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興國
(船山學社,湖南 長沙 410000)
讀羅含的《更生論》
王興國
(船山學社,湖南 長沙 410000)
羅含生活在魏晉玄學鼎盛之時,其《更生論》對玄學的命定論作了最為集中的表述。他認為萬物的形體雖然有聚散隱顯的變化,但其內在的精神則無變化,這顯然打上了牟子《理惑論》的鮮明烙印。
羅含;《更生論》;更生思想
羅含(292~372),字君章,號富和,東晉衡陽郡耒陽縣(今衡陽市耒陽市)人。祖父羅彥,蜀漢建興時為臨安太守;父羅綏延熙,時為滎陽太守。含幼喪父母,依叔母朱氏成人。年輕時博學能文,不慕榮利。荊州刺史三次召他為官,均辭不就。后楊羨任荊州將,慕其才學,引薦他為新淦主簿,再三推辭不允才就任。不久,調任郡功曹敕史。東晉咸和九年(334),荊州刺史庾亮薦引羅含為江夏從事,江夏太守謝尚夸獎羅為“湘中之琳瑯”。未幾,升任荊州主簿。征西大將軍桓溫到荊州后,任含為征西參軍,后轉任荊州別駕。為避喧鬧,含于城西小洲上建茅屋數(shù)椽,伐木為床,編葦作席,布衣蔬食,安然自得?;笢胤Q含為“江左之秀”。含寫得一手好文章,被朝廷征召為尚書郎?;笢刂睾牛埠?,上表調含為征西戶曹參軍,升宜都太守。永和十二年(356),桓溫封南郡公,任含為郎中令。不久,朝廷又召含入都為正員郎,升散騎常侍、侍中、廷尉,轉調長沙相。含年老辭官歸里,朝廷加封為中散大夫。他有哲學著作兩篇:一為《更生論》,一為《答孫安國書》。本文擬對其作一簡要分析。
《更生論》之“更生”二字,查考史料,在羅含之前的著作中至少有三種不同含義:
一、《莊子·達生》篇:“夫欲免為形者,莫如棄世。棄世則無累,無累則正平,正平則與彼更生?!盵1]632這里講的“更生”主要是指身心修養(yǎng)過程中的自我更新。
二、《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及至秦王,蠶食天下,并吞戰(zhàn)國,稱號曰皇帝。主海內之政,壞諸侯之城,銷其兵,鑄以為鐘虡,示不復用。元元黎民,得免於戰(zhàn)國,逢明天子,人人自以為更生?!边@里講的“更生”則主要是指社會環(huán)境的變化,使人有獲得解放重生之感。
三、《牟子理惑論》:“佛道言人死當復更生”。這里講的“更生”則明顯是指人死之后靈魂轉世、輪回??疾炝_含的文章,其“更生”的含義與《牟子理惑論》中所說的意思是一致的。
《更生論》的開篇說:
善哉!向生之言。曰:‘天者何?萬物之總名。人者何?天中之一物?!虼艘哉?,今萬物有數(shù)而天地無窮。然則無窮之變,未始出于萬物。萬物不更生,則天地有終矣。天地不為有終,則更生可知矣。
“善哉”為贊美之詞,有夸獎的意思,即“好啊”,來表示贊同?!跋蛏保赶蛐??!逗嫖幕鲆返诙乱呀?jīng)指明了這一點。[2]85“天者何?萬物之總名”一語,出自《莊子·齊物論》注:“故天者,萬物之總名也。莫適為天,誰主役物乎?故物各自生而無所出焉,此天道也?!盵1]50《莊子注》到底是向秀(約227—272)注的還是郭象(252—312)注的,成一樁歷史的公案。
《晉書·向秀傳》稱:“向秀,字子期,河內懷人也。清悟有遠識,少為山濤所知,雅好老莊之學。莊周著內外數(shù)十篇,歷世才士雖有觀者,莫適論其旨統(tǒng)也,秀乃為之隱解,發(fā)明奇趣,振起玄風,讀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時也?;莸壑?,郭象又述而廣之,儒墨之跡見鄙,道家之言遂盛焉。始,秀欲注,嵇康曰:‘此書詎復須注,正是妨人作樂耳?!俺?,示康曰:‘殊復勝不?’又與康論養(yǎng)生,辭難往復,蓋欲發(fā)康高致也。”這說明,向秀的《莊子注》,不但能“隱解”,而且能“發(fā)明奇趣”,所以能“振起玄風”,影響一時。又據(jù)《晉書·郭象傳》稱:“郭象字子玄,少有才理,好老、莊,能清言。太尉王衍每云:‘聽象語,如懸河瀉水,注而不竭?!菘け僬伲痪?。