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魂

蔣淑芬

想姐姐的時候，我習(xí)慣默默地、虔誠地向天仰望，我從那一朵朵、一片片飄動的云里，能看到我親親的姐姐在向我微笑，我甚至還依稀聽到姐姐陣陣咳喘的聲音。

今天，云絮改變了被風(fēng)追趕的命運(yùn)，黑色的和白色的云復(fù)雜地交織在一起，表現(xiàn)出巨大的悲哀和強(qiáng)烈的痛苦。我的心又被針扎了一下……姐姐離開我整整一年了。

一年前的今天，姐姐的生命如同她的名字——蔣淑云和她的網(wǎng)絡(luò)名字——一片云那樣，一言不發(fā)地、無聲無息地隨著一陣寒風(fēng)飄走了。我拼著命地把手伸過去，如同一腳踏空個臺階，一梯一梯跌到底。我“哇”的一聲開始嚎啕大哭，聲音越哭越大，直到藍(lán)天聽到了我的哭聲。我猛然抬起頭，看見正對著醫(yī)院的上空，高懸著一朵一動不動地受盡陰風(fēng)噩雨折磨過的孤云，就凝固在我頭頂。中午的太陽極為奪目，蒼天有眼，給了姐姐一個晴空萬里的藍(lán)天，緊接著一團(tuán)團(tuán)、一卷卷、一片接一片雪白如玉的云，不斷地從那片深邃的天空中飄過來，接走了那片遲遲地、遲遲地不愿意離去的孤云……我突然意識到姐姐的魂靈上天了，她在人世間的一生結(jié)束了。

姐姐帶著對丈夫扯不斷的依戀，帶著對兒子寄托的眼淚，帶著對八十多歲老母的憂傷，飄向最藍(lán)最藍(lán)的沒有絕癥的地方去了。給我們留下的是一生的懷念，千絲萬縷的留戀。我恍惚想起姐姐對我說過的一句話：“一片云，就是她的來生?！碑?dāng)時的情景又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

那天，下雪了。秋天還沒來得及把樹木上的枝葉掃落凈，嚴(yán)寒就過早地襲來了。我提著飯盒去醫(yī)院送飯，當(dāng)我進(jìn)了病房，衣服被雪打得濕漉漉的了。姐忙從床上拿條毛巾，一面給我拍打衣服，一面說：“下這么大的雪，就別來了。”聲音柔和，但語氣里夾雜著愛憐和嗔怪。我忙說：“雪已經(jīng)停了?！彼幌麓巴猓┻^天晴，一片云像一位絕美的佳人婷婷裊裊地飄了過來。姐從床上下來，我扶著她來到窗前：“人活著太艱難了，要是像云一樣就好了，沒有病痛，自由自在地飄向那里，就把美留向那里。天空因為有了云才美麗。如我真能有來生，一定變成一片云?！闭f這話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姐姐的面容一改往日的灰白，好看得就像天空那片漂亮的云彩，有說不出的寧靜和無言的美。

我雖然不相信，人死會去到另一個世界，但我卻愿意并希望那是一片有生命的云。姐姐沒死，她就是天上那片云，同時我愈來愈真切地看到了有那么一朵云，幫我度過了姐姐辭別塵世這悲痛不堪的三百六十五個日日夜夜，敷搽了我那烙鐵燒灼的心。

從此，我有了一個習(xí)慣，當(dāng)有白云從天空飄過，我必佇立仰望，希望在潔白的云影中和姐姐說上幾句話，即使天各一方，我也會借助風(fēng)的天梯飛入云間，姐姐那真切的笑容就在眼前。于是我和她在一起的那些溫暖親切的往事就會如期地與我相約。

