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增杰
(溫州大學(xué)學(xué)報編輯部,浙江溫州 325035)
陳傅良詩初探
陳增杰
(溫州大學(xué)學(xué)報編輯部,浙江溫州 325035)
南宋永嘉學(xué)派巨擘陳傅良,專致經(jīng)制之學(xué),兼擅時文,以馀力為詩,別出一格,“亦自勝人”(紀(jì)昀語)。葉適謂“不用詩家常律”,《宋詩鈔》謂“得少陵一體”,皆稱有見。他的詩長于論議縱橫,吐辭屬思往往出人意表,筆力蒼健,深蘊理致,得到時賢和后人的很高評價,在宋詩的發(fā)展中占有一席之地。
宋詩;陳傅良;評論
陳傅良(1137 – 1203年),字君舉,晚號止齋,瑞安帆游鄉(xiāng)湗村(今瑞安市塘下鎮(zhèn))人。家世務(wù)農(nóng),苦志勉學(xué),年未三十講學(xué)溫州城南茶院書院,從學(xué)者常數(shù)百人,遠(yuǎn)近著聞。與張栻、呂祖謙友善,朱熹“視為畏友”[1]15。34歲入讀太學(xué)。乾道八年(1173年)登進(jìn)士,歷任太學(xué)錄、福州通判、知桂陽軍、浙西提點刑獄、權(quán)中書舍人,終集英殿修撰、寶謨閣待制。卒謚文節(jié)?!端问贰贰秲烧忝t錄》有傳。
《宋史·儒林傳四·陳傅良》云:“傅良為學(xué),自三代秦漢以下,靡不研究。一事一物,必稽于極而后已。而于太祖開創(chuàng)本原,尤為潛心?!盵2]12886真德秀謂能“明舊章,達(dá)世變”[3]。歸有光言其“于古人經(jīng)制治法,討論精博”[4]。傅良之學(xué)以通知世務(wù),稽求事實為本旨,上繼鄭伯熊、薛季宣,下傳葉適、蔡幼學(xué)諸人,為永嘉學(xué)派之巨擘,在永嘉學(xué)派從性理轉(zhuǎn)化事功的演進(jìn)過程中發(fā)揮了承前啟后的重要作用。宋趙蕃贊云:“東南固多賢,莫與永嘉匹。王鄭已騎鯨,輩流公第一?!盵5]現(xiàn)存《止齋文集》51卷,其中詩9卷,今有《陳傅良先生文集》行世。
傅良專心經(jīng)學(xué),其文章“密栗堅峭,自然高雅”[6],“自成一家,人爭傳誦”[2]12886,擅名當(dāng)世。詩雖非本行,不如他的文章那樣譽被遐近,然亦能別出一格,紀(jì)昀所謂“才高人以馀力為詩,亦自勝人”[7]984。他的詩長于論議縱橫,吐言往往出人意表,筆力蒼健,深蘊理致,得到時賢和后人的很高評價。葉適稱云:“不用詩家常律,及其意深義精,自成宮徴,而工詩者反皆退舍。”[8]清孫衣言謂水心“論止齋詩可謂入微”[9]。宋韓淲《陳君舉舍人集新刋三山因讀其詩有感》譽云:“陳止齋詩不草草,約貌前頭諸舊老。大章短句可思議,妙意馀情愁絕倒。”[10]宋吳之良《林下偶談·陳止齋》:“止齋之文,初則工巧綺麗,后則平淡優(yōu)游,委蛇宛轉(zhuǎn),無一毫少作之態(tài)。其詩意深義精,而語尤髙。后學(xué)但知其時文,罕有識此者?!盵11]42方回“止齋雖專以文名,而詩亦健浪如此?!盵7]上冊495清吳之振等《宋詩鈔·止齋詩鈔敘》曰:“研精經(jīng)史,貫穿百氏,以斯文為己任,故其詩格亦蒼勁,得少陵一體云?!盵12]2015從歷代諸名家的這些評論,足以窺見陳傅良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不凡成就,在宋詩的發(fā)展中占有一席之地。
陳傅良的詩作,廣為后世選本過錄。元方回《瀛奎律髓》選錄五七言律7首,明曹學(xué)佺《石倉歷代詩選》錄74首,清陳焯《宋元詩會》錄45首,清吳之振等《宋詩鈔》錄91首,管庭芬等《宋詩鈔補》續(xù)錄58首,清乾隆《御選宋詩》錄17首,清曾唯《東甌詩存》錄21首,選錄都相當(dāng)多,說明他的詩受到歷代選家的重視。
傅良之詩,五古如《哭呂伯恭郎中舟行寄諸友》,可舉一讀:
