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地詩篇（組詩）

廣子

白楊的碧綠詩學

真應該替這些碧綠，感謝白楊

陶冶了初夏。我們才有興致

打開身體的窗戶，讓穿過

樹葉的陽光，順便穿過肺葉

在可以承受的暈眩中

我們的眼睛終于和它看見的事物

達成了共識。而塵埃也比

平時顯得安靜，仿佛受到明亮

鼓舞的天使。在白楊

投下的陰涼里，風脫下秋褲

浮云還沒來得及換上短袖

緊隨春意走出來的我們

需要就近停下來，像白楊一樣

抖一抖渾身的樹葉，感覺

雙腳剛從泥土中拔出來

又變成更粗的根向下扎去

哦，還應該替這個初夏感謝碧綠

替這些白楊感謝沖動的樹葉

白楊的茂盛詩學

滿身肥厚的嘴唇，也說不清

濃蔭的美妙。風一吹

又恢復了茂盛本色。多茂盛呢

陽光沒等從樹梢沖下來

就被樹葉揉成耀眼的碎片

下午進去兩個人，不到傍晚

已合為一個。其實這并非

白楊茂盛的本意，濃蔭

只是它想送給初夏的禮物

但自作多情的風，總是打亂

計劃，要替挺拔的白楊

把熱浪推向云彩懷抱

而碧綠早已繞到人心里

布下更大的濃蔭。最茂盛的

時刻來了，這回沒有爭議

蔥蘢的白楊輸給了白楊的蔥蘢

垂柳的婀娜秘訣

想去公園里浪漫一下

或者經過河邊不弄濕鞋

最好是偶遇一見鐘情的垂柳

跟隨它來到清晨或傍晚

挨著一陣微風坐下。明知

想象力不如一只燕子

也該看得出，垂柳的腰

比春天細，比夏天長

作為少女之樹，她的柳枝

飄逸像青絲，柔順應如春雨

但不是為了美，而是出于

愛美的天賦。如果此時

恰好有一只燕子掠過

要相信，柳梢上還有更婀娜的

天使。在柳葉與柳葉之間

害蟲最早發(fā)現了性感的秘訣

馬蘭花開得沒有道理

暴雨算什么，烏云更不值得一提

閃電嘴里吐不出月牙

必須像第一次開放那樣

替躺在懷里的流浪狗

撓撓石頭身上的癢。新造的人工湖

與盛夏僅隔著一座橋

從蝌蚪到青蛙還有三十米

如果再早開半小時

回廊走來的不一定是丑陋的園丁

和蜜蜂的初戀相比

短暫的花期也許會讓燕子感到煩惱

開在公園里，又難免嬌嫩

不用風吹，不用雨打，就被自己的

輕浮打敗

但青色里保證不含一點藍

不玩花盆中那種鮮艷的小聰明

左邊是一座假山，右邊也是一座假山

盡管已不是一株純正的野花

清高不輸魯迅般的仙人掌

即使撤到野外，遇見芳草中的李白

也不會變成抒情的花

浪漫的花，一朵虛張聲勢的花

那就繼續(xù)開吧，越開越像大地的超短裙

最好別遮住螞蟻做愛。凋謝之前

如果喜歡它，請把它摘走

只是不許送給心愛的女人，隨便碰

它的花蕊

還有，誰把它從荒郊移栽過來

誰要負責把晨光送回山上

馬蘭花，馬蘭花，烏云扔下半池子暴雨

閃電張嘴咬住一枝花

沙棗樹的粗糙體會

整個春季被優(yōu)雅詬病，該來點兒

粗糙的了?，F在請沙棗樹談一下體會

但不能從開花說起

要等到風沙過后

再一起討論干旱的記憶

因為風暴會首先揪出

深埋的根瘤，粗壯的樹干

不過是它外露的一部分

崩裂，扭曲。即使丑陋的樹皮

把灰綠的葉片擠到枝條

烈日之鞭仍不肯輕撻渾身的疤痕

秋天結下的果實，也如此

酸澀不堪。多么茂盛

才能換來四季獎賞

這不僅是沙棗樹的尷尬

綠蔭前進，芬芳必然倒退

沙漠囂張一次，根就變粗一回

狂風拔不出浪蕩的野種子

槐樹的謙遜姿態(tài)

如果蜜蜂不服氣，可以請槐花

來做個裁判。在公園里

或街道旁，清晨轉到傍晚

小蝌蚪長成青蛙，槐樹

還是槐樹。莢果入藥

槐花采下泡酒，槐樹還是一棵槐樹

但夏天不一樣了，解開燥熱的

面紗，換上清涼的吊帶

這時候，只要在心里擺上

一把藤椅，就能躺在綠蔭懷里

樹影移動時，抱著白云打盹

或摟著微風調情，除了

忙碌的蜜蜂，沒有什么會

打擾枝葉的美事。接過午夢

遞來的紙扇，一卷發(fā)黃的線裝書

折頁處遇見激情的典故

而槐樹還是槐樹，低著頭

開花，灌漿，收果，一聲不響

把盛夏從汗?jié)n中送回古代

松樹從不解釋滄桑

對不起。用不著向浮云解釋。

墜落的松籽從來不是討好老鷹的零食。

換成任何一只鳥。包括會飛的山雞。

可以再借幾十米高度。但松針打磨不了翅膀。

對不起。松濤還沒做完一個夢。

豹子已經翻了無數次身。請原諒這些失眠的野獸。

既然群峰約好戴上綠帽子。松樹只能披頭散發(fā)。

像魔術師從懷里掏出一群機靈的小松鼠。

擠不出松油照樣去半山腰看守破廟。

月亮漂白月夜。秋風驅趕落葉。

紅松挨著青松。脫下緊身樹皮。閃電的刀鞘

或繃帶。

唯松針情深。初夜和恩愛都獻給一粒松籽。

對不起。不是故意要跟懸崖較勁。

雷劈一次。暴雪封殺十回。只要溪水呼喚。山澗即故鄉(xiāng)。

狂風刮走落日。峭壁拱起滄桑的脊背。

撤走腳下萬丈深淵。白雪的松冠。眼淚凝成

松脂。

對不起。別和松樹論輩分。巖石生于寂寞。

蒼松死于孤獨。撥開迷霧不見狐貍。

想要轟然倒下。先放倒挺拔的虛名。

摸清山神的臭脾氣。還得靠暴露的根須。

咔嚓一聲。一根松枝折斷。整個松樹發(fā)出回響。

峽谷捂住傷口。森林直播野獸的合唱。

榆樹的普世情懷

失眠的人從它身上取走

樹皮和樹葉，回到

夢里曬一曬，夜晚會變美好

還可以抽出它的肋骨

打一排新壁柜，擺放在

舊日子旁邊。時間一久

周圍的光陰也彌漫著

榆木的味道。世道不同了

榆樹照樣生長榆錢。這一次

與饑餓無關，浪漫的要求

有時候真的很小，只需伸手摘下

一粒榆錢塞給遞來的舌尖

此刻，稍微停頓一下

太多的回憶一旦結成疙瘩

最溫柔的風都難以解開

榆樹的風情除了另一棵榆樹

只有更深情的蜜蜂領悟

不像麻雀，翻過樹梢

就忘了騎在樹杈上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