姐姐是家里的老大，十幾歲就代替父母操持家務(wù)。十五歲那年，媽媽生小妹，爸爸在鐵路跑車，一周才能回家一次，姐姐除了上學(xué)還得伺候媽媽月子，給我們做飯。那時候，她擔(dān)水我跟著，她做飯我就幫著抱柴火。一天，隔壁家的小男孩拿把菜刀削鉛筆，我站在他面前“喲”地一聲蹲了下來，我的鼻梁被他用力削鉛筆的菜刀砍過來。血，鮮紅的血流了下來。站在我后邊的姐姐迅速過來，用手擦我的傷口，血順著她的小手指間流。她輕輕地抱住我的頭，用小手按住我的鼻梁，淚已從眼睛里溢了出來，輕輕地問：“疼么？”

姐姐雖然已化作天上的那片云，可那輕輕的一聲“疼么”，就像我鼻梁上留下的這道疤痕，陪伴我一生。每每想起，我的心里都像有溫開水浸過，暖暖的。

姐是鐵路學(xué)校的老師，可從不好為人師。我喜歡在同事、同學(xué)、朋友面前談起她，因為姐姐是我的驕傲，她與人為善，謙和包容，不論是做姐姐、妻子、母親或是朋友，她都有海納百川的氣度。有一次我去她家，看見她給婆婆刷牙漱口，婆婆躺在床上，她把手伸到婆婆后背搓拍按摩。我走過去避開伺候她婆婆的保姆，小聲說：“姐，這活你得讓保姆干?！彼皇俏⑽⒁恍?，從來就沒聽她說過埋怨、挑剔保姆的話，總聽她說：“當(dāng)保姆也不容易，伺候老人更不容易，保姆嫌老人臟，家里人不能嫌臟，只有咱不嫌臟，才能帶動保姆不嫌臟，如果家里人都嫌臟，那就別想讓保姆不嫌臟，如果家里人對老人不好，你就也別想讓保姆對老人好?！?/p>

她不但經(jīng)常給婆婆洗衣服，還給洗頭洗腳打針什么的。我的姐姐對人好，但從來不去表白，也從來沒抱怨過。她的品質(zhì)沉潛，含有一種暗香。因此，每當(dāng)我仰望天空，都會被云那寧靜無言的美、那超凡脫俗的美所震撼、所沉默。一直到現(xiàn)在，我還忘不了在瓊海我和姐遇到的那個中年婦女。

2011年，初到瓊海，我和姐姐一起到外面去看景致。從車上下來時，天上飛落著蒙蒙細(xì)雨，臨街一棟在建樓盤的樓檐下，那個中年婦女就那樣無助地躺在滴滴嗒嗒垂著雨水的屋檐下。上面是屋檐滴水，下面是路面積水，她整個蜷縮在濕漉漉的舊衣服里。開始我們看見她的時候，還以為是誰扔在屋檐下的一堆舊衣服。姐姐站在當(dāng)街的雨水里，一動不動站了老半天，看得出她是被這樣一幅悲慘的畫面深深觸動了。我想這可能是個精神病人，就拉了姐姐一把，姐姐一回頭，我看見她眼眶里已經(jīng)噙滿了淚水，從她的淚光中，我似乎看到了善良對冷漠的譴責(zé)，臉感覺火辣辣的，但還是替自己找借口說：“可能又是假乞丐?！蔽铱匆娊愕哪抗饬r黯然了。我們剛走幾步，她突然又轉(zhuǎn)了回來，在那婦女的身邊放下我們剛買的準(zhǔn)備晚飯的面包和兩根火腿腸。幾天過去了，姐姐還惦念著那個躺在屋檐下的婦女說：“這就是在海南，如在東北會被凍死的，她不像是乞丐，沒看見她向路人乞討什么，說不定是個遠(yuǎn)離家人失助的病人呢，要找民政部門?！?/p>

姐姐的善良，在她有生的日子里，讓鄰居、朋友無不稱贊。

不幸的是姐姐剛過了“知天命”的年輪，卻兩次患上癌癥；兩次被癌癥折磨；兩次接受大手術(shù)。

我很幸運(yùn)，能成為姐姐的妹妹，我很幸運(yùn)能陪伴她走完了人生最后的路程。我和姐姐在一起的點點滴滴，一個個往事，連同平平淡淡似不值一提的記憶碎片，足以讓我重新咀嚼，陪伴影響度過我人生中剩下的時光。

