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本輝
幽思菜市口
王本輝
晚清時的北京菜市口街景
說書人常說“推出午朝門外斬首”,北京的午朝門外就是菜市口。幾百年間,那地方斬首無數(shù)。
在菜市口被砍下頭顱的第一個名人是南宋丞相文天祥。至元十九年(1282)十二月初九。文天祥神態(tài)自若走上刑場,作絕筆《自贊》:“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毙行糖?,文天祥問明了方向,隨即向南方拜了幾拜,從容就義,終年47歲。
在菜市口被斬首的還有肅順、鄭芝龍(鄭成功的父親)、戴名世、林鳳祥、李開芳,還有戊戌六君子等有影響的人物。
讓我最仰慕的是戊戌六君子中的譚嗣同。他住在菜市口,死在菜市口,死得極為壯烈。一直到今天,想起這個頂天立地的偉丈夫,心里還是酸酸的,總想有機會去瞻仰一下,為他燃起的那一炷心香,裊裊的輕煙在我的靈臺深處已飄了幾十年。
深冬里的一個上午,我來到了久聞大名、難以釋懷的菜市口。
到哪里去尋找昔日的刑場與名人的故居呢?問了幾個交通協(xié)管員,他們一臉茫然。還是一個老北京告訴我:刑場就在腳下。
時間無情,任何血腥,不見蹤影。
眼前是寬闊的十字路口,車水馬龍,高樓林立。聳入云天的中國移動大樓、整體玻璃幕墻的豪華酒店,隔避天日。公共汽車、轎車與行人組成了一支現(xiàn)代化大都市的交響曲。這哪有一點兒陰森恐怖讓人毛骨悚然的刑場的影子?那些匆忙趕路的行人,有幾人記得這里曾經(jīng)是一座驚天地泣鬼神的祭壇?有幾人在這里走夜路時,能夠想起“西鶴年堂藥店有鬼打門,要買刀傷藥”的故事?
十字路口有一處大型工地,施工機械在緊張工作,那是地鐵七號線將要開通。老北京告訴我,菜市口有不少歷史名人故居與會館,你要是有時間就去慢慢地尋找吧。
果真在菜市口高樓大廈附近我找到了北京的老胡同。那密密麻麻的磚房都是一種顏色——黑灰。在這狹窄逼仄胡同里一路打聽,耐心地尋找,先后找到了湖南會館、紹興會館、林紓故居、楊椒山故居、沈家本故居。
毛澤東當年在湖南會館領導了“驅張運動”。魯迅先生在紹興會館寫出了著名的小說《狂人日記》《藥》《一件小事》《孔乙己》,我明白了魯迅寫刑場為什么那樣的細致形象。
打聽又打聽,找到了宣武區(qū)北半截胡同41號——譚嗣同故居。
譚嗣同的父親譚繼洵任戶部主事時,居于京邸宣武門外懶眠胡同(爛漫胡同),譚嗣同生于此。1873年譚嗣同9歲,父親為了招待從故鄉(xiāng)瀏陽進京會試的士子,在今日宣武門外北半截胡同41號購置“瀏陽會館”作為自己的住所,譚嗣同隨父徙居于此。
“超擢四品卿銜軍機章京,與楊銳、林旭、劉光第同參預新政,時號為軍機四卿。參預新政者,猶唐宋之參知政事,實宰相之職也”(梁啟超《譚嗣同傳》)。當年讀此文時,覺得那樣一個才華橫溢有著顯赫身份的人,一定住在華屋廣廈之中,但想像與現(xiàn)實相去甚遠。
這座故居太寒傖了,如一位不敢在人前行走而蜷縮在墻角的風燭殘年的老人。故居的大門不知哪里去了,從門外向里望去,逼仄、擁擠、破敗、凄涼。
懷著對先賢的景仰之心我走進了院子。院里靜悄悄的,不見一個人影。原來寬敞的院子被二十多戶人家分割,寸土寸金,建起了許多小房子,院子于是就沒有了。墻上胡亂掛著信箱、滅火器之類的東西。
緩步于當年先賢經(jīng)常行走的院子,看著百多年前的老屋,哪間房是“寥天一閣”?哪一間房是“莽蒼蒼齋”呢?“寥天一閣”,是先生的讀書寫作之地,“莽蒼蒼齋”,乃其休憩之處。我似乎感覺到那悅耳的“崩霆”琴聲了,那動聽的琴聲從先賢的指尖流出,氤氳在這小小的院子中。譚嗣同一生好琴,他曾收藏到一架他平生最崇敬的文天祥的“蕉雨琴”。譚嗣同一定沒有想到,與文天祥有著同樣追求的他,竟與文天祥在同一刑場殉難。
