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永無盡期

文◎煢 煢

意外

小音被雷劈中。在醫(yī)院醒來，發(fā)現(xiàn)每個醫(yī)護人員頭上都頂著數(shù)字，一大長串，在倒計時。

嚇一跳，扒到窗口看看，下面的人也頂著數(shù)字，就像打游戲時每個用戶頂著自己的名字在移動，很科幻。

趕緊去照鏡子，自己頭上沒有。

這些數(shù)字到底代表什么？

小音仔細觀察，悟出點兒道道兒。老人的數(shù)字短，孩子的數(shù)字長。倒計時以分鐘為單位在跳。難道是，他們的生命值？

果然出院那天，小音在馬路上看到一個小女孩，頭上的數(shù)字由5，變成4，3……她的父母正在后備箱搬東西，小家伙的氣球跑了，她跑到馬路上去撿，小音四下一看，一輛轎車橫沖過來。她飛撲上去抱起孩子，有驚無險。

小女孩頭上的數(shù)字混亂了一下，像信號不好，接著又變成5，4，3……小音還沒反應過來，一塊外墻瓷磚從天而降，砸中女孩的腦袋……

這奇幻的世界，默默跟著命運走就好

小音被女孩的家長告上法庭，如果不是她給女孩挪了位置，女孩也不會死。小音百口莫辯。

最后是施工方的責任，和小音無關。但她變得抑郁。

以后的日子，她看得見每個人的時間，這讓她很難過，也很慌張。

比如一次坐車時經(jīng)過別人的婚禮，她看到新娘的時間還有43萬小時，而新郎只有8千多小時。婚禮無限喜慶，新娘笑靨如花，小音卻痛徹心扉。

小音是孤兒，養(yǎng)父走得早，養(yǎng)母身體不好，心臟病、高血壓、高血脂，各種病加起來有十幾種，小音回去看到她，她還有八萬多小時呢。小音勸她再找個伴兒，養(yǎng)母作出她習慣的半死不活狀：“我都是黃土埋脖子的人了……”小音很生氣：“這話你都說了五六年了，你再不找，我就去幫你征婚！”

小音真的去約見網(wǎng)上征婚中介。中介走后，她的咖啡還沒喝完，一個人坐在那兒默默喝咖啡。

來了一個老頭。60多歲。穿西裝，打領結(jié)，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很隆重。他坐到她對面。

難道這么快中介就給她搬人來了？

再一看老頭，頭頂上沒時間。她大驚失色。

老頭的眼神像清潭，深情，沉靜，又愉悅。

“你……”

“我叫簡譯山?！?/p>

老頭也叫了一杯咖啡，坐在她對面喝。順便幫她叫了一個抹茶蛋糕打包。是她喜歡的那款。

小音不再追問，這個世界充滿奇幻，她當時想，默默地跟著命運走就好。

莫名的親近感

老頭把小音送回家，提出進去坐坐。小音覺得不妥。老頭說好，那他就在小區(qū)中心花園的凳子上等她。第二天早上小音拉開窗簾，發(fā)現(xiàn)他還坐在那凳子上。

小音路過他：“我要去上班?！?/p>

“去吧?！彼褎傎I的早飯遞給她。小音猶豫著接還是不接。老頭拿出包子咬了一大口：“你看，沒有毒。”

小音吃包子，喝豆?jié){，去搭公交車。他在她最喜歡的那家鋪子買的包子？簡譯山怎么什么都知道？

下班的時候，小音跑到中心花園凳子上去找，老頭不在了。她心里很失落，郁郁走回小出租屋，簡譯山正站在門口。他看上去老了很多。

“我在外面待了一天一夜，很冷，可以進來暖和一下嗎？”

小音開門，沒有允許也沒有拒絕。她進去后，門還開著，簡譯山站在外面，打量著房子里的一切，他的嘴唇有些顫抖。

“你怎么了？”

“小音。”他向她伸出手。很奇怪，她對他有莫名的親近感，她也伸手去抓他的手腕，想扶他進來，簡譯山一拽，把她拽到自己懷里，緊緊抱著。

“你是誰？”小音在他懷里抬起頭。

“你一輩子都好奇為什么看不到自己的時間。我是來告訴你時間的人?！?/p>

用三十年換三年的重聚

小音把暖氣打開，找了一件前男友的毛衣給簡譯山穿。穿上男孩子衣服的他，看上去很滑稽。袖口短了，老人的手腕很粗，布滿皺紋。簡譯山下意識地縮了一下。小音站起來去給他熱茶，兩人慢慢喝水，深呼吸，開始說話。

