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肖瀾
上海是座不夜城。這點毋庸置疑。這是一座絢爛奪目的城市,尤其直升機航拍,從上往下,那簡直就是一顆明珠,艷麗不可方物。記得小時候看人表演手指穿火,點燃一根蠟燭,手指在火焰中央繞來繞去,卻完全不受傷。覺得實在神奇。長大后才知道,火焰上方的溫度最高,而中間看似嚇人,溫度卻有限。所以說,“城市之光”,上海的璀璨,一定是要航拍才最奪目,因為,火焰上方的溫度最高,光芒是由內(nèi)向外發(fā)散的。從一個土生土長的上海人的角度看,我們其實是在火焰中間的,是燈下黑。我們被光芒包裹著。往往要借別人(非上海人)的口來告訴我們,上海是多么亮麗,多么燦爛。
相比其他城市,上海的寫作者承受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壓力。盡管我們只是想努力詮釋自己心目中的上海,很少考慮寫作之外的事。但不可否認,寫一座名不見經(jīng)傳的城市,與寫上海,是完全不同的。前者的羈絆會少很多。而后者卻更像是在重拍一部經(jīng)典影片,會被比較,被指指點點。你尊重原著沿襲傳統(tǒng),別人會說你毫無新意,你另辟蹊徑劍走偏鋒,又往往被嘲笑功力不夠。總之,質(zhì)疑很可能會多過褒贊。是件不討巧的事情。因為不論是上海這座城市,還是之前刻畫上海的文藝作品,都太深入人心了。烙上了深深的印記。上海的光芒,上海的故事,都是自成一體的。事實上,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我們這些青年作者是有些迷茫的。我們一邊浸淫在這塊土地那種仿佛連一陣風飄過都有故事的濃郁氛圍里,一邊卻為找不到下筆的切入點而苦惱。太豐富太艷麗,讓我們眼花繚亂。好像什么都能寫,又好像什么都不合適。擔心寫偏了、寫淺了、寫漏了、寫得雷同了,或是寫得搔不到癢處。正如在許多非上海人眼里,“上?!笔怯行┕掳恋模幢銦艋疠x煌,仿佛那光芒也是有些清冷的。上海,之于我們這些作者來說,往往也是隔著些什么。只不過,這隔閡不是因為離得太遠,而恰恰是因為離得太近。我們做不到“距離產(chǎn)生美”,卻只有“燈下黑”。我們眼里的上海,與人們想看到的上海,似乎不同。這更讓我們彷徨。上海該如何寫?這座不夜城該如何在我們這一代人的筆下呈現(xiàn)?
所幸,我們有一個錦囊,叫“時間”。打開它,所有的人事景物,都在歲月長河里緩緩前行。上海不是靜止的,而是流動的。像世界上許多東西那樣,她會漸漸褪去些什么,而又生出些什么。當一段時光過去,我們會發(fā)現(xiàn),她仿佛有些不同。她還是那么美,那么光芒四射,但,畢竟是不同的。是那種難以言說的感覺,很微妙。與其說是來源于那些拓寬了的馬路、挖空了的地下阡陌交通和越造越高的大樓,我更愿意相信,這種變化是發(fā)生在人與人之間,一舉手,一投足,一個眼神,一抹微笑,一個手勢,一句心聲……那些時光接縫的細微處、那些似變不變的世道人心、那些堅守或是隨波逐流,都等著我們?nèi)ヌ綄ぁ?/p>
有時候,我在想,上海的光芒到底由何而來?是外灘的燈海所就?十里霓虹?抑或是浦江兩岸樓頂那些超大超炫的LED廣告屏?———我覺得也許不是。上海的光芒是活的,是立體的,是360度無死角的,是“月亮走我也走”那樣的雨露均沾。所以,我猜想,上海的光芒應該是來自于“人”。每個人都有屬于他(她)的故事,每個人都是發(fā)光體。鉆石似的,星星點點,合起來將這城市填滿。人,以自律、堅強,造就著城市;城市,以寬容、博愛,滋養(yǎng)著人。相得益彰,彼此輝映。所以,這座城市的光芒永不會黯淡。
選自《人民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