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葉上的奇跡

海 邊

山岡清靜，有一點(diǎn)小風(fēng)

石楠，和低處的女貞

每一根枝條，都發(fā)出嗚嚕嗚嚕的聲音

歌鶇，趁著清早飛出去

明亮的陽光下

大海涌過來無窮的波浪

不遠(yuǎn)處，幾個工人

正在海邊搭建新的房子，磚塊

一層一層地壘加

直到他們能夠放上窗戶的框子

水 黽

奇跡發(fā)生在細(xì)腳飛快地滑過時

微微下凹的水面

小巧的，幾輪光的漿片傾斜

擱淺于神奇的星系：

你頭部的倒影，額頭、眼眶

和一部濃密的胡須之中

預(yù)言誕生之前

它必須走得更輕、更快

像智者的自由，掙脫表面的張力

醉心于鋪開的一幅

亮閃閃的裙擺，絲縷中間的漏洞

后河，一次森林旅行

清晨，騎馬前往原始森林

艱苦的跋涉

觸及骨頭深處的疼痛，骨架

已然搖松。

正午，在河谷安頓

我表哥解下鞍韉

給馬打來青草，草帽扣在臉上

躺下來休息。

我抱來紫禾，生火

搪瓷盆子里的麂子肉嘟嘟地翻滾

狗巴望著

流出了口水。

是的，這些肉都可以給它

我愿意取悅這個世界上的任何動物。

只是，將要加進(jìn)去的

青菜是我的。

我既不讀書，也不思考

有時，會讓風(fēng)