呂祖謙(1137 – 1181年)字伯恭,號東萊,婺州(今金華)人。與朱熹、張栻合稱“東南三賢”。祖謙與永嘉學(xué)者廣有交往,于薛季宣、陳傅良、葉適尤推至。傅良與祖謙同齡,乾道六年(1170年)他們在都城杭州結(jié)識,交流“為學(xué)大指,互相發(fā)明”,恨相見之晚[14]690。祖謙卒于淳熙八年(1181年),傅良曾親往吊祭,有《哭呂大著至明招寺簡潘叔度》詩。本篇為呂卒之明年(1182年)舟行過金華時追懷之作。素樸的言句,十分真摯地表述了痛失良友的傷感,情深意篤,讀來哀凄感人。本集同卷有《張冠卿以前詩“懷哉各努力,人物古來少”之句為十詩見寄,次韻奉酬》,可見此篇當(dāng)時廣為同儕傳誦。
《送謝希孟歸黃巖四首》“圭璧襲繅藉”“累觴以為歡”[13]15兩篇,清初詩論家賀裳《載酒園詩話·宋》予舉引,言其“不惟立意高,安章頓句亦是雞群之鶴”[15]446?!端腿~正則赴浙西憲幕》有句:“秋水能隔人,白蘋況連空?!盵13]17宋吳子良極為稱賞,謂“意尤遠(yuǎn)而語加活”,能“模想無窮之趣,如在目前?!盵11]20
從陳傅良的整個創(chuàng)作而言,近體之成績又超出古體。傅良是學(xué)問大家,其“詩本于學(xué)”,理蘊深厚,然而并不都沾“道學(xué)氣”,他的一部分作品尤其是近體律絕,優(yōu)游雅淡,發(fā)于“山川神秀”,論者謂能沾前賢之馀緒,得“王謝韻度”(王謝,指王羲之、謝靈運,曾先后出任永嘉郡守),康樂“流風(fēng)”。宋樓鈅《寶謨閣待制贈通議大夫陳公神道碑》云:“公風(fēng)度高遠(yuǎn),動輒過人,詩律之精深,字畫之遒媚,登覽高致,吟諷低昻,親之則使人意消,王謝韻度,尚可想也?!盵16]915元牟巘《陳一齋詩序》云:“永嘉自謝康樂后,山川神秀,皆發(fā)于詩,流風(fēng)浸遠(yuǎn),近代作者乃推陳止齋氏。大扺詩本于學(xué),無論魏晉。”[17]這些評論皆稱有見。
今人金性堯編《宋詩三百首》,頗流行,選陳傅良詩1首《游趙園》:“主人避客竟何之,雨過停橈落日遲。賴有畦丁曾識客,來禽花送兩三枝?!痹u云:“他是經(jīng)學(xué)家,傳永嘉之學(xué),詩不是本行,有些詩露出理學(xué)氣,這一首卻還有味道?!盵18]此評尚未盡妥帖,且不免一葉障目之嫌。所選《游趙園》絕句,還不是陳傅良頂出色的作品。其七絕佳什,如《海棠絕句》:
淡月看花似霧中,遽呼燈燭倚花叢。夜來月色明如晝,卻向庭蕪數(shù)落紅[13]60。
初月朦朧,燒燭賞花;夜深月明,細(xì)數(shù)落紅。筆觸婉曲細(xì)膩,寫出一片愛花戀花惜花的情結(jié),可推為《止齋集》中最饒情韻之詠?!锻泶憾住分唬骸叭f枝寂寞待春風(fēng),風(fēng)雨凄凄春已空。未曉啼鶯相喚語,海棠飛盡一庭紅?!盵13]53淒淒,本集作“過多”,茲從《石倉歷代詩選》巻一九三、《御選宋詩》卷七一改。詠寫晚春景物,巧借“啼鶯”襯托,讀來別具情趣。
再看五絕《黃氏老山樓》:
世路倦追攀,抱書藏故山。與山成二老,相對兩蒼顏。
此篇本集不載,據(jù)自雍正《浙江通志》卷四四《古跡六·紹興府上·黃氏山堂》:“《名勝志》:‘新昌縣南百步許,宋黃庭所居。中有飽山閣、得心亭、老山樓?!惛盗肌饵S氏老山樓》詩(本篇略)?!盵19]990乾隆《紹興府志》卷七一《古跡志一·黃氏山堂》載同。老山樓,在新昌縣(今屬浙江)。黃氏,當(dāng)指黃度(1138 – 1213年),字文叔,新昌人。登隆興元年(1163年)進(jìn)士,除監(jiān)察御史,在朝曾與傅良同僚。宋張淏《會稽續(xù)志》巻五《人物·黃度》:“度平生淡泊,一室蕭然,無耳目之娛。獨嗜書,至老不倦?!盵20]宋樓鑰《石時亨飽山閣》序:“況昔止齋陳君舉洎薛象先諸公,往來必游焉,此閣名因以傳,黃文叔則又里人也?!盵21]75樓詩作于嘉定五年(1212年)。黃庭為黃度弟,曾任池州教授,年輩較傅良晚。此真名作也。廖廖二十字,筆墨簡峭,命意絕高,耐人吟味,“與山成二老,相對兩蒼顏?!迸c山靈相對,儼若賓主,融洽無間,表現(xiàn)了遺世而獨立的情懷,又有一種兀傲睥睨的意概。同太白《獨坐敬亭山》之詠:“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22]可謂神理相通,得嗣響矣。