常閑居,以文論自娛。后辟司徒椽,稍至黃門侍郎。東海王越引為太傅主簿,甚見親委,遂任職當權,熏灼內外,由是素論去之。永嘉末,病卒。著碑論十二篇。先是注《莊子》者數(shù)十家,莫能究其旨統(tǒng)。向秀于舊注外而為解義,妙演奇致,大暢玄風。惟《秋水》《至樂》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其義零落,然頗有別本遷流。象為人行薄,以秀義不傳于世,遂竊以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樂》二篇,又易《馬蹄》一篇,其余眾篇,或點定文句而已。其后秀義別本出,故今有向、郭二《莊》,其義一也?!边@段話說得十分清楚,郭象的《莊子注》基本上竊取了向秀的注。所以《晉書》卷五十說“史臣曰:‘竊人之財,猶謂之盜;子玄(郭象)假譽攘善,將非盜乎?’”“贊曰:‘象既攘善,秀惟癉惡(憎恨壞人壞事)’”《莊子集釋》在引《經(jīng)典釋文序錄》時說“向秀注二十卷,二十六篇”“郭象注三十三卷,三十三篇”。向秀注早佚,流傳下來的只有郭象注,所以現(xiàn)在人們一般都將《莊子注》算作郭象的作品,也有將其稱為“向—郭注”。羅含在《更生論》將《莊子·齊物論注》中“天者何?萬物之總名”明確說成是向秀所說,也證明了《莊子注》中有的內容是向秀所注,但是被郭象竊取了。
必須指出,有的論者將“天者何?萬物之總名”改作“萬物之總和”,認為“這是魏晉哲學思想中一種流行的關于‘天’的概念,具有樸素唯物論的因素”[2]85,是不準確的?!翱偯笔侵缚偟拿Q,與它相對的是“偏名”,即一部分事物的名稱?!懊闭?,概念也,“萬物之總名”是一個邏輯學的命題,而“萬物之總和”則是一個本體論的命題。
在《莊子·逍遙游注》中還有這樣一段話:“天地者,萬物之總名也。天地以萬物為體,而萬物必以自然為正。自然者,不為而自然者也?!盵1]20羅含說的“今萬物有數(shù),而天地無窮”,就是從這段話引伸出來的。它是說,萬物是有固定數(shù)目的,但是天地則是無窮無盡的。“然則無窮之變,未始出于萬物”。這句話的后半句似應為“未始不出于萬物”。只有這樣,后面兩句話,即“萬物不更生,則天地有終矣。天地不為有終,則更生可知矣”才能說得通。這說明,萬物的更生是天地無窮的前提和條件。
對這段話可以這樣理解:“天是什么呀?它是萬物的總名稱。人是什么呀?它是天中的一物?!庇纱丝梢钥闯?,現(xiàn)今的萬物是有數(shù)的,而天地則是無窮的。然則那些無窮之變,未嘗不是出于萬物。萬物如果不死而復生,則天地就會有終了。天地既然沒有終點,則可以知道(萬物是)死而復生的。
羅含生活在魏晉玄學鼎盛之時,他自己就是一位玄學家,其《更生論》的特點,就是對玄學的命定論作了最為集中的表述:
尋諸舊論,亦云:“萬兆懸定,群生代謝。”圣人作《易》,已備其極。窮神知化,窮理盡性。茍神可窮,有形者不得無數(shù)。是則人物有定數(shù),彼我有成分。有不可滅而為無,彼不得化而為我。聚散隱顯,環(huán)轉于無窮之涂。賢愚壽夭,還復其物。自然貫次,毫分不差。與運泯復,不識不知。遐哉邈乎,其道冥矣。天地雖大,渾而不亂。萬物雖眾,區(qū)已別矣。各自其本,祖宗有序,本支百世,不失其舊。
往下,讓我們仔細分析一下這段話:
“尋諸舊論,亦云:‘萬兆懸定,群生代謝?!薄芭f論”指羅含以前出現(xiàn)過的理論?!罢住庇腥嗣瘛傩罩x。屈原《楚辭·九章·惜誦》:“行不群以顛越兮,又眾兆之所仇?!蓖跻葑ⅲ骸罢祝蛔魅??!惫省叭f兆”有“萬人”“百姓”之意?!皯叶ā保础邦A定”?!侗饼R書·恩幸傳·高阿那肱》:“(阿禿師)呼顯祖姓名云:‘ 阿那瓌終破你國?!笸鳊R者遂屬阿那肱云。雖作‘肱’字,世人皆稱為‘瓌’音,斯固‘亡秦者胡’,懸定于窈冥也?!薄叭荷敝敢磺猩??!肚f子·在宥》:“今我愿合六氣之精,以育羣生。” “代謝” 指新舊更迭,交替?!段淖印ぷ匀弧罚骸癌z道﹞輪轉無窮,象日月之運行,若春秋之代謝。”所以上面這段話可以這樣解釋:查考過去的理論,也說“億萬老百姓的(命運)是預定的,一切生物都在(預定中)新舊更迭”。