2009年8月，姐先是被乳腺癌擊重，一塊大石頭壓在我心頭，接著她又被卵巢癌擊中，我的心頭就壓了兩塊大石頭。沒想到四年后復(fù)發(fā)，不到三個月又來了第二次復(fù)發(fā)，我的心頭接二連三地壓了一塊又一塊大石頭。我被壓得整夜似睡非睡，常常從夢中驚醒，然后氣喘吁吁地推開窗戶，喘息中清晰地感覺到那一塊又一塊大石頭的分量。然而，姐姐卻顯得很從容淡定，我這輩子就從來沒見過像她那么強(qiáng)大的人！她勇敢地接受了累計21次煉獄般的化療和30余次放療。

我清晰記得2009年10月下旬，姐姐剛做完卵巢摘除大手術(shù)，在這個令全家人為之驚慌失措的生死關(guān)頭，姐姐卻始終保持著大姐的安靜。當(dāng)她從手術(shù)室推出來，醒來睜開眼睛，艱難地說出的第一句話竟是“對不起”！

在她的病中日記里我看到這樣一段話：“躺在手術(shù)臺上，沒有恐懼，沒有悲傷，只有不安和對家人的歉疚。當(dāng)我想到了外面等待的親人，我已經(jīng)在里面躺了這么長時間了，他們吃飯了嗎？知道我在這里的情況嗎？他們一定更著急，似乎我感覺到了他們這一天的精神煎熬遠(yuǎn)比我在肉體上所要承受的更多。我開始埋怨自己，因為自己的疏忽給家里人帶來了這么大的麻煩。”仿佛她活著就是為別人而存在，為了讓別人舒心點。她擔(dān)心別人為她痛苦，因此，永遠(yuǎn)堅強(qiáng)著。她曾對來看望的朋友說：“我要不勇敢，家里人怎么辦？”同時，她躺在病床上忍受著手術(shù)后的疼痛，還千叮嚀萬囑咐，提醒那些對婦科檢查疏忽大意的朋友和親屬們：“一定體檢，早檢查，早預(yù)防，早治療，特別要警惕卵巢腫瘤，卵巢是個是非之地，特別隱蔽，若不及時診治不知不覺就會有癌變的危險。我自己就是個大教訓(xùn)，就會受大罪了，那可是要在煉獄里經(jīng)受煎熬的啊，更重要的是還得波及家人和你一樣遭罪?！?/p>

姐姐的愛好很廣泛，在住院的時候，床邊天天都圍著一些和她游泳的、跳健美操的、騎行的、打球的和攝影的朋友們，在她們的談話中，我仿佛看到他們對老大姐的敬重和愛戴。姐姐的思想前衛(wèi)和她的年齡很不相符，無論出現(xiàn)在哪里，都會成為一道風(fēng)景，無論誰和她在一起都能獲得一種能量。她的朋友都說：“和蔣大姐在一起，不知不覺中就會熱情洋溢，就會思想開闊。跟她來往，不用迂回，跟她交往不需客套。她那樂觀向上的情緒，始終感染著別人，也激勵著自己?！?/p>

為了讓姐姐得到最好的治療，姐夫在與姐姐共同抗癌的日子里，也表現(xiàn)出更加無畏的韌性，把姐送到北京治療，祈禱奇跡發(fā)生或是將無力回天的黑暗時光縮到最短。

在北京，我第一次見到化療后的姐姐，她的手已經(jīng)支撐不住她的身體了，我立刻淚止不住，本來在來的路上，我想見到姐一定保持樂觀的心態(tài)，這樣才是送她最好的見面禮?？墒强吹浇愎忸^上僅剩下的幾根頭發(fā)，盡管心里一再告誡自己不要哭，哭了姐會更難受?？蓻]有用，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一樣，不停地落下來。姐姐用手擦去我的眼淚，低聲說：“難過啥呀！”我沖著她點點頭，又昂起頭，讓淚水往肚里咽。

