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成全我，或者我成全你對于作家而言，奧斯卡到底意味著什么？

翁佳妍

“這實在令人感到厭惡，我的作品竟然只是通過這部電影在世界各地傳播?！彪娪啊端访暣笤牒螅▏骷?、《她》的原著者菲利普·迪昂（Philippe Djian）如此抱怨道。

小說常常是奧斯卡熱門影片的故事來源?！督谈浮贰讹h》《沉默的羔羊》《少年pi的奇幻漂流》，這些往年奧斯卡熱門片原著仍盤踞2016年亞馬遜kindle排行榜前十。

2017年第89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音效剪輯《降臨》改編自科幻小說《你一生的故事》，《她》獲得最佳女主角提名，故事來則自法國小說《哦……》。上一屆奧斯卡，在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Leonardo DiCaprio）決定茹毛飲血前，《荒野獵人》已經(jīng)絕版多年了。

拍不拍電影

在《哦……》開頭，女強人米歇爾被一個蒙面人強奸了。電影《她》用聲音和空鏡頭展示這個場景：寵物貓驟然放大的瞳孔，一地碎瓷片，男人和女人的喊叫。

暴行過后，米歇爾面不改色收拾殘局，沐浴更衣，等候兒子來討生活費。兒子沒什么出息，女友懷孕了，孩子不是他的。兒子跟米歇爾不親，因為她兩年前離開了丈夫，在一次爭執(zhí)中，丈夫打了她。

米歇爾對暴力有童年陰影。她的父親是個性格極端的宗教信徒，因“信仰”問題槍殺街坊二十多人。幼年米歇爾一個無意動作被媒體拍下，被歪曲成“幫兇”。時隔多年，她仍會被陌生路人當(dāng)眾潑湯羞辱，而她只是擦干衣服，平靜地走開。

“我喜歡性情剛烈的女人。”作者迪昂說。1986年，他在《三十七度二》中寫了另一個性情剛烈的年輕女人，因為幫助男友出書失敗，這個理想主義者弄瞎了自己的眼睛。那時他剛開始寫作，在一條偏僻的高速公路值夜班，收過橋過路費。這部書被改編成著名的《巴黎野玫瑰》，開場長達5分鐘床戲，當(dāng)年嚇呆了前衛(wèi)的巴黎觀眾。

《巴黎野玫瑰》的出名讓迪昂的書暢銷至今，“電影的成功屬于導(dǎo)演，我沒必要分享?！彼麑Υ瞬灰詾槿?，“我認為小說比電影好?！?/p>

在《巴黎野玫瑰》中，他想表達的“人的精神和人之間的關(guān)系”被“簡化成一個愛情悲劇”，而男主角自始至終被標(biāo)簽化得只開一輛黃色汽車。近年，他不再寫年輕人的故事了，他說：“我都60歲了，隨著年齡增長，我可以洞察生活到底是什么樣子?！?/p>

于是，在2012年的《哦……》里，他寫了一個關(guān)于中年人的故事，人類的暴力和欲望更加裸露在外。圍繞米歇爾被蒙面人侵犯，周遭親朋紛紛粉墨登場，傷害別人也被人傷害。米歇爾揭穿了蒙面人身份，甚至還跟他發(fā)展了一段感情，最后設(shè)計讓兒子失手將其殺死。

導(dǎo)演覺得這樣的故事更應(yīng)“發(fā)生在芝加哥或是休斯頓”。因嫌原著設(shè)定的巴黎中產(chǎn)收藏家身份“太老土”，導(dǎo)演把米歇爾改成了游戲公司老板，公司專門開發(fā)黃暴成人游戲。因為“暴力和三觀不正”，這部片在美國沒有演員敢接拍，最后拍攝轉(zhuǎn)移回歐洲，64歲的法國女演員伊莎貝爾·于佩爾（Isabelle Huppert）出演主角。

相比迪昂對電影的不以為然，《房間》作者艾瑪·多諾霍（Emma Donoghue）并不反感作品被搬上銀幕，她甚至成為《房間》電影的編劇。

《房間》取材于一則新聞：奧地利一名父親將女兒囚禁陋室24年，七名孩子在其中出生，與世隔絕地長大。在小說里，多諾霍將19歲遭到綁架囚禁的女大學(xué)生和她5歲的兒子杰克鎖進棚屋7年。

這本書用5歲杰克的眼睛看世界，他和“媽”住在一間帶天窗的11平方英尺的“房間”里，這是他的全部世界。和“媽”在一起玩耍學(xué)習(xí)，他過得“安全而喜悅”，他甚至很少見到“那個可怕的人”老尼克。老尼克是世界里的暴君，控制著密碼鎖和水電，每周三次把“媽”的床搞得嘎吱響，而杰克藏在衣柜里玩“數(shù)自己牙齒”的游戲。

在逃出“房間”后，杰克和“媽”都對外面的世界適應(yīng)不良。杰克莫名懷念房間里的生活，“如果我不在房間里了，我還是我嗎？”在小說出版的2010年，《房間》被評為《紐約時報》年度十佳小說：“這是一本難忘的小說，可以用任何想象得到的角度解讀——心理、社會、政治，它提出一種真正獨一無二的方式討論愛。”在獲得奧斯卡前，這本書被翻譯成30多種文字。