“圣人作《易》,已備其極。窮神知化,窮理盡性?!薄兑住分浮吨芤住贰!吨芤住は缔o下》:“窮神知化,德之盛也?!薄墩f卦》:“和順于道德而理于義,窮理盡性以至于命?!边@段話的意思是說,圣人在作《周易》時,已經(jīng)具備了最高宗旨:探求事物的神妙,了解事物的變化;徹底推究事物的道理,透徹了解人類的天性。
“茍神可窮,有形者不得無數(shù)。是則人物有定數(shù),彼我有成分。有不可滅而為無,彼不得化而為我。”這里的“數(shù)”指天數(shù),“天數(shù)”是《周易》用語?!吨芤住钒褦?shù)分為地數(shù)、天數(shù),以象征陰、陽兩種不同性質的事物。它是《易傳》把《易經(jīng)》筮法中數(shù)的奇偶變化與天地萬物的陰陽變化相配合而形成的概念?!兑住は缔o上》:“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 以一、三、五、七、九等五個奇數(shù)為 “天數(shù)” ,象征陽性,反映事物剛健的性質;以二、四、六、八、十等五個偶數(shù)為 “地數(shù)”,象征陰性事物,反映事物柔順的性質。《易傳》認為這些數(shù)字錯綜復雜的變化,正是一切具體事物變化的原因,人們可以根據(jù)數(shù)的變化來占卜未來事件的吉兇禍福。所以《易傳系辭上》說: “天數(shù)五,地數(shù)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數(shù)二十有五,地數(shù)三十,凡天地之數(shù)五十有五,此所以成變化而行鬼神也?!?“有不可滅而為無”,《莊子·田子方注》:“夫有不得變而為無,故一受成形,則化盡無期也。”“疏”曰:“夫我之形性,稟之造化,明暗妍丑,崖分已成,一定已后,更無變化,唯常端然待盡,以此終年。妍丑既不自由,生死理亦當任也。”[1]708-709“彼不得化而為我”,《莊子·天地注》:“萬物萬形,各止其分,不引彼以同我,乃成大耳?!盵1]408所以上面這段話可以這樣解釋:如果能夠真正探索事物的神妙,那就會知道,一切有形者都是具有“天數(shù)”的。所以人物的禍福皆由天命或某種不可知的力量(“定數(shù)”)所決定,彼我之間的構成有不同的物質或因素。有不可能消滅而變成無,彼(對方)也不能轉化為我(我方)。
“聚散隱顯,環(huán)轉于無窮之涂。賢愚壽夭,還復其物。自然貫次,毫分不差。與運泯復,不識不知。遐哉邈乎,其道冥矣。”“聚散隱顯,環(huán)轉于無窮之涂?!薄肚f子·田子方注》:“死生出入,皆歘然自爾。未有為之者也。然有聚散隱顯,故有出入之名?!盵1]801“環(huán)轉”指循環(huán),旋轉。“貫次”,謂前后有序。這段話是說,聚散、隱顯這些變化,是在一條無窮的道路上不斷循環(huán)往復的。賢愚之間、壽夭之間的變化,最后都是回復到原來的狀態(tài)。這種前后有序的自然進程,是分毫不差的。它與命運處于要將泯滅但又沒有完全泯滅的狀態(tài)之中,是難以認識和知道的。年代太久遠遼闊了,其道(運動規(guī)律)處于晦冥狀態(tài)之中。
“天地雖大,渾而不亂。萬物雖眾,區(qū)已別矣。各自其本,祖宗有序,本支百世,不失其舊。”“本支百世”出自《詩·大雅·文王》:“文王孫子,本支百世?!泵珎鳎骸氨荆咀谝?;支,支子也。”鄭玄箋:“其子孫適為天子,庶為諸侯,皆百世。”這段話可這樣解釋:廣大的天地雖處于渾沌狀態(tài)但不混亂,萬物的數(shù)量雖然很多但界限分明。事物各自有其本源,從祖先開始就有尊卑長幼之序,本宗和支子傳承百世,也不會喪失其固有的傳統(tǒng)。