每當(dāng)我去醫(yī)院，都看見躺在病床上的姐姐微笑地睜開眼睛，眼睛里總是透出祥靜的神氣，就像一條舒緩的河流，不急不徐地流淌。盡管遭遇了癌癥的破壞，仍不減骨子里透出的美。筆直的高鼻梁上凝結(jié)著自持，善眉善目中含蓄著一種內(nèi)在的魅力，躺著或坐著都像畫中古典的美女。那種美不是妖嬈的美，而是有福相的一種美。那光頭上殘立的幾根頭發(fā)，不但沒有破壞這種美，反而顯示出頑強(qiáng)的生命活力，仿佛在說，那顆堅強(qiáng)的心永遠(yuǎn)不會被癌癥的爪牙吞掉。

想起陪姐姐化療的那些日子，我心中的痛好像是已經(jīng)與呼吸渾為一體，時刻擺脫不掉。一次一次的化療，她的身體已變得非常脆弱，經(jīng)常發(fā)燒不斷，晚上睡不著覺，吃飯一點胃口都沒有，凡是在醫(yī)院吃過的東西，以后想想都覺得惡心想吐。欣慰的是，我這承受苦難的姐姐，依舊對生活充滿著希望和樂觀，依舊和來看望的朋友談?wù)撐磥淼纳钣媱?。她的左臂因乳腺癌手術(shù)已受到了傷害，卵巢摘除手術(shù)又是一場巨大的災(zāi)難，雖然支撐不了身體的坐起，她依然咬緊牙關(guān)用頭輔助坐起，盡量不用別人幫忙。沒有食欲，為了不讓家人牽掛和焦慮，姐都盡可能多吃，為的是盡快恢復(fù)體力。她還有滋有味地寫出了一篇篇病中日記，文章寫的真是精致雋永，飄逸的才思，清麗的文字，把家常話、病中的感受，濃縮成哲理寫進(jìn)日記里。

姐姐的身體剛有點恢復(fù)，我可以陪她在院子里散步了，由于我知道一些她病情的嚴(yán)重性，消沉、低落的心情還籠罩著我。姐姐卻很有興致地談起了旅行計劃，先是約我和她一起回老家。因我家姐四個，只有我倆是老家出生的，她知道我對老家也有濃厚的鄉(xiāng)情。還約定去“壩上”看看那里的草原、藍(lán)天、白云。她說話的神情，依然是那么恬淡從容，充滿了生活情趣和對生活的無限向往，以及對生命的留戀，看不出她還正處在化療之中。直到今天寫這篇文章，我才明白，姐姐的內(nèi)心可能早已洞悉了她身體的凋零與衰敗，她是不想就這樣離開這個對于她來說過于殘酷、但卻仍用全部的力氣去愛的世界，她要去和生她育她的那塊故土作別，同時還有對病魔肆虐的無奈吧。

在北京第八次化療剛一結(jié)束，她的身體還很虛弱，走幾步就會很艱難地停下來喘息。姐夫很不情愿她這時回老家，擔(dān)心她的身體支撐不住，但還是擰不過姐姐的思鄉(xiāng)之情和那期待的眼神，只好護(hù)“駕”同行。至今，姐姐對姐夫感激的樣子還在眼前，雖然姐笑得很含蓄，只在嘴角掛著淺淺的笑意，卻是內(nèi)心滿足得不能自持時一種不經(jīng)意的流露，我感到她整個身心都沉浸在一種幸福中。

我們剛一踏上老家北京延慶這塊故土，姐姐的眼睛瞬間充滿了欣喜和快樂。她興奮而深情地說：“回家了，又能看見故鄉(xiāng)的云了！”我也被她的話語感染了，喚起了那么多久遠(yuǎn)的事，順著記憶一個一個地摸索：小時候一放假，爸媽就讓我倆回老家，記得那時，我倆常常平躺在爺爺老房后面的那片河套沙石上，姐姐總讓我看天，我不假思索，順從地向天空上看，看見天上的云一片一片地來，又一朵朵地去。我說：“還是老家的天藍(lán)云白??！”姐姐卻說：“云可能是地上生的，書上說大地是自然界萬物之母?！苯憬阏f的話我相信，從小我就覺得她什么都知道。

