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學古人又變古 天機泄露出精神

孫敘倫

要讀懂一書家及其作品，先必識透其人。歷史上，生活中，有的人書同現(xiàn)，有的先人后書，還有的先見書作，再去識人。如何識人？那就看他的：天分、緣分、興趣、家學、教育、讀書、環(huán)境、性格、內涵、游蹤、閱歷、學養(yǎng)、拜師、仿帖、臨碑、階段、對象、目標、方向……

金根的書法認知很淡然：傳統(tǒng)——文化——心情。

金跟說：“之于我，書法乃一種傳統(tǒng)也。書法和傳統(tǒng)之關系密切，書法家每天都和古人對話。以歷史角度言，書法乃古老之藝術。書法史和漢字之歷史等長，其已內化于國人之血液中。書法乃國人之傳統(tǒng)，無論筆墨紙硯，抑或書法之表現(xiàn)語言皆能恰當反應民族之審美情懷?！睂Υ齻鹘y(tǒng)經(jīng)典，金根是聞之即覓，閱之即思，思之即行，他審慎而挑剔，真正做到了廣泛涉獵、博采約取。金根天資聰穎，摯愛書法，但囿于習書之境，搦管略遲，然其慧根靈通，天性勤苦，資學得兼，神融筆暢。明代項穆就天資與后學有一段貼切而辯證的話，似乎是說給金根聽的：“書有體格，非學弗知。若學優(yōu)而資劣，作字雖工，盈虛舒慘、回互飛騰之妙用弗得也。書有神氣，非資弗明。若資邁而學疏，筆勢雖雄，鉤揭導送、提搶截曳之權度弗熟也。所以資貴聰穎，學尚浩淵。資過乎學，每失顛狂；學過于資，猶存規(guī)矩。資不可少，學乃居先。古人云：蓋有學而不能，未有不學而能也?！表椖略诟嬲]后人，天資是與生俱來，后學當終生不怠。

按一般習字規(guī)律，初學者當從楷書始，從楷入行，魏碑可緩，待正體略熟，方思篆、隸、草。想到楷書，自然想到最講法度的唐楷，于是便想從歐、褚、虞、顏、柳諸位大家中選。金根選擇了柳公權及其《玄秘塔碑》。他原以為柳體結構最符合黃金分割率，更為好看。年輕的金根做人一樣也中規(guī)中矩，但深入學之卻感到難以掌握，難有變化。攤開書史，方知唐以來能自立面目者，習顏、歐、褚、虞者有之，而習柳者卻寥寥。對歐、褚、顏，金根也仰之習之，然苦練之際也是其輕嘆之時：“歐楷結密勁險，費心思縝密而又筆力扛鼎者不可效其一二；褚書細勁如鐵，而又婀娜嬋娟，非天賦優(yōu)越者不能為；顏書寬博厚重，非德行超邁、胸壑寬廣者不敢輕為。”這是金根臨習唐楷的曲曲折折，也是他漫游帖學的自由自在。其實，對北碑金根也是愛而不舍得。讀研期間，他先后臨習之碑有：《爨寶子碑》《爨龍顏碑》《嵩山靈廟碑》《谷郎碑》，龍門造像有：《始評公》《楊大眼》《魏靈藏》《孫秋生》等，但也習之難進。由喜北魏墓志，勤于臨習《元楨墓志》，筆下也多有收獲。金根也懷著頂禮膜拜之心來臨摹王羲之之經(jīng)典——唐懷仁《集王書圣教序》并以日課待之，但感覺卻是遙不可及。金根從古人中看到傳統(tǒng)，從傳統(tǒng)中尋覓古人，他的遍尋絕非敗筆，在每一次的選擇和臨摹中，他和古人相逢、對話，從那里探究其筆力、體勢、流派，學習其流芳千古的精神。在遍尋的勞頓和暗喜中，金根將一賢及數(shù)賢置于自己的視野中，2011年，他才說：“最近三年，始以東坡之體勢，統(tǒng)括米芾、黃庭堅諸家之長，嘗試書寫行書。然時多蘇味，時多米味，搖擺不定，骨體不全。而其總面目大約為讀書人之字，出之閑靜，略有書卷之氣?！边@是金根對自己書法階段性的留言。金根是一位很輕松走進傳統(tǒng)的人，但他又是一位從容走出傳統(tǒng)的人。

