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如夢一場

鮑爾吉·原野

每年近春，我腦子會冒出一個念頭，內(nèi)心被這個念頭誘惑得高瞻遠(yuǎn)矚，雙腿奔忙如風(fēng)火輪。靜夜想，我想我可能找到了人生的真諦，年華從此不虛度。但每次———已經(jīng)好幾次———我的念頭被強(qiáng)大的春天所擊潰，我和我的計劃像遺落在大地上的野草一般零落不足惜。

我的念頭是尋找春天從哪里開始。這不是一個偉大的計劃嗎？當(dāng)然是，但是春天到底從哪里開始的呢？

眾人所說的春意，對我住的地方而言，到了三月中旬還沒動靜。大地蕭索，上面覆蓋著去年秋天戧伏的衰草，河流也沒解凍。但此為表相，是匆匆一瞥的印象，是你被你的眼睛騙了。蹲下看，蒲河的冰已經(jīng)酥化起層，冰由巖石的白化為雞蛋殼的白。它們白而不平，塌陷處泛黑，浸出一層水。底層的河水與表面的冰相溝通。這是春天的開始嗎？好像不是，這可算春天來臨之前河流的鋪墊，距人們所說桃紅柳綠相距甚遠(yuǎn)?；蛘哒f，這是冬天的結(jié)束？說當(dāng)然是可以這么說，然而冬天結(jié)束了嗎？樹的皮還像鱷魚皮一樣灰白干躁，泥土好像還沒活過來。我讀一本道家談風(fēng)水的書，書上說陽春地下有氣運(yùn)行。大地?zé)o端鼓起一個包，正是地氣匯聚所致。此時看，還看不出哪個地方鼓起土包。

有一件事我們要厘清：冬季的結(jié)束與春天到來會分明嗎？這事說不好，誰也不敢定。冬天有多少種跡象代表冬？春天有多少種跡象代表春？我們作為渺小的人類真的說不清，政府也說不清。你說冬天有白雪，然而春天有春雪。大自然或曰天道，是不會把季節(jié)安排得像小學(xué)一年級、二年級那么清楚。

大地寂寥，現(xiàn)在是三月下旬，四周依舊靜悄悄。田野沒有綠衣、野花和蝴蝶。大地仿佛入定了，沒誰能改變它。誰能讓這么大一片土地披上新裝，誰能讓小鳥翻飛繚繞，誰能讓小蟲在泥土上攀爬，誰能讓毫無色彩的大地上開遍野花。渺小的人類不能，政府也不能。所能者只有春天。在這個時刻瞭望春天———假如他從未經(jīng)歷春天的話———會覺得春天可能不來了，一點(diǎn)消息都沒有。我回想往年的春天每每像不來了，卻每每轟然而至。它之到來如卸車，卸下無數(shù)的青草，更多的綠葉，一部分的鮮花，更少的小鳥、甲蟲和云母片一般天上的輕云。那是哪一天的事，我確實(shí)記不得了。這只是某一天的事，是去年春天的事，是往事。

作為一個慳吝的人，我不情愿讓春天就這樣沖過來了事，不如捕捉一些線索，看它怎樣動作。我住在沈陽北三環(huán)外的遠(yuǎn)郊。此處無所有，聊備大野荒。政府把這里幾十平方公里的耕地買下賣給開發(fā)商，由于樓市低迷，后者不敢再蓋樓，四處荒蕪。政府在此造好道路，路兩廂栽上桃樹、杏樹、櫻花樹等應(yīng)有盡有一切樹，春天一并開放?；渑c撂荒的土地構(gòu)成史前時期的粗礪地貌，使我不負(fù)責(zé)任地感到十分美好。我在荒地上奔走，雖不種地但比種地的農(nóng)民還忙，我要找眼前那管一點(diǎn)點(diǎn)綠的痕跡，沒有。坐下來歇息時，卻見柳條軟了，柳枝在褐色外面敷蓋一層微黃。我跳起來去看那黃的柳枝，此色如韓愈所說“近卻無”矣。手在地上抓兩把土，土松軟，并有潮濕的涼意。

春天在某一個地方藏著呢。它藏在哪兒呢？地雖大，但裝不下春天。天上空空如也，也藏不了一個春。我如果沒誤判，春藏在風(fēng)里，它穿著隱身衣在風(fēng)里摸一下土，摸一下河水，摸一摸即將羅列蓓蕾的桃樹枝———以此類推———摸一摸理應(yīng)在春天里蘇醒的所有生物含螞蟻。這就像解除了縛束萬物的定身法，萬物恍然大悟，穿上花紅柳綠的衣衫闖入春天。

