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振環(huán)
香雪海中一片情
——成多祿與吳昌碩的藝術交誼
高振環(huán)
成多祿 吳昌碩
成多祿,清末民初著名書法家、“吉林三杰”之一;吳昌碩,清末民初集“詩、書、畫、印”于一身的著名國畫家、書法家、篆刻家,被譽為“石鼓篆書第一人”“文人畫最后的高峰”。二人一居塞北吉林城,一居江南姑蘇鎮(zhèn),他們之間又有著怎樣的一段交誼往事呢?
在北京故宮煌煌燦燦的宏富文物典藏中,珍存有中國近代藝術大師吳昌碩的70枚印刻。專家們研究發(fā)現(xiàn),在這70枚印刻中,竟有9枚是題贈別號“澹堪”“澹廠”“祝山”的“吉林三杰”之一成多祿的。一個人擁有一代宗師這么多印刻,怎么說都是罕有之事。他們一在錦繡如畫的江南,一在粗獷遼遠的東北;一在文化淵藪之地的千年姑蘇,一在天水松花江環(huán)繞的北國江城吉林,是怎樣一種人生軌跡讓他們的生命纏繞交集?這里鈐印著怎樣一段藝壇掌故?又記錄著怎樣一段春風往事……
吉林地方史志記載:成多祿是在黑龍江掀動一次官場地震才從東北南下江南,因而有了與一代藝術宗師吳昌碩的因緣際會。
1907年,在黑龍江綏化知府任上的成多祿,厭看官場貪賄成風,親貴競進的陋習惡俗,憤而掛印辭官。
不久,黑龍江巡撫程德全也因病辭職,將欲南歸江蘇養(yǎng)疾。當初,程德全受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后召見,從北京趕赴江省,路經(jīng)吉林,聞得成多祿才聲賢名,于是往訪誠邀入幕;而成多祿也景慕程德全抱炮沉江的英雄壯慨,遂北上龍江,先是入程德全幕,后受程德全命作了綏化開府知府。念念一顧風義重,黑水龍沙故人情。如今,程公有疾歸江南,成多祿自當隨往。而他不知,此番一去,在江南的文化淵藪之間,竟自邂逅了一場文化盛宴,約會了一個文化傳奇,走出了人生一片新的風景……
成多祿跟隨程德全走上海、杭州、普陀、蘇州……云車風舶,遍游江南諸勝,錢塘觀潮,吳山看雨,蘇州網(wǎng)師園中題詩留壁……可是,這一次的江南漫游總嫌太短了,三月里出行,臘月北歸,不過半年稍多。這年7月,光緒帝與慈禧太后相繼去世,年僅3歲的溥儀登基。第二年,改號宣統(tǒng)元年。程德全重被朝廷啟用,任奉天巡撫,成多祿仍隨其留在幕府。不久,程德全又改授江蘇巡撫,成多祿于是隨之重回江南,在幕府執(zhí)掌文案,公務之余,得以更為優(yōu)游地浸潤于江南的文苑書瀚,自然的旖旎畫卷和文化的瑰麗風景在眼前一幅幅展開?!冻啥嗟撃曜V》記載:“程中丞調(diào)江蘇巡撫,余隨往,于此得友甚多?!薄敖砸粫r文中山斗”,“博碩魁奇之士”,“往往出游倡和累日”。在這里,他與別號缶廬的吳昌碩,詩人朱祖謀、夏敬觀、趙堯生、鄭文焯等多位宗師碩儒頻頻有藝事往來,而與吳昌碩尤為相契。
如今,百年時光飛逝,返觀中國近現(xiàn)代的文化圖譜,這些都是在其中鏘然有聲燦然有名的一代大家。
吳昌碩乃中國近代畫壇借古開今、承上啟下的一代宗師,別號有缶廬、苦鐵、破荷、大聾、石尊者、破荷亭主等,是中國近代印壇之宗西泠印社的第一任開山社長。在畫壇上,他將詩、書、畫、印真正融為一爐,書作古拙渾樸,蒼茫遒勁;畫風古樸放逸,豪邁雄奇,“五岳儲心胸,崢嶸出筆底”,“長留太古春”;金石之作則是“生鐵窺太古,劍氣毫毛吐”,自述“金石平生吾有癖,鈍刀入石破鴻濛”,“自少至老,與印不一日離”。齊白石謙然稱贊:“青藤雪個遠凡胎,老缶衰年別有才,我欲九原為走狗,三家門下輪轉來?!痹敢悦鞔男煳肌⑶宕闹燹呛彤斒赖膮遣T作為自己的藝術宗師。