《房間》電影劇情幾乎全部忠實原著，并獲得2016年第88屆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

改不改故事

其實，《荒野獵人》的小說結(jié)局沒有復(fù)仇，也不大快人心。

小說用29篇日記，記錄了1823年美國西部拓荒時期的一段故事。皮草獵人休·格拉斯（Hugh Glass）加入探險隊，沿著密蘇里河開拓一條貿(mào)易新路線。他受到灰熊襲擊，幾乎被掀去頭皮?？醋o他的隊友覬覦他的火槍，順走了他的求生工具和財物，把他丟在荒野里自生自滅。

于是，格拉斯吃腐肉、喝雪水，卷入印第安部落火拼并幸存下來。九個月后，當(dāng)他尋到仇人，仇人已經(jīng)參軍，謀殺軍人是重罪。而荒野幸存似乎也消耗了他的仇恨，最后他只是拿回了自己的火槍，一段恩怨不了了之。

也許為了增加文明間的沖突，電影給格拉斯安了一個印第安妻子，并讓一起探險的混血兒子被仇人殺害，以支撐格拉斯最后大快人心的血刃仇人?！跋啾戎拢≌f有歷史背景敘述、有故事來龍去脈，”《荒野獵人》的中文譯者說，電影只截取了其中的故事主線。

對于影片改編，沒人知道《荒野獵人》的原作者邁克爾·龐克（Michael Punke）是不是喜歡，作為原著作者，他甚至不能跟人分享喜悅。龐克是美國貿(mào)易副代表，也是美國駐WTO大使，職業(yè)使他沒法跟外界談?wù)撟约旱男≌f，“他有些悶悶不樂?！彼牡艿苷f。

而龐克在WTO的同事“都覺得那很酷”：“他就好像過著兩種人生一樣。”龐克的童年在美國西部度過，當(dāng)別的小孩開派對時，他在打獵、徒步和垂釣。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告別西部世界，成為東部一名西裝革履不茍言笑的精英——學(xué)習(xí)法律，為政府部門工作?！八鞘澜缟现R最淵博的貿(mào)易代表之一。”前美國貿(mào)易代表評價龐克。

十七年前，龐克在飛機上讀到一本關(guān)于皮毛貿(mào)易的書籍，幾行對拓荒時期皮草獵人格拉斯的描述喚起了他對西部的記憶，他決定寫下格拉斯荒野求生的故事。每天早上五點起床，寫三個小時書，再開始一天十小時的日常工作。

他花了四年才寫完這本書，其中插入不少戶外求生的童年經(jīng)驗。2002年這本書出版，封面一副《荒野大鏢客》的俗氣嘴臉，丟在一大堆探險小說里毫不起眼，十四年只賣出一萬五千本，直到2016年這本書改編的電影獲得奧斯卡。而現(xiàn)在，維基百科龐克的職業(yè)一項，排第一位的是“作家”，其次才是“政府工作人員”和“律師”。

喜歡不喜歡

和靠電影進入讀者視野的《荒野獵人》不同，《你一生的故事》早已聲名大噪。這部不到60頁的短篇科幻小說1998年發(fā)表，次年獲得包括星云獎在內(nèi)的三項科幻大獎。

剛聽說《你一生的故事》將被改編成電影《降臨》，科幻作家姜峯楠（Ted Chiang）有點忐忑，他不希望自己的故事變成“好萊塢工業(yè)”。電影上映后，他說自己很喜歡改編：“這既是一部好電影也是一次成功的改編，我極度幸運?！?/p>

112個外星設(shè)備降落地球，通過一種可視設(shè)備，外星人和地球人試著交流。女主角作為語言學(xué)家被軍方派去研究外星語言。她逐漸掌握了這種語言的思維：外星人沒有線性時間，過去現(xiàn)在未來是一個閉合的圓，他們對即將發(fā)生的事情了然于心。女主角由此看到了未來：她會生下女兒，會度過一段好時光，會與丈夫分開，女兒會在25歲時因攀巖事故早逝，而她會在認尸的一刻痛不欲生。

電影《降臨》則給這種預(yù)測未來賦予了更宏大的意義。在失去女兒和丈夫后，女主角還有外星語，而這種能力又將在未來拯救人類和外星的命運。電影結(jié)尾仍保留了原著對于“宿命”和“自由意志”的探討：盡管已經(jīng)知道了人生的目的地，女主角仍然愿意生下女兒，體驗愛恨，經(jīng)歷一切幸和不幸。

這種選擇很像一個隱喻。盡管作家們常常認為小說和電影是兩碼事，但是他們?nèi)匀灰愿鞣N各樣的態(tài)度迎接小說被搬上銀幕，等待電影給小說賦予他們喜歡或不喜歡的意義。

2016年第88屆奧斯卡，《荒野獵人》攬下三項大獎。一周后，這本書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書榜首；一個月后，銷售量翻了70倍。成摞書擺在書店最顯眼的位置，旁邊貼著萊昂納多，封面上顯眼地注明“奧斯卡原著”。

“我一點都不排斥電影。” 菲利普·迪昂說，他一邊反感電影改編，一邊仍放任五部小說被改成電影，“電影改編對我意味著什么，”至少，“是一張通向自由寫作的支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