當(dāng)我們來到老家的村口，生我姐倆的老屋早已推倒，在上面蓋起了新房，而腳下仍是賜予我們血肉骨骼及心靈的誕生之地，第一眼看見的世界，就是生育我們的這塊鄉(xiāng)土啊。我聽見姐姐說：“就是這塊土地，聽過咱倆的哭聲，只有站在這塊土地上，才能感覺出活著真是一件美好的事?！苯憬阏f話的聲音帶有眷戀，還有點幽怨。她在村口停下了腳步，我不經(jīng)意間抬眼看見姐姐已淚流滿面了。她說：“爺爺離開故土之后，再也沒能回來?！睖I水也從我的眼眶流了出來。當(dāng)時我并不理解姐說這話的內(nèi)在涵義，只是想到爺爺去世前，多次嚷嚷要回老家，也許是以當(dāng)時我家的經(jīng)濟(jì)條件舍不得來回的路費(fèi)，也許是父母工作在身，我們都各忙個的，沒有時間陪爺爺回家?？傊?，爺爺當(dāng)年去了東北，離開了這塊故土，就從此一去未返。我只是替爺爺扼腕喟嘆，抱憾終生。

直到姐姐去世了，我才忽然明白了“人情重懷土，飛鳥思故鄉(xiāng)”這句話的真諦。那晚，我們就住在老屋翻蓋的新房里和哥嫂兄妹開懷暢飲，話題自然都圍繞著對老家故土的思念。晚上，姐躺在床上語氣沉重地說：“這里有我們的根，我對這個村有著無可形容的感情，雖然很小就離開了這里，但這是我們的祖籍。”她說話的情愫還有些凄清，仿佛趕緊完成一種心愿，不然一轉(zhuǎn)眼就怕來不及了。

但，那時我還未曾認(rèn)真想過，姐姐這凄清背后的事情，已慢慢淡忘了手術(shù)前的驚慌。雖然都清楚癌細(xì)胞很難真正根除，但在潛意識之中，都努力擺脫這種常識，甚至幻想姐夫從北京買回的一大包又一大包貴重的中藥會有什么奇跡在姐姐身上出現(xiàn)。眼看著姐漸漸恢復(fù)了食量和食欲，身體也一點點胖了起來，我已經(jīng)把她當(dāng)做健康人。就在她去世的前三個月還自駕開車，拉著我們姐幾個去百十公里以外我家的菜園看看，約定等玉米成熟的時候再來啃青。

秋去冬來，唉！起風(fēng)了，西北風(fēng)一起，寒冷的冬天隨后就到了。我們雖然感覺到風(fēng)涼了，硬了，多了，卻無論如何也沒留意風(fēng)向變化得這么快！誰會想這是姐姐最后一次來看我的菜園。癌細(xì)胞已經(jīng)將她一個器官又一個器官地吞噬著了。她沒有等到玉米成熟再來啃青，甚至沒有等一場大雪融化，更沒有等到我們一起去“壩上”看草原，她卻驀然飛上了藍(lán)天……

在姐姐的生命走到了暮秋、人生最后彌留的兩個月里，癌細(xì)胞已經(jīng)是滿肺地擴(kuò)散，一咳嗽起來，她就緊緊抓住我的手，咳得上氣不接下氣，甚至喝一點水都會吐出來。幾次，大夫都以為她挺不過去了，誰知她都頑強(qiáng)地挺了過來，還能微笑著對我說：“撕心裂肺可能就是這個樣子吧。”