趙堯生曾任國史館纂修,是近代著名的國學大師,在近現(xiàn)代中國思想文化史上掀波弄潮,攪動老大中國一潭死水風生浪起的梁啟超、郭沫若,都出自他的門下。
朱祖謀、鄭文焯則是晚清四大詞人中的兩位,鄭文焯更兼長書畫、訓詁與金石之學,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稱其:“大鶴(鄭文焯之號)山人詞章畫筆醫(yī)學絕藝冠時,人所共知”。另如夏敬觀、陳銳、胡念修等,也都為江南文壇碩儒……
這是一次難得的藝壇高會,吳音軟語里,不時融入一段關東土話,融融泄泄,是生命的期許;切切磋磋,是藝事的琢磨、精神的往來……
西泠印社,吳昌碩曾第一任開山社長。
1899年,56歲的吳昌碩以賢能之名被授任江蘇安東縣令,到任后,他明察暗訪,審結冤案,人稱“吳青天”??伤床坏霉賵鲋凶鲬B(tài)作勢、諂媚巴結逢迎的庸陋之風,“衙參喚不起,習懶難拜跪”,自稱“酸寒尉”。僅僅一月有余,就辭官而去,作印“一月安東令”以記,又賦詩明志:“官田種秫不足求,歸來三徑松菊秋……”又說“用拙一酸寒尉,習嫻如水牯牛,識字耕夫何處?吾將山野同游?!倍缭?887年,吳昌碩就已移居上海吳凇,因為看不慣市井洋場的喧囂,就往來居住于蘇州、上海兩地,更多是居于蘇州。因為得友人金杰贈送的古缶,就自名居舍“缶廬”。
成多祿聞其名,感其事,嘆賞遠在江南的佳麗繁華之地,能得遇一代藝術宗師,而大師又和自己精神懷抱如此相近相通,君辭縣令,我辭知府;君意愿如野梅傲立不受剪縛,我亦厭惡官場枷鎖。呼吸之間可見懷抱,行立之際而見精神,一腔胸臆,真正同聲相應,同氣相求。而他更敬慕吳昌碩“冰肌鐵骨絕世姿”的藝術風貌,于是慨然作詩贈吳昌碩:“大句崔黃葉,衰年杜浣花,高懷付樽酒,涼意瀉琵琶,我亦耽吟詠,因之感歲華……”
不久,成多祿又得讀吳昌碩詩集《缶廬集》四卷?!耙痪碓姳?,中含變微聲”。靜夜披讀,愈覺精神肺腑相融相親,尤其讀到悲慨黃海海戰(zhàn)之詩,更覺情懷激蕩。1891年,吳昌碩結識著名金石學家吳大澂。1894年,中日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時任湖南巡撫的吳大澂率師北上御敵,吳昌碩不顧家中親友反對,毅然慷慨北上,參與戎幕隨行。黃海海戰(zhàn)中,鄧世昌等人壯烈殉國,吳昌碩聞之,悲懷賦詩:“海軍未復誰雪恥?憤失海權蹈海死。精衛(wèi)銜石填滄海,嗚呼我國多烈士?!倍敃r,成多祿正在吉林崇文書院讀書,遙望東南海疆,壯懷感慨,曾作“甲午有感十章”:“短衣匹馬逐秋晴,射虎長隨李北平,正是茫茫無限感,西風深夜聽班聲……”當時內(nèi)弟慶咸庭也慨然從軍,奔赴戰(zhàn)場殺敵,成多祿作四十韻長詩為之送別,以“古來征戰(zhàn)地,麟閣五云高”來激勵他奮勇殺敵立功。但最后卻是北洋艦隊全軍覆沒,內(nèi)弟慶咸庭也在前線為國捐軀了。
多難哭蒼生,悲涼故國情。忠忱之志,家國之憂,點點滴滴,都在心頭。成多祿感佩吳昌碩的這一種報國情懷,竟然天邀地接得如此氣息相通,心志相契,精神相系,于是又一次賦詩“題缶廬集”相贈:“甪里先生清且閑,吟成冰雪照癯顏。碑尋衡岳歧陽外,畫在青藤雪個間。早歲交游歸白發(fā),一廬梧竹繞名山。我身愿與梅花舞,明月高人自往還?!比缃裆胶恿懵?,報國無門,就在書翰之間開天辟地,鑿通另外一條人生之路吧……
吳昌碩生于1844年,成多祿則生于1864年,兩人相差整整20歲。但相同的精神懷抱卻使二人成為摯友知交。從山河莽莽的大東北來到錦繡江南,成多祿意外地奔赴了一次精神聚會,更是一場藝術約會。
