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民間老手藝人

李曉

一座城市的體溫或許是那個城市的人用手焐熱的。那些年的城市，火柴盒子一樣矮墩墩的樓房面餅似的攤在城市的地盤上。城市的天際線遠沒有今天這么高，天際線上，晨昏之間有老手藝人們誠實的貼近大地的艱辛謀生的身影。

那是一群快要消失的民間老手藝人。我要趁早凝望一下那些漸行漸遠的背影，用目光把他們投影在記憶的黑白天幕上。

那些年，家里的一口大鐵鍋、一口銻鍋（現(xiàn)在稱鋁鍋）用久了有了小洞，但舍不得丟，樓下正好有補鍋匠路過，他扯著嗓子喊：“補鍋喲，補鍋喲！”我即刻把壞了的鍋碗瓢盆拿下樓交給補鍋匠，補鍋匠拉著一個連著風(fēng)箱的小爐子，熬著鐵水。不一會兒，只見他用鐵水神奇地一澆，鍋上的小洞就被牢牢焊住了，然后再有條不紊地打磨光滑。記得我還在單身的時候，在巷子里的王大爺那里也補過鍋，補一口鍋五毛錢，罷了，王大爺從老花鏡后面瞇縫著眼睛對我說：“你就隨便給點吧?！蓖醮鬆?shù)奈伨永锎a放著巷子里各家各戶拿來的需要補的鍋碗瓢盆。我頓時感覺，王大爺?shù)奈伨泳褪且粋€小小的五金鋪子。

那些年我還曾逛過鐵匠鋪子，鋪子里的煤炭火燒得呼呼生風(fēng)。鐵匠師傅把燒得紅彤彤的鐵塊拿到鐵架上反復(fù)錘打，他掄起的臂膀上鼓起的肌肉呈一團一團的疙瘩狀，我想，那是鐵匠師傅留給我們的特殊印象，沒有足夠的力量當(dāng)不成鐵匠。打鐵，打的也是意志。我還記得城里的一個同學(xué)的母親也是一個鐵匠，有天陪他去鋪子里看他母親打鐵，只見他母親用一條汗帕子不斷地擦著冒出來的汗珠，好大一會兒歪過頭來教訓(xùn)了他一句：“娃娃，你好好讀書呀，不然長大了就跟我學(xué)打鐵?！?/p>

我還記得一條被青苔覆蓋的老街巷里，一位年老的修鞋師傅專注而安靜地埋著頭，或做手工穿針引線，或在小機器上噠噠噠地飛針走線，修鞋、補鞋、涂膠，就那樣日復(fù)一日地堅持著，光陰便在那一針一線的縫縫補補中走掉了。

1988年，在城里的機關(guān)單位工作的父親買了一塊“山城”牌手表，走在路上，父親時不時地抬起手腕看一下手表，如我剛買手機那年，在人群中掏出來給人大聲打電話，有明顯的炫耀顯擺的意思。有一天，父親的手表壞了，只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亦如我如今忘帶手機沒辦法瀏覽微信朋友圈的神情。我把父親的手表拿到修表的蔣師傅那里，蔣師傅很快便摸清了手表的“脈”，原來是一個小零件壞了，不到半個小時，他就把表修好了。我在想，一塊表得有上百個零件吧，有的跟頭發(fā)絲那樣細，蔣師傅也沒有廠家的設(shè)計圖紙，小學(xué)學(xué)歷的他到底是怎樣判斷的呢？

再說說繡花的張老頭兒，也算是一個“達人”了。繡花的張老頭兒活了89歲。我認識他那年，他眉毛都白了，遠遠望去，如一層薄霜覆蓋著。張老頭兒坐在一個小板凳上，飛針走線地繡花，他居然不用戴老花鏡。他在鞋墊上繡的牡丹花一朵朵鮮艷逼真，他在花布上繡的奔馬鬃毛飛舞，活靈活現(xiàn)，栩栩如生。張老頭兒給兒孫們繡了多少鞋墊、花布，沒有人知道。張老頭兒的孫子說，想爺爺時就拿出爺爺繡的花看一看，摸一摸，就好像撫摸著爺爺深深的掌紋一樣。

還有那些年的剃頭匠、磨刀匠、豆腐匠、雕刻匠、棉花匠、修傘匠、“敲敲糖”師傅……他們都在歲月里悄然遠去了。

我懷著憑吊的心情，憑吊那些瀕臨消失的老手藝人，是他們讓一座城搖曳著古老的文火，讓這個工業(yè)化的時代依然有手工的溫暖，有充滿人情味的氣息裊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