“你想知道你的剩余時間嗎？”簡譯山問。

“想。不不不……我再想想……”小音怯懦下來，問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為我們在一起，生活了一輩子?！?/p>

小音瞪大了眼睛。

“我是從未來穿越過來的。穿越要用掉人生30年。而你能看到所有人的時間，你曾經(jīng)也告訴過我我人生的剩余時間，所以，我只剩下3天，我們已經(jīng)浪費了一天。”

“你這房間里的一切，都是我初見你時的樣子?！焙喿g山的眼淚慢慢涌出來：“那扇沒打開的衣柜里面，放著你夏天的裙子。里面有一件海藍色的吊帶，是你最喜歡的。衛(wèi)生間里有薄荷味的慕斯洗面奶，你用這個牌子用了十年直到它停產(chǎn)。你的iPad電池有問題，一充電就燙得要命，你經(jīng)常充完電把它放到冰箱里，也經(jīng)常忘記拿出來?！?/p>

小音的心，跳到耳膜里。

“后來這里添置了一臺烘干機，”簡譯山指著墻角說：“因為你的衣服晾到窗外，樓上總有人扔煙頭，曾經(jīng)燒毀過你最喜歡的被套?！?/p>

“烘干機很貴，我在網(wǎng)上看了，要五千塊?！毙∫粲悬c兒不敢相信。

“沒關系，不久后一個男孩子出現(xiàn)了，他幫你買的?！?/p>

“就是你？”

簡譯山點點頭。

小音看到他的手在顫抖，幾乎端不住那杯茶。她放下手里的杯子，去握他的手。他的手很寬，指節(jié)粗大，手背上有一點點老年斑。他的指甲也很厚了，干燥的皮膚堆積在每一個關節(jié)處。她白皙細嫩的小手撫過去，忽然抬頭問他：“那么，我是像你這個年紀時走的？”

簡譯山點點頭。

“六七十歲？”

“是的。”

“為什么？”

“癌癥?！焙喿g山貪婪地盯著她，眼淚像小河一樣無聲無息地流淌。

小音低下頭。

“我們相愛了一輩子嗎？”她小聲問。

“不?！?/p>

她重新抬起頭來，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你出過軌，我也出過軌?！?/p>

小音“嗷”地一聲放開他的手。

“我們曾經(jīng)像別的夫妻那樣，吵個不停，你離家出走，背叛我，我也背叛過你，后來我們又走到一起，還是會有爭執(zhí)，但是有人吵，比孤獨著，好很多啊。”

“不可能！”小音大叫起來。談戀愛時前男友對她略有怠慢，她就不依不饒，她怎么可能忍受背叛？

“人生很長，不是你想的那樣。”

小音到床上去坐，離他遠遠的。她很生氣，恨他打破她的感動。

愛是一個人走了，另一個人沒法再活下去

天色暗下來，簡譯山開始咳嗽，小音找藥給他吃。他說沒用，幾十年后藥物都進化了，現(xiàn)在的藥治不了他的病痛。電暖氣發(fā)出桔紅色的光，照著簡譯山的臉，他越發(fā)老態(tài)龍鐘，垂著頭，佝著身子，眼神也變得渾濁。

“你為什么要回來找我？”

“你走以后，什么對我來說都沒有意義了?！?/p>

一個人愿意用30年換回3天的重聚，那一定是愛，可是他并不肯說出來。

“我沒覺得你愛我。”小音賭氣說。

“我也用一生在追問這個答案。我經(jīng)歷的不止你一個女人，但是為什么，最終生死相依的是你？愛是什么呢，剛開始是性，是激情，然后我們是朋友，是親人，最后是骨肉相連。愛包含太多意義，是的，我們的性格咬合得并不完美，但是不管出現(xiàn)多少插曲，我們還是沒有放手?！?/p>

“小音，愛不是失去自我，不是一味妥協(xié)，不是一輩子仰慕。愛是你走了，我再也沒法一個人，活下去。”