一次，去衛(wèi)生間，姐照著鏡子看見自己頭上僅剩下的幾根頭發(fā)，幽默地說：“這幾根頭發(fā)，就像自己一樣堅挺?！闭f完自己也笑了。其實，我早已看出姐姐無非是在妹妹面前裝堅強(qiáng)，微笑也掩蓋不住她內(nèi)心一滴一滴流淚的悲苦。如果是媽媽來了，她一定會扎在媽媽的懷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一定會把老天對她的不公和委屈、不幸的遭遇一古腦地全都哭出來?？墒牵芤姷綃寢屢谎垡咽撬畲蟮纳莩?，就在姐姐住院的當(dāng)天晚上，媽媽摔倒了，再也站不起來了。本來，姐姐是媽媽的大女兒，是她活著的希望和榮耀的惟一所系，現(xiàn)在她們娘倆的見面，分明是一場無言的飽含痛苦、甚至可以被稱之為劫難的見面。我知道，姐姐常常打聽媽媽的情況，她多想見媽媽一眼，但我也知道，姐姐這輩子見不到媽媽了。面對著姐姐求生不能、求死不能，還強(qiáng)裝著微笑安慰我們，真讓我在驚奇中對姐姐有些生疏了。

在那些和姐姐最后相處的日子里，我往來于家中與醫(yī)院，每天給姐姐送去她愛吃的東西，至今我也弄不明白，當(dāng)時姐姐總讓我給她帶我自己種的玉米碴子粥和玉米糊糊，是為了讓我省事，還是為了給我省錢，還是真的喜歡吃。姐姐雖然吃得不多，但吃得很高興，她還想著病能好，以為過了這個寒冷的冬天，她就不喘了，就能和我一起去菜園種玉米、啃玉米。我強(qiáng)忍著淚，隨聲附和著，對她一概隱瞞實情，裝出很輕松的樣子，陪著她嘮種地的情景，聊一些鄰居們的舊人熟事，盡量逗她開心。姐姐也總是裝出云淡輕風(fēng)的氣度。

無論我怎樣服侍，姐夫怎樣竭盡了全力，都沒能使姐姐好起來。我有時非常恨醫(yī)院，恨大夫。眼看著可惡的癌細(xì)胞迅速地吞噬著姐姐的身體，很快就把身體交給了點滴和杜冷丁維持。姐每次昏睡醒來，都會微笑地睜開眼睛?？粗隳菨M含慈愛的眼神，我忘記自己小的時候曾是多么依賴她。每到夏天，我愛讓姐姐帶我去大江游泳，她騎著爸爸的飛鴿自行車，腿跨在車的大梁上，屁股一扭一扭地把我馱在后車座上。一次，剛到江邊，姐姐一個猛子扎下河，好久不出來，我急得邊喊邊哭，姐姐從遠(yuǎn)處露出頭來，笑著沖我揚(yáng)手。我便破涕為笑，耍著小性子騎在姐姐的背上一起游。我還常常纏著她幫我寫作文。在我心里，姐姐好比是知識寶庫，我也似乎養(yǎng)成了一種習(xí)慣，不懂的東西只要張嘴問她就行了，甚至長大了找對象，姐姐點頭了，我才能認(rèn)可。直到現(xiàn)在我都感覺，有姐我就無憂無慮的，從未感到艱難過。這些隱藏在腦海最深層的記憶，不知為什么，此時都溢了出來，而且在我人生成長的過程中，都潛移默化地起著作用。而現(xiàn)在如此依賴的姐姐，眼看著她的生命在我面前，一天天地萎縮和流失，我只能默默照料著，不斷地搓揉她疼痛的后背，找不出任何安慰的話，我想不出姐姐到底算怎樣的一種人，有時我覺得她是個女強(qiáng)人，又是個弱女子，一方面，她頑強(qiáng)地和病魔博弈了整整七年，據(jù)腫瘤專家說，像她這種身患兩種癌癥的病人，沒有超過三年的。另一方面，她又有打掉牙往肚里咽的懦弱，受了委屈，只要不是原則的事，她從不爭辯。她是那種簡傲而謙卑、敏捷而又愚鈍的人。有時很像個熱水瓶，內(nèi)膽是熱的，外殼是冷的。我們家也因為有姐而和諧，因為有姐而快樂，因為有姐而美好。一想到這些，我的喉嚨哽咽了，趕緊去衛(wèi)生間里默默地痛哭幾聲。