三月末，我赴長春逗留兩日，辦完事裝模作樣在凈月潭環(huán)潭跑步18公里，要不當(dāng)天就回來了?；貋硪豢?，糟了！荒地的低洼冒出了青草，大地悄悄流淌著青草的溪流。它們趁我不備，搞了一場偷襲。我走過去，蹲下，連哭的心都有了。這才兩天的事，你們卻這樣了。我本想讓青草在我眼皮底下冒出來，接受我的巡禮與贊美，我卻去了長春。知道這個，我去什么長春呢？青草———我本想對它們說我待你不薄，細(xì)想也沒對人家怎樣就不說了。大地之大部分仍被白金色的枯草所占領(lǐng)，但每一塊枯草下面都藏著青草的綠芽，它們是今年的春草，無所畏懼地來到了世上。

我知道春天并非因我而來，卻想知道春的來路，然而這像探尋時間的起點(diǎn)一樣困難。相對論說明：時間的快慢取決于物體穿過空間的運(yùn)動的快慢以及它們靠近通過引力牽引它們的大質(zhì)量物體的程度。量子力學(xué)顯示：在最微觀尺度下，事物的實(shí)質(zhì)和存在變得很奇怪，比如兩個粒子可以以某種方式糾纏起來，且不管兩者距離有多遠(yuǎn)。我盡可能通俗地引用物理學(xué)論述，但足以說明所謂“時間”是一個含糊的表達(dá)，它沒有開始，同樣沒有開始的還有春天。

歸來兩日，大地每日暴露一些春的行跡。桃花遲遲疑疑開了，半白半紅。而沒開的蓓蕾包著深紅的圍脖。連翹是春天的搶跑者，舉著明黃的花瓣，堂皇招搖。若醒的早，會聽到鳥兒在曦光里暢談古今（天亮?xí)r間5：30分左右）。此乃春之聲，冬日窗外無鳥語，因?yàn)闊o鳥。跑步時，我發(fā)現(xiàn)了一只鈕扣大的蝴蝶，紫色套金邊（暗含柬埔寨首都之名）。它像不會飛，它卻一直飛，離地20公分許。我跑步掐表，本不愿停下，卻面對這只2017年第一只蝴蝶發(fā)了一陣呆，它是蝴蝶還是春？春云呢，它是那么薄。夏日里成垛的云，春天可以扯平覆蓋整個天空，如蠶絲一般空靈。云彩們還在搞計劃經(jīng)濟(jì)，該多的時候多，該少的時候少，無庫存。這樣說來，春天到了或基本上到了。但春日并不以“日”為單位，春不分晝夜。站在陽臺看，草與木早上與下午已有不同。剛剛看，窗外五角楓的枝條已現(xiàn)青色，上午還不是這樣。春天之不可揣摩如上面說的，其變不舍晝夜。夜里什么草變青，什么花打苞，什么樹萌芽完全處在隱蔽戰(zhàn)線，即便我頭頂一個礦燈尋查也難知詳盡。春天太大了，吾等不知它的邊際在哪兒，也不知它在怎么搞，探春不外妄想，知春更是徒勞。

今日，我騎自行車沿蒲河大道往東走，沒出兩公里，見前方路邊站滿了灼灼的桃花，延伸無盡。這陣式把我嚇得不敢再走。我只不過尋找枝頭草尖上面小小的春意，而春天聲勢浩大地把我堵在了路口。春天還用找嗎？這么浩蕩的春天如洪水襲來，讓我如一個逃犯面對著漫山遍野桃花的警察不敢移步。我不走了，我從前方桃樹模糊的緋紅里想像它們一朵一朵的桃花，爬滿每一棵樹與每一根枝條。它們置身一場名叫“花”的瘟疫里無可拯救。再看身邊的楊樹，它們雖不開花，但結(jié)滿了暗紅的樹狗子，樹冠因此龐大深沉。再看大地，仿佛依舊蕭索，青草還沒鋪滿大地。我仍然不知春天到還是沒到，桃花占領(lǐng)了路旁，大地卻未返青。春天貌似雜亂無章，實(shí)則嚴(yán)密有序地往外冒。春天蔑視尋找它的人，故以聲東擊西之戰(zhàn)術(shù)把他搞亂套。用眼睛發(fā)現(xiàn)的春天似可見又不可見，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人是搞不贏的。我頹然坐在楊樹下，聽樹上鳥鳴，一聲聲恰恰分明，而風(fēng)溫柔地拂到臉上，像為我做個石膏模子離去。我知道在我睜開眼睛之后，春色又進(jìn)駐了幾分，我又有新的發(fā)現(xiàn)，這一切如同一個夢。

選自“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