再把大腦吹干凈一些。

自然教給我的一切

迄今為止，仍然是最完整的教育。

是的，我像牲畜一樣馴善。

如果還有閑暇

我將繼續(xù)觀察蒼蠅

像許多年前一樣，對此迷戀有加。

它在圓石、草尖，水壺蓋上

和搪瓷缸子邊沿

逡巡，翅膀透明、輕盈

毫不費(fèi)力地飛行。

它使我想起一位古代的俠客：蓋列

輕易放棄了功與名

最后不知所終。

馬腰島

我向往那島。

是這樣的，幾個月前

我和雨來同學(xué)剛剛?cè)ミ^。

那里有一座島

像馬腰，像一座島。

那里，是一些樹的監(jiān)獄

和鳥的驛站，云朵有時會模仿它

在我們頭上做出鬼臉

嚇唬我們，而沙地很友好

對海潮的到來從不生氣。

我在那里看到了一些大鳥，小小的

天青色的鳥卵。

還有蛇，肚子里也放著鳥卵

腹部鼓脹，像結(jié)成疙瘩的自行車鏈條。

很多樹，長得很高

也有矮的，那是灌木

伏在地上的馬鞭草和血薊。

雨來還扯下一根

咬在嘴里，誰知道他有那癖好

總之，是快樂的草兒。

有一些魚，在島的周圍游來游去

好像島就是媽媽

這輩子它們也不會知道

什么是疲倦。

還有山羊，在礁石上蹦跳

你知道蹄子搗擊的聲音嗎

像極了堅硬的雪球

在玻璃框上摔碎。

還有什么，我已經(jīng)快要忘記那些事兒了

我只是知道有座島

它們就是震碎了這個世界也沒有什么。

我抽煙的時候，吐出煙霧

就看到了島的輪廓。

我散步時竟然聽到了十

到十五海里之外，幾十片海浪的叫聲

像巨大的，透明的翅膀傾軋。

鳥的翅膀柔和地扇著

空氣軟綿綿地

卷成了好多鮮嫩的牛肉卷。

也有安靜的時候

浮標(biāo)鈴在海水里浮漾

在風(fēng)中悠揚(yáng)。

而果子，接二連三“噼啪”地掉下來

一路滾下了山徑。

我在早晨的盤子里，雞蛋餅上

看到了那島。

我在辦公室里修訂文件

從筆管里聞到了海水湛藍(lán)的味道。

我的襯衣領(lǐng)上

好像是混合了蝶粉，碎樹葉和草渣

陽光熨平了，新鮮得不得了。

但是，每個在我面前走來走去的人

都給我?guī)砹藣u的氣息

陳舊的，被壓扁了的

皺巴巴的氣息。

我懷疑我的指甲是塊碎

貝殼，我覺得我的辦公室是搖

晃的船。我向往那島

覺得它就裝在我的口袋里

我可以隨時，掏出來

饋贈給所有熟識的朋友。

而船長，把一根咸濕的纜繩

擰成了我的記憶

有多長呢，大概繞島一圈。

解開來要多久呢

真的像自由的時間那么短暫。

我向往那島。

春天的花園

這些妖精們呀，這些泛綠的枝條

蘸露的枝條

這些在春天里搖蕩起來的腰肢

多么快活

這些妖精們呀不知道我是誰

這些妖精們呀

正在做夢

唉，唉

在夢里

我是一個把果子裝滿器皿散落案板滾動在地板漂浮 在空中忙碌著調(diào)味的廚子

我是一個把縫紉機(jī)踏板踩得飛快像小馬駒在細(xì)雨的 石板街上拉風(fēng)狂奔的裁縫

我是一個吹到了風(fēng)

就要放風(fēng)箏的人

聽到水聲

就會在波光粼粼里撒網(wǎng)的漁夫

這些妖精們呀

不知道我的夢

不知道我是調(diào)制霓虹的調(diào)酒師

手杖里

噴火的魔術(shù)師

這些妖精們

不知道我是一個把胳膊上的咸腥曬干了會把手搭在 她們肩上和臀上的水手

唉，其實(shí)

在夢里

我多想做一個潛伏在燈光的影子里和帳子背后的刀 斧手

只等一聲令下

但我只是一個馬伕

一個整夜逡巡

只給良宵可著勁兒填喂錦衣玉食的馬伕

唉，唉

沒有用

夢把我反復(fù)拉扯

揉搓

轉(zhuǎn)眼間變成了一個花匠

這些妖精們呀

不知道我?guī)е舻?/p>

我的右手

因此沉重了許多

我的右手

因?yàn)槌林囟麓?/p>

比左手還要長出許多

長到

拖到了地上

我甚至都不敢去看一眼

唉，唉

這些妖精們呀

不知道我偷偷地看了

我偷偷地看

我右邊的胳膊連同右手

就是把剪刀

這些妖精們呀，這些泛綠的枝條

蘸露的枝條

這些搖蕩的腰肢

從綠里又努出了小嘴

紅的，粉的，黃的，藍(lán)的，紫的……

這些妖精們呀

嘲笑我的白發(fā)

這些妖精們呀根本就沒有理會過我

從一開始

就沒理會過我

而我走的如此沉重

她們本應(yīng)該害怕

至少

也應(yīng)該顫抖

一聲驚叫

但是整座花園里只有我沉重的腳步

我的喘息

連同我的憂心忡忡

唉，唉

這些妖精們呀

沒有誰

哪怕收緊一枚樹葉

伸長的，舒展的，打開的，招搖的，放縱的

為所欲為

正在鋪蓋整個春天

而且

最令我擔(dān)心的事也終于出現(xiàn)了

唉，唉，不是這些妖精

不是你們想象的那樣

是我

突然感到

走到了枝條邊上

走上了歧路

走在另外的世界

陌生的，黑色的，荒僻的，孤寂的，腐朽的

包圍了我

在樹枝折斷的地方

在樹干的瘤疤處

在伐斷的樹樁斷口上

在腐爛的樹根里

唉，唉

為什么我?guī)У氖羌舻?/p>

而不是一把斧子

斧子多好

它能攔腰砍斷我的半生

唉，唉

這些妖精們呀長得如此之快

她們涌動得如此之快

甜蜜的，芳香的，清新的，馥郁的，迷幻的

把我擁擠到陌路

我的剪刀

在遲疑里生銹

無法打開

也無法舉起

掉在地上

爛在泥淖里

我

手無寸鐵

已經(jīng)在加緊后退

我在隱秘的小徑上后退

退到了花園入口

我一直退到了墻根

房子前面

這些妖精們呀，這些泛綠的枝條

蘸露的枝條

這些搖蕩的腰肢

不知道我有多么難堪

春天的花園里

一個殘損的身子在綠葉與花朵的轟響里后退

在熱得發(fā)燙甜得發(fā)黏的泥漿里后退

我這樣小心

這樣過敏

這樣為難

甚至

一心想要刻意避開木門

避開木質(zhì)的地板

避開木桌

木椅子

木床

唉，唉

逃避不了

我走投無路

只有投降

我最終躺在床上

仿佛躺在花園上方

沉沉睡去

像一把剪刀那樣躺著

打開

作者簡介：津渡，生于70年代，著有詩集《山隅集》《穿過沼澤地》，散文集《鳥的光陰》《植物緣》等，現(xiàn)工作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