小音長嘆了一口氣。

簡譯山太累了，他倒在躺椅上睡著了，鼾聲很輕，帶著一種遲暮老人的釋然。

第二天早上，簡譯山讓小音去上班，他不能打破她的生活節(jié)奏。小音看著他無聲無息地坐在角落里，像一團影子，一個夢境，她一狠心關上門走了。

晚上回來，簡譯山老了更多。他頭發(fā)雪白，行動遲緩，眼睛也幾乎看不見了。

“簡先生?！毙∫粜乃榈亟辛艘宦?。

簡譯山慢慢回過神來，笑，光線里的小女孩，還是那么美。

“我一點都不后悔。”他充滿喜悅。

“我能改變什么嗎？”她難過地蹲下來，握住他已經(jīng)微涼的手。

“我可能要走了，我要洗個澡，換一身衣服?！?/p>

小音攙扶他起來，他太老了，整個重量都倒在小音身上，她差點兒站不住。踉踉蹌蹌把他扶到浴缸邊，她幫他脫衣服。他剛來時那種羞窘的樣子已經(jīng)蕩然無存，現(xiàn)在他是一個真正生了離心的老人。他全身都是褶皺，薄而蒼黃的皮膚堆砌在胯部和腳踝。小音把水放好，讓簡譯山慢慢坐進浴缸里。

小音拿毛巾小心翼翼擦拭他的身體，問他：“在我生命的最后幾天，你是不是就像這樣照顧我？”

簡譯山說：“是的，你很痛苦，但是很安靜?！?/p>

小音看到他的淚水流出來，很快隱沒在他眼窩的皺紋里。

“我不該去上班，我應該和你待在家里，說一整天話?！?/p>

“不，我們不能改變現(xiàn)實?！?/p>

“可你已經(jīng)改變了！”

“我沒有，我只是忍不住來看看你，你為看不見自己的余生，瘋狂了半輩子?！?/p>

“……以后我遇到你，我一定不會那么任性，我不離家出走?！?/p>

“不要那樣，你還是做你自己，我離不開的是那樣的你?！?/p>

“我只有60多歲的壽命，我以后會珍惜每一天，每一個人。”

簡譯山艱難地伸出手，輕輕撫摸了一下她的后背。

小音幫他沖頭發(fā)，他的頭發(fā)掉了很多，可以看到一小塊一小塊蒼白的頭皮。

“后來世界變得更好嗎？”她含淚問他。

“對人類來講，并沒有。對個人而言，是的?！?/p>

“為什么？”

“因為污染更嚴重了。但是科技迅速發(fā)展，你可以用時間換穿越。你看我，就能回來看看你?！?/p>

“我們生了幾個孩子？”

“三個，都很好。小音，你不能再問更多?！?/p>

小音幫他擦干頭發(fā)上的水，幫他穿衣服。襯衣，領結(jié)，西裝。他瘦了，前天還合身的西裝現(xiàn)在看起來很寬闊，皮帶的扣眼扣到最緊還是大了。她扶他在床上躺下，他們并排躺在那兒，他的手抖抖索索拉住她，放在自己的胸膛上。

“謝謝你，陪了我一生?！?/p>

窗外的霓虹在她房頂上印出斑駁的光暈，她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睡著的，醒來后身邊空無一物。她懷疑自己做了個夢，爬起來看看，還是能看到所有人頭上頂著倒計時，唯獨自己沒有。

一路上她看著桂樹開了花，今年流行起天鵝絨面料的褲子，背著大書包的小孩一邊走一邊啃一只蘋果，情侶在車站接吻，新天橋已經(jīng)竣工……生命繁華又寂寞，有希望、內(nèi)疚、掙扎、疼痛、遺憾、幸福，還有如此令人迷戀的愛，那是用時光和無數(shù)種感情交換來的禮物。

她想起有條新聞講1985年8月，由東京飛往名古屋的波音747飛機墜毀在群馬大山，全機524人，其中520人遇難。飛機出事前的緊急剎那間，一位乘客匆忙中寫下了一張條子：“感謝生命。”

“感謝生命。”小音默默地想，如果真的有這么一個人，和她磕磕絆絆又無限眷戀地扶持著走過，她一定會好好地對他。

到單位后，旁邊的位置上來了新人。男孩撅個屁股在擦桌子，擦完去洗抹布，然后和領導一起進來，領導說：“介紹一下新同事啊，簡譯山。”男孩向所有人點了一下頭，小音看到他頭上的數(shù)字，還有613200小時。在他看到她的那一剎那，他頭上的信號燈壞了似地一下子跳到了350400小時，那是整整30年……

小音瞬間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