一次，我從衛(wèi)生間哭過了回來，姐姐看著我說：“別難過了，人總是要死的?！逼鋵?，躺在病床上的姐姐早已知道她的病不會有轉(zhuǎn)機(jī)了，她瞅一眼常來看她的好朋友小王對我說：“你們對我的好，我永遠(yuǎn)心存感激，可我無法回報了?！蔽业臏I在也止不住了，在這一刻，我恍然明白，從確診，到化療、放療這一系列亂八七遭的折騰，姐姐其實是多么孤單，誰能代替她觸摸和承受死亡與恐懼的利箭！只有她自己一人早已看見了死亡的嘴臉，但還要裝出云淡清風(fēng)的氣度，甚至說：“我一旦死去，大家很快就會把我忘記了，悄悄地來，悄悄地去，人不都是這樣嗎？”她說得很是漫不經(jīng)心，好像在說與己無關(guān)、而和別人有關(guān)的故事，讓我們沒有一點驚慌失措的感覺。她和我說：“咱媽我管不了了?！闭f話的語氣平和得沒有夾雜著一點的沉重和悲傷，以致讓我絲毫沒有察覺到姐姐已把攥在手中的生命之纜，慢慢地松開了。

我還記得每晚從醫(yī)院回家，經(jīng)過一段很長的路，我不知在這條馬路上流下多少眼淚。涼颼颼的風(fēng)打在我沒戴圍巾的臉上，眼前全是姐姐那忍受病體的痛苦，以及死亡逼近所帶來的恐懼的眼神?！拔疫@次恐怕過不去了?！苯憬愕穆曇艨傇谖叶呿懫?，在夜空中回蕩。一想到眼前的姐姐也許不久就會從我眼前消失，也許從此之后再沒有機(jī)會聽姐姐囑咐我什么了，就乘夜黑人靜，靠在路邊的大樹上抽泣一會兒。姐可是個還沒有完全枯萎的生命阿，她是多么不愿意離開，那個讓她談及時總是為兒子、丈夫優(yōu)秀而感到欣慰、驕傲和自豪的家啊，總會讓同病房的病友們異常羨慕！她還沒有看到孫輩，沒有聽到那一聲很甜很稚嫩的奶奶，八十多歲的老母還等著她養(yǎng)老送終，怎么能急著和這一切告別！

難道姐姐就是為天空而生的嗎？她真的要把自己交給天空！不然她何以能用如云的柔情，挺起鋼鐵般的堅強(qiáng)，抗擊病魔爪牙的強(qiáng)硬！即使是在臨終的最后時刻，止疼藥已經(jīng)從每天一粒，增加到了四五粒，各個器官功能都已經(jīng)衰竭，她從來沒有呻吟過，就連輕微的呻吟都不曾有過，她始終堅持自理，大小便從來都是去衛(wèi)生間，不給家人添任何麻煩。姐姐彌留之際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堅強(qiáng)，激勵我在人生任何時刻都不會軟弱。

在這一年的回顧中，姐姐臨終前那期待的眼神，一直在我心中郁結(jié)著，睜眼閉眼都在心頭懸浮著，永不落下。

2015年12月5日，這是我和姐姐的最后一個夜晚。姐姐的病似乎好轉(zhuǎn)了，喘也平息多了，她還和往常一樣和來看望的人聊天。到了晚上，她看著大家說：“都是家里人，晚上你們別走了?！蔽⑿χ冻隽似诖难凵?。

姐姐從來沒有請求過我做什么，誰能想到她第一次的請求，也是最后一次的要求，我沒有做到。我后悔，我當(dāng)時怎么什么都不懂，那么無知，還誤認(rèn)為姐姐的病情有好轉(zhuǎn)，還覺得她的生命沒有到最后的時刻。我現(xiàn)在才明白，姐那眼神是多么希望親人陪陪她，她不想孤單一人走完人生那最后一步的路程，甚至我想到姐姐在那晚的夜里，環(huán)顧病房四周，競沒有一個可以親近的親人，只有巨大的寒流在她內(nèi)心里擴(kuò)散，這是一種什么感受啊！我那可憐的姐姐！