吳昌碩曾自謂:“紅梅、水仙、石頭,吾之三友,靜中相對,無勢力心,無機械心,行跡兩忘,超然塵垢之外,世有此嘉客,焉得不揖讓之上坐……”雖然一生浸淫金石硯墨之間,但這時的吳昌碩已近古稀之年,已經(jīng)很少再為他人治印。他的又一別號“苦鐵”,就隱寓懶于奏刀治印之意??墒牵莱啥嗟摽釔圩约核沃。瑓遣T在這短短幾年里,還是斷斷續(xù)續(xù)先后為成多祿治印11枚,有尺牘書信所用之印,有藏書之印,更有鈐款題跋之印。
這11枚印刻,其中9枚庋藏于故宮博物院,另外2枚為成多祿后人珍藏。印石有青田石,亦有壽山石。印文分別為“澹廠上書”“祝山珍藏善本”……顯系藏書所用;又有的題為“成多祿印”“??熬邮俊薄爸裆健钡?,當為鈐款題跋之印。
成多祿曾有一首《缶廬為我治印報之以詩》詩,酣暢淋漓地記述了吳昌碩一次向他贈印的故事:
晨靄之中,寒意迷離,江蘇巡撫衙署旁一處官舍,吳府家仆手提禮盒匆匆走來,恍惚間聽見敲門聲,正擁被讀書的成多祿胡亂穿件衣服起而相迎。接信看時,吳仆笑著說:我家老爺昨夜酒醉尚未醒,昨夜歇息前老早就吩咐將給您治好的印送來……
成多祿接過吳仆遞上的禮盒,引著吳仆來到室內(nèi),打開看了,正是大令吳昌碩贈印。驚喜接過,細心摩挲,寶愛不已。遙想百代以來,遠古的倉頡、周代的史籀(史倉)、秦時的李斯(斯冰),其書藝早已無傳,千祀淵源相續(xù)者,就是襟袖里有江海波瀾的一代大師鐵筆吳昌碩了!相贈的是兩枚印石:“大者徑寸小黍粟”,大者有方寸之大,小者卻如粟顆一般。須知,這在俗人眼里是價值“黃金十斗珠百斛”的呀!再細看那印石,色彩絢麗如瓊瑤,音聲清越如戛玉。平素懶怠奏刀的大師,今番“為我一笑拈鐵筆,如古兵法奇而速”,如此高情,如何說得,又怎么了得!
江海一樣的詩情,就這么噴涌而出。成多祿召喚吳仆來至書案之前,灑然揮毫,大筆淋漓,頃刻而成長詩《缶廬為我治印報之以詩》。送仆人離去時,成多祿也不由笑起自己,得到這些還不夠,還要再求碩公為自己治印。真?zhèn)€是“得隴猶有望蜀思,自笑貪婪心不足”了。那就等著碩公雅風雅雨的賓臨,酬以杯中老酒吧。
詩酒往還,印印情深,貫注著精神肺腑的呼吸往來。在中國的印壇上,這肯定是一段佳話,散漫著綠水青山的情義。
1911年,辛亥孟春時節(jié),成多祿獨往蘇州城外鄧尉山中賞梅。鄧尉之梅,天下梅中最美。北地多雪,山河大地銀裝素裹時,呼吸也覺爽朗。遺憾的是無梅亦無竹。他16歲參加科考時,父親榮泰公親自為他取字“竹山”,取意生命如竹,當有勁節(jié);竹山矗立,生命應有擔當。深深寄予精神的屬望。為此他題詩自勉:自掃竹根培志節(jié),盡驅春色入毫端??墒嵌嗄陙韰s無緣一賞梅姿,而今,在這香雪海中梅花世界,終于可以盡賞其冰肌玉骨的精神魂魄了。
從晨到晚,成多祿在這香雪海里留連復留連,終是不忍離去。看那白梅如雪,是梅的精神;紅梅如霞,是梅的風姿;在這微寒里抖擻花枝齊齊報春,就是梅的風骨了……眼中花,心底情,千古梅情如潮生。一輪明月之下,花瓣皆含月光,梅影月影交輝,儼然一個琉璃世界,碎玉橫空,香沁心扉,如濯魂魄于冰壺之中。成多祿往復徘徊,午夜時分方才回返。一路上,感覺周身都流蕩著花光月光,恍如襲得了梅花的魂魄……