陳傅良的五律多見力作,頗為后人稱誦。《月夜書懷二首》之一:
送客門初掩,收書室更虛。新篁高過瓦,涼月下臨除。婦病才扶杖,兒饞或饋魚。今朝吾已過,莫問夜何如[13]54。
弘治《溫州府志》卷二二《詞翰四·詩》收錄,題作《止齋月夜書懷》。雍正《浙江通志》卷五十《古跡十二·溫州府下·止齋》:“《仙巖寺志》:‘陳傅良讀書處?!惛盗肌吨过S月夜書懷》詩(本篇略)?!盵19]1871又《讀書臺》:“《仙巖寺志》:在仙巖上,宋陳止齋讀書于此,鑿盥手盂于崖畔,今尚存?!盵19]1077今按:此詩為作者里居仙巖時作,但其時并未命書室曰止齋。傅良慶元二年罷職居里,始“榜所居室曰‘止齋’”[14]696(詳后文)。所以,篇題或作《止齋月夜書懷》者,“止齋”二字殆后人妄加。明王叔果《仙巖寺記》:“永嘉之山,惟大羅山最鉅,磅礴數(shù)十里。其西麓為仙巖,乃天下二十六福地,界永、瑞二邑境……宋儒陳止齋先生讀書其中。朱晦翁亦嘗來游,大書‘溪山第一’四字?!盵23]通篇筆墨簡雋,而饒意味。方回評:“尾句高不可言。”[7]556紀(jì)昀評:“高老,可逼后山(陳師道)?!盵7]556
《止齋即事二首》更是名品,之二云:
教子時開卷,逢人強整襟。再貧看晚節(jié),多病得初心。地僻茭蓮好,山低竹樹深。寄聲同燕社①“寄聲同燕社”一句,紀(jì)昀《瀛奎律髓刊誤》卷二三校:“疑作‘寄身同社燕’?!卞X鐘書《宋詩紀(jì)事補正》卷五四依從紀(jì)說,謂:“第七句不可通,當(dāng)據(jù)《瀛奎律髓》卷二十三紀(jì)曉嵐批語改正為‘寄身同社燕’?!苯癜矗貉嗌?,即社燕,古人習(xí)用,并無不妥,不煩乙改。宋王之道《相山集》卷十八《賀新郎·送鄭宗丞》詞:“燕社鴻秋人不問,侭管吳笙越鼓?!彼沃鼙卮蟆段闹壹肪矶恕鹅o暉堂記》:“于是山川城郭,雜然在目,如新豐之復(fù)見,燕社之復(fù)至也?!苯云溆美4水?dāng)指秋社之燕。(① 原處已加黑體標(biāo)志,便于尋找),明月又秋砧[13]105。
止齋,在今溫州市南20公里仙巖山麓。寧宗即位,傅良授任中書舍人,剛正敢言,為權(quán)奸所不容,被參劾免職歸里。蔡幼學(xué)《陳公行狀》:“慶元二年(1196)夏,言者復(fù)交章詆公,詔降三官,罷宮觀。公屏居杜門,一意韜晦,榜所居室曰‘止齋’,日徜徉其間。賓至則相與講論經(jīng)史,亹亹不厭。故舊之在朝者,或因人問公起居,公皇恐遜謝而已?!盵14]686詩作于此時。反映了他罷職閑居百感交集的“岑寂”心境,歸田自娛,又憂讒畏譏,“隱憂”國事。作者《止齋曲廊初成》寫道:“止齋十?dāng)?shù)間,卒以便衰老?!谥邪裢怂?,誰其諒深抱。吾思亦已晚,吾退盍更早。懷哉彭澤令,仰止商山皓。”[13]43可以窺見他此際的心境。 頷聯(lián)“再貧看晚節(jié),多病得初心”,是傳頌的名句。再,《瀛奎律髓》卷二三、《宋詩紀(jì)事》卷五四、《東甌詩存》卷三均作“最”。錢鐘書《宋詩紀(jì)事補正》云:“‘最’字明弘治本作‘再’,于義較長?!盵24]今按:本集卷八及《宋詩鈔》均作“再”,錢說是?!霸佟⒆睢睖刂莘窖酝?,或致訛。上句言處貧賤而不移,保持貞節(jié);下句說歷經(jīng)病難(也可理解為挫折),始能返歸素樸的本心。
此作后人贊不絕口,方回評:“君舉以時文鳴。此二詩高古,緣才高也?!盵7]984馮班評:“止齋詩不多見,觀此二首,真作家也!”[7]984紀(jì)昀評:“三四沉著深至語。不襲古人,而直逼古人,非尋常議論為詩之比?!盵7]984許印芳評:“唐人于良史詩云:‘僻居人事少,多病道心生?!过S此詩下句,正是襲用于語,而意較切實。上句獨造,意尤深警。于詩遠(yuǎn)不能及,此皆煉意勝古人處。”[7]984
