵、見心諸師，以法門語句，和陶令歸去來辭者，不覺一時技癢，效東施之顰?！倍滢o曰：“歸去來兮。密嚴華藏是吾歸。既以菩提心為種子，必植根于大悲。造方便之究竟，近佛果而可追。執(zhí)金剛之智杵，披如來之慈衣?！盵37]此外，吳友明的《擬陶淵明歸去來辭》、鄧雨蒼《仿陶淵明歸去來辭》亦表達了類似主旨。

就《歸去來兮辭》題旨的接受而言，時人不僅燭見陶淵明原作中體現(xiàn)出的自適、不惡勞的一面，如阿英曰：“生幾日耳，長林豐草，何所不適？而自苦若是。每看陶潛，非不欲官者，非不丑貧者，但欲官之心，不勝其好適之心；丑貧之心，不勝其厭勞之心，故竟歸去來兮，寧乞食而不悔耳”[38]，而且對陶淵明《歸去來兮辭》歸隱林泉的主旨也多有闡發(fā)，如味青老人《調寄點絳唇》所曰：“歸去來兮。回頭宦海拋如夢。急流退勇，卸卻仔肩重。富貴浮云，轉眼成無用?？俺爸S，一無余俸，兩袖清風送。”[39]詩人詞人也每以“歸去來兮”來隱括自己或他人的歸隱情志。如洪荊山《一萼紅》曰：“小樓陰，有寒漪照影，華發(fā)不勝簪，歸去來兮，歲云暮矣，萬感都付消沈。凍煙外，髡枝噪晚，正倦飛三兩返巢禽?！盵40]此外，小石的《棄官歸隱書》亦是此類作品的代表。在這封書信中，小石先引陶淵明“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之語，次述及其官場沉浮，最后表達了“在‘宦海’之中，是決不會發(fā)見真正的友情的，這是我十馀年來的經(jīng)驗；只有在故鄉(xiāng)的原野上，當我瞥見了闊別已久的鄰友親朋，我該如何喜悅，我要伸出友情的手，將我們左右牽牢”[41]。而阿豪《周瘦鵑歸去來兮》一文則對周瘦鵑的歸隱逸趣揭橥曰：“小說家周瘦鵑是蘇州人，在抗戰(zhàn)前，買屋城南玉杖河頭，題名‘紫蘭小筑’，頗有林泉之勝。……前幾天集了龔定庵的詩句，成七絕二十首，十首名抒懷吟，十首名遂初吟，見得他以決然賦歸去來兮了?！盵42]不惟如此，由于《歸去來兮辭》題目自身蘊含歸去來之意，但至于是歸去還是歸來，歸于何處，則未言明，因而便遺人足夠發(fā)揮的空間。一般而言，時人常常將《歸去來兮辭》題目之意用于他們的作品或演講中，使之成為表達歸去或歸來的代名詞。如蘋《春風帶去的消息》曰：“朋友，春假早已過去，春也悄悄地歸去來兮，為著生活而忙的我，反能安閑的坐上京滬車，理由是簡單得很，我們窮人是沒有動游興的資格，坐上京滬車，還是為著生活?！盵43]又如潘公展在演講中曰：“恐怕講完要近十一點鐘，那時候人家一定都歸心如箭，要共唱‘歸去來兮’了，哪里再要講這些淡而無味的演講。”[44]這些表達的都是歸去之意。此外，亦有表示歸來之意者，如吳素《復員客歸去來兮》一文曰：“三年前那些蜂擁東下的復員客，今日又回到這座終年被霧籠罩住的山城——重慶，這也是宿命嗎？”[45]闡發(fā)的即是歸來之旨。彳亍《歸去來兮》則表達了“諸位也許不慣哼‘歸去來兮’那樣迂腐的口號，那么打句現(xiàn)代官話：‘回去吧’也是一樣，好在總是‘向后轉，開步走！’回到本位上去”[46]之意。

還需指出的是，此期學人的小說創(chuàng)作亦有以“歸去來兮”為名而拓展其主題者，如卓呆小說《歸去來兮》就借鑒了陶淵明的歸去之意而又生發(fā)人在世上，都是來旅行之意：“金老先生臨死的時候，把合家老小?！舷壬f了，定一定神，又繼續(xù)說：‘你們聽了！世上的人，都是來旅行的。人類，可以說是旅行性的動物。旅行完了，一定回去，誰也不會永遠留在這里?！盵47]這里還需提及的是壁廠的歷史演義小說《歸去來》(《茶話》，1946年第3期)，描述的是陶淵明生活中的多種側面，隱括了歷史人物陶淵明的諸多典型細節(jié)和情志。

注釋：

① 從君《陶淵明質問》一文(刊于《申報》1922年10月28日)對總統(tǒng)、總理姓名的評判中可見一斑，其曰：“吾陶姓潛名，一名元亮，字淵明?！柙闉榭偨y(tǒng)，王亮嚋為總理，元為元亮之元，亮為元亮之亮，民國之總統(tǒng)及總理竟將余名字一字不易，任意腰斬，視活剝王昌齡、生呑郭正一之罪，殆有甚焉。今趁重陽日提出質問，請黎總統(tǒng)元洪、王總理亮嚋三日內明白答覆?！?。