恍惚間看見那梳著長長辮子、瀟灑俊朗、眉宇間英氣逼人的譚先生推門而出,他來院中練習劍術了。外穿月白色長衫,內(nèi)著玄色武士裝,左手叉于腰間,右手持鳳矩劍,立如山岳,眉宇間充滿凜然正氣。譚先生攜帶著那把劍為拯救中華民族,呼號奔走,足跡遍及神州十多個省,三更燈火讀書,聞雞起舞擊劍。直到他殉難前夕才將此劍贈給大刀王五。
琴心劍膽的譚嗣同,面對衰敗的清王朝,提出中國要強盛,只有發(fā)展民族工商業(yè),學習西方資產(chǎn)階級的政治制度,廢科舉、興學校、開礦藏、修鐵路、辦工廠、改官制等變法維新的主張。這些在后來都成為了現(xiàn)實,可是他卻因此掉了腦袋。
魯迅先生說,我們自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這就是中國的脊梁。
譚嗣同就是拼命硬干的人。為了變法,他夜訪袁世凱,要袁帶兵入京,除掉頑固派。變法失敗后,新法領導人作鳥獸散。梁啟超動員他出逃,他慨然拒絕,說:“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酬圣主?!辈寥恍Q:“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者也;有之,請自嗣同始!”“程嬰杵臼,月照西鄉(xiāng),吾與足下分任之。”遂相與一抱而別。他把生讓給了別人,把死留給了自己。每想至此,我的眼睛都是濕濕的。
第二日黎明時分,譚嗣同命仆人敞開會館大門,自己安然品茶,坐等官兵拘捕。
我站在沒有大門的門洞旁,似乎看到了先賢被幾個清兵押著從大門里走出,他面帶微笑,向行人致意,頭也不回地走了。
“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边@是他在獄中墻壁上的題詩,也是先賢的俠肝義膽。
1898年9月28日,譚嗣同與其他5位志士英勇就義于菜市口。當他們被殺時,刑場上觀看者上萬人。他是第5個被行刑的,按常理心中該是何等的恐懼,然而,他神色不變,臨終時還大聲說:“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這最后的吶喊,在國人的心中回響了百年,而余音不絕。
可這菜市口,哪里是先賢最后與監(jiān)斬大臣剛毅對話的地方?哪里是先賢喋血的地方?
在先賢面前,任何飛揚跋扈的人,都該自慚形穢而收斂起張狂之氣;任何倚靠手中權力繩營狗茍的老虎蒼蠅,都會感到自己的卑瑣與渺小。
1926年8月,康有為在弟子梁啟超等人的陪同下尋訪戊戌六君子就義之地,走到鶴年堂門前,他放聲痛哭,哭畢,仰天長嘆道:“復生不復生矣,有為豈有為哉。”其懷念與自省非同一般。第二年,康有為謝世。
遍查歷史,譚嗣同,這樣有才有膽有識有格、義薄云天的叛逆的官二代(湖北巡撫之子),為國家和民族的前途出生入死、肝腦涂地者,可謂絕無僅有。
這顆劃過暗夜的流星,留下一道異常耀眼的軌跡,引導、激勵著一個又一個不自由、毋寧死的熱血兒郎。其勇氣,其人格,更是中華民族永遠的精神燈塔。
據(jù)說,每年來這里瞻仰譚嗣同故居的人很少,菜市口那林立的高樓早已遮住了低矮的北半截胡同41號,可是,請不要忘記,如果沒有譚嗣同這樣的啟蒙思想家,沒有這批為改變中國命運而犧牲的烈士,就不會有后來的辛亥革命,就不會有后來的中國現(xiàn)代革命以及當代的偉大改革,忘記了這些先烈,那是中國人的羞恥。
北京瀏陽會館(譚嗣同故居)
今天,我們走在強國的路上,更需要“雖千萬人,吾往矣”“我自橫刀向天笑”的大無畏精神。
英雄肝膽,民族魂魄,舍身報國,慷慨赴義。先賢遠行,余溫尚在。百年之后,還能讓我淚濕衣襟,還能沸騰我們的熱血。
我躑躅在菜市口,久久不愿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