陳傅良的七律多有出色篇章,可援以賞覽,如《桂陽勸農(nóng)》:
雨耨風(fēng)耕病汝多,誰將一一手摩娑?幸因奉令來循壟,恨不分勞去荷蓑。涼德未知年熟不,微官其奈月何。殷勤父老曾無補,待放腰與醉歌[13]69。
淳熙十四年(1187年)知桂陽軍(今湖南桂陽)時作。涼德,薄德。自謙之詞。月樁,即月樁錢,宋廷為支應(yīng)軍餉而每月向州縣加征的稅目。他出身農(nóng)家,曾謂“我亦窶人子,風(fēng)雨蔽蓬戶?!盵13]12故于民間疾苦深能體會。詩中說:農(nóng)家耕耨辛苦,卻不曾得到關(guān)懷。自己奉命巡田,又未能荷蓑分勞。只恨德薄職微,無能減免捐稅。愧對殷勤待我之父老,虔誠敬上一杯。寫出了他對民瘼的體諒和同情,辭意懇摯。其實,傅良治郡有善政,減稅賑災(zāi),振興當(dāng)?shù)剞r(nóng)業(yè)生產(chǎn),不嚴(yán)而化,惠及一方,是一位廉正愛民的官員,受到百姓稱戴。蔡幼學(xué)《陳公行狀》:“治桂陽,首為教條,戒其吏以徙善遠(yuǎn)罪,諭其民以孝弟婣睦。人感公德意,不嚴(yán)而化。蠲民宿負(fù)及縣月輸(即月樁錢)之未入者,凡廩藏受輸以例取贏者,悉裁之。明條目,簡文移,縣得達(dá)情于郡,而吏無所容奸,郡計自裕?!盵14]691宋樓鈅《陳公神道碑》云:“公在桂陽,蠲除宿負(fù),罷弛斜科……進(jìn)登極銀三千兩,屬方救荒,力不能辦,申請減額,損三之二,實恵遂及一方。”[16]915雍正《湖廣通志》卷七六《風(fēng)俗志·衡州府桂陽州》有類似的記述。
《和張端士初夏兼簡潘養(yǎng)大》也寫得很好:
綠陰四合水迷津,春去雖愁卻可人。無數(shù)飛螢窺案帙,有時乳燕落梁塵。滿塘荷蔭將還舊,試火茶香又?jǐn)匦?。短夜得眠常不足,僧鐘遮莫報昏晨[13]104。
此詠初夏景物可人,充滿新鮮氣息和生活情趣,清俊爽朗,韻調(diào)流暢。結(jié)語見蕭散閑適之意?!盁o數(shù)、有時”聯(lián),偶對自然而有意致。六句“試火”,謂煮茶調(diào)試火候。清陸廷燦《續(xù)茶經(jīng)》卷下之一《五茶之煑》:“人但知湯候,而不知火侯?;鹑粍t水干,是試火當(dāng)先于試水也?!盵25]這句說,又到了換用新茶的時候,調(diào)火烹飲,茗香遠(yuǎn)聞。按:茶香之“茶”,本集卷八及《宋詩鈔》等均作“包”,不可索解,且與上句“荷蔭”不能對應(yīng),疑為訛字。及見《石倉歷代詩選》卷一九三選錄作“茶”,乃恍然悟,遂據(jù)校正(新版《陳傅良先生文集》亦失校)。斬,《石倉歷代詩選》作“已”、《宋詩鈔》作“換”。按:作“已”為好。
陳傅良還有一首不用詩家常體別是一格的白話律作《寄陳同甫》,罕見舉賞,特為拈出:
古來材大難為用,納納乾坤著幾人?但把雞豚燕同社,莫將鵝鴨惱比鄰。世非文字
將安托,身與兒孫竟孰親?一語解紛吾豈敢,祗應(yīng)行道亦酸辛[13]84。
陳亮(1143 – 1194年)字同甫(亦作父),號龍川,婺州永康(今屬浙江)人。豪邁有奇氣,修治王霸之略,喜談兵,圖恢復(fù)。紹熙四年(1193年)舉進(jìn)士第一(狀元),授建康軍節(jié)度判官,未到任病卒。陳亮與永嘉學(xué)者鄭伯熊、薛季宣、陳傅良、葉適等往還密切,淳熙三年(1176年)至淳熙八年(1181年)先后三次到訪溫州,交流學(xué)術(shù)思想。他的哲學(xué)觀政治觀亦與永嘉學(xué)派相合,能夠相互發(fā)明和影響。其《南鄉(xiāng)子·謝永嘉諸友相餞》詞有云:“人物滿東甌,別我江心識俊游。北盡平蕪南似畫,中流,誰系龍驤萬斛舟?!盵26]
這首七律詩寫于紹熙元年(1190年)陳亮第二次出獄之后,可以看作是一封帶有規(guī)箴意義的書函。無論從內(nèi)容或?qū)懽骷记芍v,都甚有特點,值得作一介紹。