② 此期仿作《歸去來兮辭》的游戲文章有劉郎《小賽花卷逃辭(仿歸去來辭體)》(《余興》，1917年第27期)、鐵心《袁項城歸櫬大梁(仿歸去來辭并步原韻)》(《余興》，1917年第30期)、老楳《出去偷辭(仿歸去來辭)》(《藝海周刊》，1940年第31期)、浙童《入童子會辭(仿歸去來辭)》(《童子聲》，1914年第1期)、秋圃《逃去來辭(仿歸去來辭)》(《余興》，1914年第2期)、健行《借債辭(仿陶元亮歸去來辭)》(《惜陰周刊》，1912年第6期)等。

[1] 陶在東.歸去來之語源[J].紫羅蘭,1929,4(2):8.

[2] 漢光.歸去來辭[N].申報，1920-05-29.

[3] 施天.汪精衛(wèi)氏返國[J].新人周刊，1937,3(22):424.

[4] 王一.歸去來兮[J].勝利,1945(5):24.

[5] 鶴年.何以為情(上)[N].申報,1924-10-5.

[6] 王梓仲.新歸去來兮辭[J].真光,1939,38(1):58.

[7] 佚名.本埠新聞:學生會急賑游藝會之第二日[N].申報,1920-12-19.

[8] 佚名.本埠新聞:美大學旅行團明晨抵滬[N].申報,1926-11-15.

[9] 阮蔚村.歸去來兮(舞蹈教材)[J].勤奮體育月報,1934,1(5):49.

[10] 佚名.廣告:成親王歸去來辭帖八分[N].申報,1917-02-13.

[11] 劉寒若.觀白蕉書畫展[N].申報,1943-04-20.

[12] 佚名.盛炳記廣告：歸去來兮[N].申報,1943-11-21.

[13] 佚名.電影廣告:歸去來兮[N].申報,1933-10-31.

[14] 文正.唐若青打入蘭心[N].申報,1942-03-28.

[15] 佚名.游藝廣告:菊花會[N].申報,1923-11-18.

[16] 劉仇.逗留草[N].申報,1939-11-18.

[17] 張立偉.歸去來兮——隱逸的文化透視[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5:1.

[18] 王雄華.現(xiàn)階段的民生問題[N].申報,1944-01-01.

[19] 趙之良.歸去來辭書后[J].學生文藝叢刊,1934,7(2):6.

[20] 葉綠素.讀歸去來辭成六絕句[J].學生文藝叢刊,1925,2(7):7.

[21] 徐榮.書陶淵明歸去來辭后[J].學生文藝叢刊,1925,2(4):18-19.

[22] 孤云.關于陶淵明[N].申報,1934-02-02.

[23] 曹聚仁.陶淵明的時代人格與詩[N].申報,1934-02-05.

[24] 周默.來自田間[N].申報,1942-03-10.

[25] 張孟昭.歸去來記[J].錢業(yè)月報,1934,14(3):6.

[26] 陶匋寄.三資斗爭，斗光為止[N].申報,1946-04-02.

[27] 于右任.和陶詩[N].申報,1932-11-18.

[28] 遯翁.反歸去來辭[J].余興,1917(27):51.

[29] 落落.自由神歸去來辭[N].申報,1914-02-21.

[30] 道人.歸去來兮[J].禮拜六,1946(38):20.

[31] 鵑.三言兩語[N].申報,1923-10-31.

[32] 守拙.新歸去來辭[J].小說新報,1920,6(10):2.

[33] 楞公.歸去來辭仿陶辭體并用原韻[N].申報,1914-05-13.

[34] 鑾.新歸去來兮辭[J].影舞新聞,1936,3(4):10.

[35] 淞城逸史.勸妓從良詞仿歸去來辭體[N].申報,1917-04-05.

[36] 凌浄因.歸去來辭[J].佛學半月刊,1935,5(7):35.

[37] 持松.和歸去來辭[J].覺有情半月刊,1942(58-59):13.

[38] 阿英.袁中郎做官(續(xù))[N].申報,1933-10-03.

[39] 味青老人.調寄點絳唇[N].申報，1912-07-03.

[40] 洪荊山.一萼紅[N].申報，1935-04-22.

[41] 小石.棄官歸隱書[J].論語，1949(169):2230.

[42] 阿豪.周瘦鵑歸去來兮[J].七日談，1946(7):8.

[43] 蘋.春風帶去的消息[N].申報，1933-05-19.

[44] 潘公展.上海的教育[N].申報，1933-02-09.

[45] 吳素.復員客歸去來兮[J].群言月刊,1949(25):7.

[46] 彳亍.開門見山:歸去來兮[J].聯(lián)聲，1939(8):2.

[47] 卓呆.歸去來兮[J].機聯(lián)會刊，1935(117):47.

[責任編輯 李夕菲]

2016-12-05

常 威(1986—)，男，河南睢縣人，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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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1513(2017)02-004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