命定論也稱為宿命論,它認為人的命運是被外部注定的,人們無法擺脫,只能認命?!陡摗分羞@種命定論的出現(xiàn)并不是偶然的,而是為魏晉玄學的理論特點所決定的。魏晉玄學關于有無的爭論有兩種不同的觀點。王弼(226—249)主張“貴無”。他在《老子注·第四十章》說:“天下萬物,皆以有為生;有之為始,以無為本;將欲全有,必反于無。”意思是說,宇宙萬物都是具體存在著的東西,這些東西的生成是因為有一個“無”作為它的本體;如果要全面了解“有”,就必須把握它的根本“無”。裴頠(267—300)主張“崇有”。他在《崇有論》中說:“夫至無者,無以能生,故始生者,自生也。自生而必體有”。意思是說,無是不能生萬物的,萬物的生成是自生,這種自生是以有為體的。郭象直接承襲了裴頠提出的“無”不生“有”,而“有”系“自生”的觀點,并在此基礎上提出了他的“萬物獨化”的理論。所謂“獨化”,指現(xiàn)象界一切事物是獨自地、孤立地、無所憑依地生成變化,“凡得之者,外不資于道,內不由于己,掘然自得而獨化也”。[1]251正是從這種“獨化”理論出發(fā),郭象論述了自己的有無觀:“無既無矣,則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為生,然則生生者誰哉?塊然而自生耳。自生耳,非我生也。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則我自然矣。自己而然,則謂之天然;天然耳,非為也,故以天言之。[以天言之],所以明其自然也,豈蒼蒼之謂哉?”[1]50羅含在《更生論》中說的“有不可滅為無,彼不得化而為我”,不正是從這段話中引伸出來的嗎?
郭象的“獨化論”片面強調事物的“自得”,根本否定事物之間的相互資助、轉化關系,認為一切物都“自足其性”,物的“獨化”都由其“性”“命”所定,而物的“性”“命”又是自己不能改變的,即所謂“天性所受,各有本份,不可逃,亦不可加”[1]128。同時,對于萬物既“獨見”又“共聚”,且“不可一日而相無”的現(xiàn)象,郭象也不得不用“必至之勢”加以解釋,使其“獨化論”最終陷入了命定論。羅含的命定論正是受了郭象這種思想的影響。
《晉書·羅含傳》說羅含在任職江州從事時,“太守謝尚與含為方外之好”。此處講的“方外”是指佛教。魏晉時期,是佛教在中國迅速傳播和發(fā)展時期,并且與玄學相互影響和結合。佛教是主張神不滅論的。中國最早的佛學論著——相傳為東漢末牟子所撰的《理惑論》,便利用中土人死為鬼神的傳統(tǒng)觀念,論證“人死當復更生”。謂人臨死,其家人要上房呼其魂魄歸于肉體,若呼喚不回,才確認為死。這種習俗說明人死“魂神固不滅矣,但身自朽爛耳。身譬如五谷之根葉,魂神如五谷之種實;根葉生必當死,種實豈有終亡?”又說:“有道雖死,神歸福堂;為惡既死,神當其殃?!辈⒁C儒家《孝經(jīng)》“為之宗廟,以鬼享之,春秋祭祀,以時思之”“生事愛敬,死事哀戚”等言,證明人死精神不滅亦東土圣人之教。這種順應、利用中土本有觀念來宣揚生死輪回、善惡報應的說法,固然有其有利于佛教在中土傳揚的作用,但也給中土佛教的輪回報應說造成理論漏洞,使佛家原有的緣起中道的生死觀,難于被中土人士全面、正確地把握。羅含的《更生論》就是直接繼承了牟子《理惑論》的更生思想。我們且看《更生論》是如何論證“形”與“神”的關系的:
又神之與質,自然之偶也。偶有離合,死生之變也。質有聚散,往復之勢也。人物變化,各有其往。往有本分,故復有常。物散雖混淆,聚不可亂。其往彌遠,故其復彌近。又神質冥期,符契自合。世皆悲合之必離,而莫慰離之必合;皆知聚之必散,而莫識散之必聚。未之思也,豈遠乎哉者。凡今生之生,為即昔生,生之故事即故事。于禮無所厝,其意與已,冥終不自覺,孰云覺之哉?今談者徒知向我非今,而不知今我故昔我耳。達觀者所以齊死生,亦云死生為寤寐。誠哉是言。
往下,讓我們分析和解釋一下這段話。
“又神之與質,自然之偶也。偶有離合,死生之變也。質有聚散,往復之勢也。人物變化,各有其往。往有本分,故復有常。物散雖混淆,聚不可亂。其往彌遠,故其復彌近?!边@里所說的“神”指精神、靈魂,“質”則是指身體、肉體?!芭肌敝钙ヅ?、對偶?!巴鶑汀敝竿鴱蛠?,循環(huán)不息。所以這段話可以這樣解釋:精神與有形質的身體,是天然地匹配在一起的。配偶有離有合,這樣便產(chǎn)生了死生之變。有形質的身體有聚有散,這樣就產(chǎn)生了生命的往復循環(huán)之勢。人物的生死變化,各朝一定方向前往。往是其本身分內之事,所以其還復就有一定的常規(guī)。形體處于散滅狀態(tài)時固然混淆,但是當其聚合之時是不會混亂的。其前往的距離越遠,其回復的距離就越近。