首二句說,高才難獲世用,古今之所同嘆;浩浩乾坤,為什么包容不下那些超常不群的人材?杜甫《野望》有“納納乾坤大”句,清楊倫注:“納納,包容貌?!盵27]為陳亮的坎壈不遇鳴屈,深表不平。陳亮才氣超邁,健論縱橫,力主抗金,以恢復(fù)為己任,被推為當(dāng)世豪杰之士。他以布衣之身,曾四次赴闕上書孝宗,直陳經(jīng)略中原大業(yè)??犊で?,直言不諱,又藐視權(quán)貴,“在廷交怒,以為狂怪”[28]而合沮之,竟遭詆訕。
三四句,勸解他居鄉(xiāng)里宜寬和相處,不必因瑣小生釁。燕,同“宴”。明宋濂《跋東萊止齋書龍川尺牘后》云:“龍川(陳亮)以使氣過銳,結(jié)怨群小,遂洊中奇禍?!盵29]由于他剛正又率直任性,得罪官僚,吃了不少虧,七年間兩度下獄。先是淳熙十一年(1184年),因酒后戲言“涉犯上”,被朝臣何澹羅織“不軌”罪名就逮刑部;繼于紹熙元年(1190年),因家僮殺人為仇家誣告買通臺官“下大理”治以重罪,幸得辛棄疾等援救方免不死。所以葉適在《陳同甫抱膝吟二首》中,規(guī)勸他息怒消脾。賀裳《載酒園詩話·宋》評云:“合兩句并觀,見俗情慮淺,恩怨本無大故,而毀譽由之。同甫屢經(jīng)禍患,故以為戒?!盵15]446五六句說,吾等托身學(xué)問著述,舍此焉歸?多自珍重,即或自家兒孫也哪能比得上自我的珍攝。后一句即作者《寄陳同甫生日》“身將世誰親”[13]23意。末二句說,不能為你分勞排難解紛,只是想到世道艱難,聊此微言獻(xiàn)芹。賀裳感嘆道:“讀至此真欲淚下。嘗嘆如李伯禽者毋論,即‘驥子好男兒’,少陵詎得其力?此困窮之士,齒豁頭童,旁搜遠(yuǎn)紹而不悔也?!盵15]446
傅良大同甫六歲,他們自乾道六年(1170年)在都城臨安(杭州)共讀太學(xué)時締交,薛季宣謂當(dāng)時“二陳(指陳亮、陳傅良)之名籍甚京師”[30]。兩人意氣相投,交誼密篤,陳亮嘗言“君舉(陳傅良)吾兄,正則(葉適)吾弟”[1]25。在陳亮與朱熹進(jìn)行關(guān)于“王霸義利”問題的辯論時,陳傅良支持了陳亮之說。但傅良深慮陳亮負(fù)才而意氣從事(葉適言他“氣豪而心未平”),出言失慎,屢因瑣事而罹遭禍患,故以朋友悃赤之心,寄詩坦誠勸慰,婉語相誡。通篇寫得懇切周摯,真情實意,溢見行間。所以賀裳說讀之深被感動。作者《答陳同父·第三書》作于同時,也勸告說:“閭巷蟣虱之徒,時欲置之罪罟”,故吾輩當(dāng)“居鄉(xiāng)如處女”,“不墮小人穽中”[13]462。可以參覽。
杜甫有一首表現(xiàn)了高度熟練技巧的白話體七律《又呈吳郎》:“堂前撲棗任西鄰,無食無兒一婦人。不為困窮寧有此,只緣恐懼轉(zhuǎn)須親。即防遠(yuǎn)客雖多事,便插疏籬卻甚真。已訴征求貧到骨,正思戎馬淚沾巾?!盵31]傅良此詩在格律上就是仿效杜體的寫法,以書代簡,以文為句,純用議論,又全說白話,避去故典(全詩只“納納乾坤”為有來歷語,也可以不作典故看)。隨意抒寫,不麗不工,而自成韻調(diào),技法上別是一格?!端卧娾n·止齋詩鈔敘》謂陳詩“得少陵一體”[12]2015,此可舉為一例。
此外,止齋五言佳句,如《村居二首》之二:“習(xí)成杯酌少,脫落語言工。危坐看流景,新萌又落紅?!盵13]100結(jié)言蓄有馀味?!逗椭煸子味@韻》:“日靜竹光合,風(fēng)暄花氣浮?!盵13]112工致綺麗,遙有六朝馀韻。七言佳句,如《庚子除夜有懷》:“已覺二毛嗔婦問,可堪一飯患兒多?!盵13]52嗔,責(zé)怪。止齋有二子七女。如實敘寫生活的辛酸。賀裳《載酒園詩話·宋》評“酸感之甚,殆不能再讀”[15]446;吳喬《圍爐詩話》卷五評“真境真語”[32]?!额}仙巖梅雨潭》:“晉宋至今堪屈指,東南如此豈無人?!盵13]56借抒懷抱和感慨?!吨仃柸占娜鸢擦粼住罚骸熬茻o肴核依然好,家有溪山豈是貧?!盵13]91后句的是經(jīng)歷語,可引作格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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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imary Exploration on Poems by Chen Fuliang
