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穎斐
她手上的凍瘡挨了一整年才長好。
“瘡好了就能干些力氣活了吧?!闭谠豪锵匆路乃贿呄胫贿呑テ鹨恍K皂角在衣服上搓了幾下。涼糕和糯米藕晾在砧板上,用竹網罩著,等卯兒放學回來,把娘喚醒,就可以吃了。
女人名叫阮秀,霜城東頭顧家的媳婦。也不過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姑娘,模樣討喜人又機靈,可惜舊年臘月死了男人。阮秀獨自照看五歲半的卯兒,還有失明的婆婆。好在平日里,霜城人對顧家?guī)鸵r不少,日子也不至于太艱難。
“娘——娘——”門外響起孩童俏皮輕快的呼喊,由遠及近。
“哎,哎,”阮秀也拔高了聲音應著,“卯兒慢點跑,娘在這兒呢?!闭f著揩了揩滿手的沫子,又用紺碧色的布衣底邊將手擦干,這才起身。
“娘,”卯兒結結實實地撲向阮秀,眼睛忽閃著,“我見到梅姨家的秋茹了,她約我去聽戲,娘和奶奶也去好不好?”
“吃罷飯再說吧?!比钚惚鞠刖芙^,但又不忍,只得背過身走向東廚。
“娘——”又一聲喚,只是帶著哭腔。
嘆了口氣,阮秀答道:“吃罷飯去看。你先去東屋叫醒奶奶,等娘把衣服晾好?!笨粗畠好骰位蔚男v,阮秀連他小嘴張合吐出的話語也聽不大真切了,只覺得心中一緊,眼睛發(fā)澀,催促著:“快去吧!”
飯后,阮秀叫來梅蕓一左一右攙著婆婆,來到了城中的戲臺,而卯兒和秋茹則早已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嬉耍去了。上了年紀的鄰里從阮秀手中接過婆婆,小心扶著,去了前排。阮秀和梅蕓便站在后頭。只見戲臺上男女對唱,各居左右。美目流轉之間,琴瑟齊鳴,好一對鴛鴦比目,真是羨煞旁人。阮秀再也忍不住,兩行清淚流淌,她想起了她的阿崇。
那時她二十剛出頭,與阿崇成婚沒多久。兩人一起來城中聽戲,演的恰是這一出。阿崇握著她的手,一下一下打著節(jié)拍。她倚在他懷里,舒心地笑著。
阿崇在霜城西給人抄公文,寫得一手好字。霜城的紅白喜事也都由他一手操持,因而受人愛戴,口碑極好。有人從城外歸來送他一支永生牌的鋼筆,從此他隨身帶著,寫寫畫畫。年歲久了,筆的外殼斑斑駁駁的,細長的筆骨卻錚錚然,好似他這個人。
阿崇是害了肺癆死的。死時趴在桌上,那支永生牌的鋼筆骨碌碌地沿桌滾落,把顧家炸成了廢墟:婆婆白首送黑發(fā),堪堪哭瞎了雙眼;給卯兒編的謊,阮秀很快便圓不下去了,因為他總是問著爸爸何時回來……霜城人都趕來顧家吊唁,阮秀一身素白,面色平靜,已無淚水。
阿崇身前有一次病得重了,寒冬臘月的,阮秀去河邊赤手捕魚,自此得了凍瘡,遲遲不見好。辭舊迎新時節(jié),她和卯兒剛從墳上回來,只見門前堆起一座小山。看著看著,阮秀哭了起來——一大捆紅繩系的圓蔥,一籃米糕,半條豬腿,幾枚雞蛋,還有一小壇醬菜。剝開一個碎花布包,里頭是一把汗津津的水果糖。阮秀破涕為笑,這可不就是梅蕓家的小秋茹給的!
至于阿崇,阮秀只留下了有關他的兩件東西。一支摔斷了頭的永生牌鋼筆,一張方形的麻紙。不知不覺,她手上的凍瘡也快長好了,她想,一切都過去了。
而那張皺巴粗糙的麻紙上,是阿崇的手跡,寫了短短兩句詩:與君初相識,似是故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