金根又說：“之于我，書法乃一種文化。字匠和書家之區(qū)別，乃其文化有別。書史上留名之書家皆為學有所長之文人，其文化修養(yǎng)之深厚、人格情操之高尚，皆能錘煉于書法藝術之中，有益于鍛造特殊氣息、韻味，而此乃書法藝術之內核與精神內容。”一部書法史就是一部書法文化史，也是中國藝術史、美學史、文化史的重要組成部分。歷史是人和事的演繹，書法史也好似書法名家及其作品和故事的演義。中國古代文化的基礎是“史官文化”，官和文化總是一體難分。從隋至清末光緒方才離開選官舞臺的科舉制度，讓所有想做官的人為之奪魂，他們必須在“私塾啟蒙——童試——鄉(xiāng)試——會試——殿試”的階梯上苦苦掙扎、艱難爬行。那學不善書的讀書人只能望階梯而神頹。所以金根的話逆言之也順理成章，那些學有所長、史上留名的國學大家常常也就是書史上的書法大家，他們把國學和書學都推到了他們時代的文化高峰。對“書法與文化”的關系，金根有這樣的覺悟，也可謂云在青天。讀完他的《﹤藝概·書概﹥疏解》《鄭板橋》等書文，你會更讀懂金根。

金根還說：“之于我，書法乃一種心情。此乃一種閑適，亦是一種內修。結合書法為傳統(tǒng)亦是文化的特征，故書法之心情應為書齋生活之體現(xiàn)。此種內修將使真善美完美地結合，將使審美提高、精神升華?！毙那槭乔楦械谋憩F(xiàn)形式和狀態(tài)。我們對待情感的態(tài)度應該是體驗情感，這是自我的；還有分析情感，這是自我與他者的共存。古往今來的書法家從書寫的內容歸類可分為兩類：自我創(chuàng)作和借用他人。無論哪種，沒有不帶著情感抒寫的書法家，因為作品是書家書道、學養(yǎng)、性格、心情的直接表現(xiàn)和幻化。號稱天下三大行書的都是書家的心靈物化，無不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彼時彼境的強烈的個人情感色彩。且看王右軍之《蘭亭集序》：“流觴曲水”“暢敘幽情”“游目騁懷”，何等飄逸與浪漫！“臨文嗟道，不能喻之于懷。”“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慨嘆盛事如煙，人生又豈能虛度？寫下一幅無人逾越神品字，留下一篇千古傳誦哲理文。試看顏真卿之《祭侄季明文稿》：“父險子死，巢傾卵覆。天下悔禍，誰為荼毒？念爾遘殘，百身何贖。”國破山河在，父子俱玉碎，憤而問蒼天，恨不以身代。悲愴泣血之語，若山洪奔流而出。平原君的這幅倚馬草稿之作真可謂“留取丹心照汗青”。但看蘇軾之《黃州寒食詩卷》：“小屋如漁舟，濛濛水云里?？这抑蠛耍圃顭凉袢?。那知是寒食，但見鳥銜紙。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也擬哭涂窮，死灰吹不起?！币淮暮?，謫居黃州，窘迫生活，不若常人。身在江湖，思慕廟堂，重重門障，欲歸不能。雨中即景，揮寫千古不敗的“黃州寒食詩”。再看后學秦金根：無戰(zhàn)爭與叛亂的驚擾，無政治纏攪的煩悶，無功名利祿的枷鎖，無饑寒交迫的重現(xiàn)。綠紗窗、白宣紙、烏硯臺、黃金筆?！暗巧絼t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將與風云而并驅矣?！苯鸶懿惶煺鏍€漫、樂哉快哉地寫字？

金根用跳動的手法在浩瀚的墨海里拜謁先賢，確立先師。他又用流動的技巧，運用自己理論家和鑒賞家的技巧，對自己過往書作進行點評，給以偌小的承認，點出偌大的弱處。滾石無苔，戶樞不蠹，金根讓自己的藝術生命，永不呆滯，永不固化，永不老邁，永遠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