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本哈根的盡頭

宋佳欣

1

當(dāng)飛機(jī)緩緩降落在赫爾辛基，透過沾了塵灰的舷窗，可以看到大片積了雪的黑色森林。青檐白墻的平房沿著海岸線鋪展開來，冷冷的色調(diào)，像極了我現(xiàn)在的心情，以為是沉郁了，卻還懷有一絲忐忑的期待。

鹿色的雪地靴踏在機(jī)場內(nèi)部的橡膠地面上，發(fā)出嘎吱的聲音。作為中轉(zhuǎn)站，我有著足夠的時間逛一逛。巨大的落地窗外，北歐早早到來的傍晚籠罩著蠶絲顏色的白雪，下飛機(jī)那刻森森的寒意我仍記憶猶新，灑著這樣暖融融燈光的機(jī)場，宛如酥脆的姜餅屋，香濃誘人。直到嘴角上揚(yáng)的弧度隨風(fēng)凝固，我拍著腦袋，不愿再想。

“媽，我落地了?！?/p>

“哦，好好休息，別想太多?！?/p>

短信極快地被回復(fù)，我想著北京已是凌晨，有點(diǎn)心疼。

2

北歐的風(fēng)情是帶了絲絲雪味的浪漫。

我總是很容易想起小時候，媽攏著我，時不時為我抿一抿耳邊的碎發(fā)，輕聲訴說著一個又一個童話。于是丹麥在我的心中，就像一座小小的城堡，里面住著公主和王子，偶爾會出現(xiàn)奇異的兇殺與陰謀，還有透明玻璃紗裙般的愛情。冬天城堡外滿是枯萎了薔薇花的枝蔓，干癟的葉子脆弱易碎，水晶般的冰棱融化，變成雪龍的利爪。

我想到這里，不由得心一顫，一絲自嘲的苦澀漫上嘴角。同學(xué)……大概都是在緊張而不安的氣氛中，度過這個假期的吧。只有自己，懷揣著一腔的煩悶糾結(jié)，來到這樣一個只適合慢生活的國度。

有時候午夜夢回，我的心仿佛被后悔的痛苦層層包裹，又怕驚動同屋的伙伴，只得咬著被角，讓淚水漸漸洇透枕頭。

3

跟隨學(xué)校友好交流的兩周間，我越來越羨慕同齡的異國學(xué)生，他們可以安睡于課堂，不必緊盯著黑板，生怕漏掉了任何重要的信息；他們可以盡情享受周末，睡到日上三竿，然后或是抱著電腦宅一整天，或是參加各式各樣的party，或是三五成群地去滑雪溜冰，根本不理解我的憂愁，只是笑著，恣意美好地?fù)]灑著青春。我，或許是為了別太格格不入吧，有意無意地笑起來，也會短暫地忘卻那段不美好的記憶。

時間倒退回一周前。

卷面似紅非紅的分?jǐn)?shù)比窗外陰冷的天氣更讓我冷得發(fā)抖，頂著老師責(zé)怪的目光，頭皮發(fā)麻。我用手使勁地把成績單揉來揉去，眼淚險(xiǎn)些掉下來，沒有勇氣瞟一眼同桌的卷子，生怕自卑得痛苦不堪。我不知道怎么回家的，也不知道在窗前坐了多久，只是不敢相信這就是多少天來自己努力的成績，但我不得不信，那可憐的分?jǐn)?shù)就擺在自己面前，仿佛張著血盆大口譏諷著我——你失敗了。

思緒還沒有斷，想著考試前自己對媽的信誓旦旦。月光如水，靜靜地瀉在桌面上，映得膚色蒼白。

懷著這樣復(fù)雜的心情我登上了飛機(jī)——旅行是早已定好了的。畢竟是臨近畢業(yè)，最后的機(jī)會。

4

一周過去，我逐漸適應(yīng)了哥本哈根，看似寒冷的城，有著許許多多活力四射的少男少女。我偽裝的淡漠的心房，隱隱有些松動。

偷得周末的半日空閑，被允許獨(dú)自徜徉在街邊。我想要散散心，并不必?fù)?dān)心找不到家——兩邊是五顏六色的民房，刷著彩虹蛋糕一般甜蜜的油漆，每一家房屋的顏色都不同。

或許那個寫過夢幻般童話的安徒生，就曾在一個大雪天，住在明黃色、天藍(lán)色或是粉紅色的小房子里，混著壁爐里木材的清香，獨(dú)自喝著一杯溫過的甜酒。想到這里，心情有點(diǎn)放松。

街道總是那么干凈整潔，眼前是一對母女，有著同樣的栗色長發(fā)，女兒緊緊抓著媽媽的一根手指，粉粉嫩嫩，明凈的大眼睛中閃爍著靈動的光芒。媽媽的手里提著購物袋，看上去有些沉，臉上的神情卻滿足而幸福。讓我回憶起幼年，便是這樣巷陌里的恬意安然：日光下平整的小道，自己還是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牽著媽的手，一蹦一跳提著裙角。

這樣想著，我有些按捺不住，想給媽打個電話，告訴她自己在異域過得很好。

5

步行到碼頭邊，長桅帆船靜靜地停靠著，白色的帆布與赭色的船身，還有亞麻色的纜繩，各種顏色干凈得像水洗過一樣。青色的海的女兒雕像倚坐在紅色巖石上，雙腳間依稀保持著魚狀擺尾的形態(tài)，癡癡地望著海岸線，游人的相機(jī)與她的悲傷是那么不合時宜。

我忽然被感動了。

我離她只有半步的距離，卻不敢想她，那樣一個小小的心意沉沉的人兒。

美人魚的情懷不動聲色地入了心。

這強(qiáng)烈的感動仿佛觸動了些什么東西，我眼前忽然浮現(xiàn)出一張白凈卻松弛的臉龐，是媽。

曾經(jīng)一個個伴隨冷冷臺燈光線的困倦夜晚，媽總是輕輕來到我的身邊又默默離去，我偶爾抬頭，便會撞上她柔柔的目光。媽安安靜靜的關(guān)心總能把溫暖送到我神經(jīng)的每一處末梢，緩解著手腕與筆桿糾纏間，難耐的酸痛。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心中有些說不出的滋味。

結(jié)束啦？

驀然間我開始不再羨慕他人，也不再悲傷。

我只是懂得了一個道理：我的失敗，早已過去，我也該回到現(xiàn)實(shí)，面對自己要拼搏的人生。

我并不怕，因?yàn)槲抑溃瑡尵驮谖疑砗?，靜靜地給我安慰，祝我成功。

我有些莫名的喜悅，突然卻又生出些西緒弗斯的悲壯：

當(dāng)巨石第一千次從山頂落下來，必須第一千零一次地推動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