“又神質冥期,符契自合。世皆悲合之必離,而莫慰離之必合;皆知聚之必散,而莫識散之必聚。未之思也,豈遠乎哉者。凡今生之生,為即昔生,生之故事即故事。于禮無所厝,其意與己,冥終不自覺,孰云覺之哉?今談者徒知向我非今,而不知今我故昔我耳?!薄摆て凇保孕耪咧^神鬼給世人所定的生命期限?!端螘り百|傳》:“冥期使然,非復人事?!薄胺酢保跫s、合同?!柏取?,安置、放置。“向我”“今我”:《莊子· 大宗師注》“故向者之我,非復今我也。我與今俱往,豈常守故哉。”[1]244這段話可以這樣解釋:又,精神與有形質的肉體結合的命定期限,是象契約一樣自然符合的。世人都為合之必離而悲傷,而不知道離之必合所帶來的安慰;都知道聚合必然導致分散,而不知道分散也必然導致相聚。這是沒有動腦筋啊,(離合、聚散之間的距離)難道遙遠嗎?凡是現(xiàn)在出生的東西即過去已經(jīng)出生的東西,已經(jīng)發(fā)生的故事就是過去的故事。(這種離合關系)從禮的角度來看是無法處置的,它對于每一個體來說始終是晦暗不自覺的,誰說它有覺悟啊?現(xiàn)今的論者只知道過去的我非現(xiàn)在的我,而不知道現(xiàn)在的我原來就是過去的我。
“達觀者所以齊死生,亦云死生為寤寐。誠哉是言?!薄斑_觀”,心胸開朗,見解通達。“寤寐”:“寤”,睡醒;“寐”,就寢;“寤寐”表示無時無刻。“死生為寤寐”,《莊子·大宗師注》:“夫死生猶寤寐耳,于理當寐,不愿人驚之,將化而死亦宜,無為怛之也。”這段話可以這樣解釋:心胸開闊、見解通達的人,能夠看破死生,說死生就象人醒來和睡著一樣。這話確實是對的。
羅含的這些觀點表明,他認為萬物的形體雖然有聚散隱顯的變化,但是其內在的精神是不變化的。他所說的“今談者徒知向我非今,而不知今我故昔我耳”,就是這個意思。
羅含的《更生論》寫出之后,被孫盛看到。孫盛(302—373),字安國。太原中都(今山西平遙)人。東晉中期史學家、名士、官員。出身官宦名門,高祖為三國時曹魏重臣孫資,祖父孫楚官至馮翊太守。孫盛年輕時便以博學、善清談而聞名,但在仕途上并不順利,先后擔任陶侃、庾亮、庾翼、桓溫的僚佐,亦曾隨桓溫滅成漢、北伐收復洛陽,官至長沙太守,封吳昌縣侯。晚年官至秘書監(jiān)、給事中,故被后世稱為“孫監(jiān)”。孫盛一生著述頗豐,《晉書》稱其“篤學不倦,自少至老,手不釋卷”。其著作以史學居多,其書“詞直而理正”。著《魏氏春秋》二十卷、《魏氏春秋異同》八卷、《晉陽秋》三十二卷,今僅存軼文。孫氏在讀了羅含的《更生論》之后,給羅含寫了一封信,談了他對《更生論》的看法:
省《更生論》,括囊變化,窮尋聚散,思理既佳,又指味辭致亦快,是好論也。然吾意猶有同異。以令萬物化為異形者,不可勝數(shù)。應理不失,但隱顯有年載。然今萬化猶應多少,有還得形者無。緣盡當須冥遠,耳目不復開逐,然后乃復其本也。吾謂形既粉散,知亦如之。紛錯渾化為異物,他物各失其舊,非復昔日。此有情者所以悲嘆。若然,則足下未可孤以自慰。
“省”,省視?!袄摇?,包羅?!逗鬂h書》卷三十五《鄭玄傳》論曰:“鄭玄括囊大典,網(wǎng)羅眾家,刪裁繁誣,刊改漏失,自是學者略知所歸?!薄八祭怼保季S能力?!顿Y治通鑒 ·宋文帝元嘉二十八年》:“好學有思理?!薄稗o致”,文辭或言辭的情致意趣。《晉書·嵇康傳》:“夜分,忽有客詣之,稱是古人,與康共談音律,辭致清辯?!薄翱臁?,爽快?!耙粤睢?,疑為“以今”之誤?!凹婂e”,紛繁雜亂?!冻o》劉向《九嘆· 憂苦》:“思余俗之流風兮,心紛錯而不受。”王逸注:“紛錯,潰亂也?!薄皽喕?,兼容并蓄,融為一體。這封信可以這樣解釋:我看了《更生論》,覺得它包羅生死的變化,窮究推尋形體的聚散,其思維能力既強,宗旨和文辭的情致意趣也爽快,是一篇好論文。但是我的意見有些不同。以現(xiàn)今萬物化為本質上不同東西者,不可勝數(shù)。它們從理論上說應該不會散失,但其隱顯之的年代有長有短。然而現(xiàn)今萬物變化猶然很多,但還能回到原形的沒有。因緣盡了必然晦暗遙遠,耳目也不復能夠看見,然后乃能復其本原狀態(tài)。我認為,形體既然粉碎解散了,那么知也就會跟著解散。(一個物體)紛繁解體重新組合為另一個物體,該物就都失去了舊的本體,不再是往日的那個東西。這是有情的人所以感到悲嘆(的原因)。如果真是這樣,那么您就不必一個人(認為萬物不變)感到自慰。