CHEN Zengjie
(Editorial Department of Journal of Wenzhou University, Wenzhou, China 325035)
The paper probes into Mr. Chen Fuliang, the master of Yongjia School during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who specializes in the strategy to govern the country and meanwhile experts at current essays as well as the novelty poems. Mr. Ji Xiaolan, a famous scholar in the Qing Dynasty once said the poems by Chen Fuliang are ever better than anyone else. Mr. Ye Shi, a well-known Celebrity from Wenzhou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also commented on “His poems surpassed the ordinary poets”. It is ever praised in Poems of Song Dynasty that his poems reached the realm of Du FU, a poetry master in ancient China. All in all, the poems written by Mr. Chen are good at comment on the state affairs, his wording and phrasing beyond all expectations with powerful strokes and profound connotations. His poetry obtained much higher appraisals from the scholars both at his times and even at present. Mr. Chen Fuliang as well as his poems occupies a significant place in the development of Song Dynasty poetry.
Poetry of Song Dynasty; Chen Fuliang; Book Review
I207.2
A
1674-3555(2017)03-0089-07
10.3875/j.issn.1674-3555.2017.03.013 本文的PDF文件可以從xuebao.wzu.edu.cn獲得
(編輯:劉慧青)
2016-10-26
陳增杰(1942- ),男,浙江溫州人,編審,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文學(xué),文獻(xiàn)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