第二天，我早早地來到病房，依然看見姐姐寬容的微笑。我拿出玉米糊糊，她不用我喂，自己端著喝了一口，我讓姐多喝幾口，不然喘都沒力氣了。她說：“我不是不想喝，而是喝不下去了?！?/p>

曾聽人說，去世前都有先兆，病人都脾氣煩躁。姐沒有，她選擇了屬于自己的謝幕方式，不驚動任何人，安祥地睡著了。

就在我佇立在她面前的那個瞬間，姐姐和平時一樣，坦然微笑著對我說“我要睡覺了”。這便是我聽到的姐姐最后的聲音，也是姐姐和我說的最后一句話。似乎在向這個世界宣告，她沒有力氣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了，她放棄了。

我大聲喊“姐”！我知道一切都完了，我喊不醒她了，她睡得太沉了，我和姐姐半個多世紀(jì)的緣分結(jié)束了。

她安祥地躺在床上，曾經(jīng)充滿自信的臉，有一滴淚光在眼角凝結(jié)。我輕輕地握住她的手，手還是溫溫的，她沒有死，那滴淚水不是因為對命運(yùn)的悲傷和絕望，而是無法控制對來年春天的祈盼。

我雖然知道人死不能復(fù)生，但總感覺冥冥中有神靈，姐姐就在天上。云，對于我絕不是平白無故的，她對我的一生是個啟示，她是某種結(jié)束，也是某種開始。每每向天仰望，我都會從一朵朵白云中感到自己身上發(fā)生了某種意想不到的變化，無論我再遇到任何問題或委屈，不會再苛求什么了，不想去計較有無和得失了，也不會再怨天尤人，什么恩怨情仇、什么功名利祿都不重要，只覺得就這樣靜靜地?fù)碛兄?，擁有著健康，像朵白云信步飄行，這就是最大的幸福。

姐姐的一生也真的像云，從未轟轟烈烈過，即使是云起云飛也是靜靜地、默默地美化天空，盡一個女人的本分，在有限的生命里，她盡了對家庭、對親人真誠忘我的全部責(zé)任。當(dāng)她在世間隱退之后，便有了那份平靜和舒坦。姐姐走得相當(dāng)安祥、從容。

我想起那天把姐姐送回家的路上，太陽傾斜著，耀眼的光芒穿透了向西飄去的一片云，然后猛烈地從云層里鉆出來。云從來不計較毀譽(yù)褒貶，她仍然穩(wěn)步前進(jìn)，云忍讓的美德，理應(yīng)贏人敬佩。

這一年來，我感覺每天都是冰涼的冬日，剛?cè)攵鸵褵o比寒冷了。我早早就圍上了姐姐留給我的惟一的念物，一條舊圍巾，純毛的，已被她生前圍得掉了色澤，但隱約可見的祥云圖案，布滿了姐姐最細(xì)微最溫暖的痕跡。想姐姐的時候，我就從柜里拿出來，圍在脖子上，抬頭仰望天空，感覺姐姐就會從云端走出來，帶著她永不消逝的氣息、味道、體溫、話語和微笑，還有姐姐靈魂的重量。原來，姐姐死與不死都在我們親人心中占據(jù)重要的位置，不會像她說的那樣：“很快就忘記了?！彼囊羧菪γ?、喜怒哀樂，非得等我也去找她的時候，才會從我心里根除。

云，又從天邊飄了過來，如同冬日的那片雪花，從天空中一點一點地降落，她聽見了大地傷悼的哭聲，聽見大江大河長長的祈禱。她渴望停留，渴望那雙曾經(jīng)依戀的臂膀化作天梯，將她接回人間的懷抱。她痛苦地翻卷著，太陽不忍了，躲進(jìn)她哀傷的后面，她悲吟地飄行著，前胸漸漸染成一片火紅，浸透著云深情的牽掛。一滴滴殷紅的血帶著她的悲哀與哀矜，染成天邊一片思念的晚霞。

天空啊，請求你讓這片柔弱而美麗善良的云魂，靜靜地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