這段話表明,孫盛認為,萬物不僅形體有變化,而且其精神也隨之變化。侯外廬在《中國思想通史》第三卷中在評價孫盛這封信時指出:“第一,其(指孫盛)所為神滅的肯定判斷,異常明確。第二,神滅與否的正式主客爭辯,由孫盛起始有文獻可紀;孫盛以前,雖亦有‘異學之徒’對抗于佛教的神不滅義而主張神滅,而針鋒相對的辯難則以孫盛與羅含的‘更生’之爭為始點。第三,東晉以降,神滅與否的爭辯,不但為反佛的論據(jù)支柱之一,而且為善談名理者興致所寄的中心話題;此事當以孫盛為始祖”。[3]
羅含收到孫盛的信之后,寫了一封回信,繼續(xù)堅持其觀點。他說:
獲書,文略旨辭,理亦兼情。雖欣清酬,未喻乃懷,區(qū)區(qū)不已。請尋前本,本亦不謂物都不化。但化者各自得其所化,頹者亦不失其舊體。孰主陶是,載混載判,言然之至分,而不可亂也。如此,豈徒一更而已哉?將與無窮,而長更矣。終而復始,其數(shù)歷然。未能知今,安能知更?蓋積悲妄言,咨求所通。豈云唯慰,聊以寄散而已矣。
“旨辭”,美辭。“區(qū)區(qū)”,誠情摯意。古詩《孔雀東南飛》:“新婦為府吏,感君區(qū)區(qū)懷?!薄扒氨尽?,此“本”,即《更生論》中所說的“各自其本”的“本”。“頹”,朽壞?!盎?,變化?!疤铡?,陶冶、化育?!拜d—載”,且—且?!案?,即更生?!皻v然”,清晰貌。南朝·宋謝靈運《答法勖問》:“果荃蹏歷然,何疑紛錯?魚兔既獲,群黎以濟?!弊汕?,猶訪求。這封信可以這樣解釋:讀了您的來信,文字雖然簡略但言辭優(yōu)美,既講理又有情。我高興地要表示清高的酬謝,不知道能否使您滿意,但仍要表達我的區(qū)區(qū)之意。請注意我在《更生論》中所說的“本”,我所講的“本”并不是說萬物都不變化,但是變化者都是各自得到自己的變化,即使朽壞者也不失其原來的本體。誰主宰這種變化,既使其混亂,又使其判然有序,雖然達到頂點,也不會混亂。這樣的變化,難道只有一次更生嗎?(不是)它將無窮地、長期地更生。它是終而復始的,其數(shù)量十分清晰。不能知道現(xiàn)在,怎么能知道更生呢?大概是由于積悲而產(chǎn)生妄言,想尋求通暢。談不上自我安慰,不過是聊以寄托散亂的心情而已。
[1] 郭慶藩.莊子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1961.
[2] 湖南文史研究館.湖湘文化述要[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
[3] 侯外廬.中國思想通史:第三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編校 吳 戩)
Analysis of Luo Han'sOnRehabilitation
WANGXing-guo
(Institute of Chuanshan,Changsha Hunan 410000,China)
Luo Han lived in the peak of metaphysics in Wei and Jin dynasties,and the characteristics of his bookOnRehabilitations is the most concentrated statement about the metaphysics of determinism: “in searching of the old theory,also says: people's preordination and everything in the world will be metabolism.” When the Saints wrote the Book of Changes,they have possessed the highest goal,that is,explore the marvelous things,understand the changes of all things,thoroughly examine the reason of things and thoroughly understand the nature of human beings.If we can really explore the marvelous things,then we will know that everything have the strong natures.Therefore,people's disaster and fortune are decided by the fate or unknown power,and the constitution between you and me has different materials or factors,which can not be destroyed and became none and you can not also be transferred to me.The changes of impression,implicit and explicit are in the road of endless cycles.The changes of virtuous,ignorant and life will finally return to its original state.This natural process is exactly right.And this process and the destiny are in the status of dying but not completely dying,it is difficult to understand and know and it is too remote and vast and the movement regulation is in the status of darkness and gloomy.The world is in a state of chaos but not chaotic,although there are many numbers of things,the limitation is very clear.Things have their origin,there are proper formalities between humble and noble and young and old from the period of the ancestor.This inheritance will not lose its inherent traditions for centuries.Luo Han'sOnRehabilitationis the direct successor of the ideas of Mouzi's On Reason and Confusion.
Luo Han;OnRehabilitation; the thought of rehabilitation
2016-11-24
王興國(1937—),男,湖南長沙人,研究員,主要從事中國思想史、馬克思主義哲學史、湖湘文化史研究。
B235.9
A
1673-0313(2017)01-013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