吳昌碩聽聞成多祿月夜賞梅之事,感嘆這也是個精神高潔之人,沒有高邁出塵的精神,怎能有此雅舉?古來千百年中,這鄧尉的香雪海中,又有幾人有這等超俗的素心雅意?而昌碩翁也最是愛梅,早年隨父居吳城時,自將廬外荒地辟為蕪園,愛惜墻邊一株老梅孤單寂寞,親移36株野梅植入園中,朝夕為伴。“殘臘春初,競吐芳蕊,紅白掩映,天半煙霞。隔窗觀之,如五色玲瓏玉”。又曾兩次去超山賞梅,自題“苦鐵道人梅知己”,“安得梅邊結茅屋”。常是“只管和煙和墨寫,不知是雪是梅花”,室內(nèi)“除卻數(shù)卷書,盡載梅花影”,一生畫梅無數(shù),暈染得墨梅、紅梅、白梅……各有風骨。如今,深深感動于千里外冰雪世界走來的這位成多祿也是梅花知己,于是慨然作畫《鄧尉山探梅圖》贈成多祿。
畫筆方擱,自然引來一次小小的聚會,座中幾人看著碩翁的雅作,一時都詩興勃發(fā),趙堯生為之題詩:“此心妙處宜香雪,滿樹梅花一竹山?!敝熳嬷\乘興填詞《石州慢·聽成竹山談香雪海之游》,以詩詞記下成多祿月夜賞梅故事。成多祿也感慨自題《香雪尋詩圖》:“老蛟聳脊凍云折,月踏玻璃笛吹鐵,千樹萬樹埋香雪。鄧尉之山深復深,美人名酒千黃金,冷艷幽香開我襟。朝醉梅煙夕梅雨,我有新詩在何許,獨立花前澹無語。”詩壇畫壇,一時傳為佳話。
幾年后,已經(jīng)回到吉林的成多祿,曾短暫住在老家烏拉街。江山代謝,此時已是民國。吉林省長郭宗熙牽頭創(chuàng)立了松江修暇詩社,詩名滿關東的成多祿當然也是詩社成員。在春日吉林北山的一次聚會中,成多祿特意將《鄧尉山探梅圖》畫卷帶來,只為讓詩社諸友一睹大師畫作的風采。杏花陰下,隨著畫卷徐徐展開,在座諸友幾乎同時發(fā)出羨嘆之聲,又聽成多祿細說姑蘇往事,更惹動詩情如雨,洪汝沖效朱祖謀當年舊題作《石州慢·題香雪尋詩圖》:“吳天月色昏黃,又踏一山花白。琉璃萬頃,似棹一舸輕舟,蒼茫古夢寒煙碧……”李葆光卻感慨時光如流,朗聲高吟:“虎豹九閽莫高攀,詩人老去大江灣。開圖對景已如夢,雪壓草梅香滿山?!?/p>
杏花春水,詩情滿山。說到動情處,成多祿也不禁唏噓,感懷江南諸友的深情高義,于是作懷人詩四首,追懷趙堯生、朱祖謀諸人,其中趙堯生最是知心知意,當年所題“此心妙處宜香雪,滿樹梅花一竹山?!币恢倍甲屓四钅畈煌?。而今山河變易,人事已非,情何以堪?想至此處,成多祿感慨寫下:“卷中香雪成追憶,冷落梅華又幾年?!?/p>
那時,江南的一班師友之間,贈與成多祿的畫印古玩尚有許多。鄭文焯曾送他自己的畫作《寒山子》,成多祿一直視為至寶。1922年,已是他離開江南的10年之后,土匪小傻子搶掠烏拉街,古鎮(zhèn)頓遭劫火。匪患過后,成多祿檢視舊篋,竟“傾倒無一完者”,喜的是,惟有此畫安然無恙,躲過這刀兵之劫。于是感慨賦詩:“十載滄桑歲月驚,冷箋昏墨若為情。何來一幅寒山子,如見當年瘦碧生。宿草廬荒詩倡遠,聽楓人散酒懷平。幾經(jīng)劫火終能得,老眼相看分外明?!笨上в挚蓢@的是,據(jù)耆老口傳,那一幅《鄧尉山探梅圖》,可能就在劫火中化作了寒灰……
成多祿書法
成氏后人所藏吳昌碩為成多祿治印
在時代的漩渦中,這是一些獨守文化清流的人。執(zhí)著、堅韌,而氣象雄邁,涵詠大千。“裁一塊白云補袖,留半輪明月讀書;盛千壺清風盡飲,借幾雙濁目觀塵”。這是成多祿19歲時的自題。而今,三十年歲月家國,五千里南北山河,棄塵絕俗,一意以筆為犁,耕耘硯田墨海,收獲的是滿紙書香。寒山寺大雄寶殿內(nèi)有程德全詩作20首,是他揮毫書寫;在滄浪亭、拙政園、半塘的龍壽寺等名勝古跡,也留下了他的詩作和墨跡。
這一期間,成多祿遵父囑撰輯《成氏家譜》十卷書成。光緒二十年甲午科狀元張謇為之作序,盛贊“多(祿)君才行卓犖,善承先志,其必能愛族者,進而愛鄉(xiāng)愛國”。后來,成多祿又以小楷重新繕寫了《吉林成氏家譜》,近代著名史家,儒學大師柯紹忞稱贊其親筆繕抄的《吉林成氏家譜》“書法妙絕,尤可寶重”。
1911年春,成多祿在東北為兒子忙完婚禮后再回去蘇州,此時,革命風潮洶涌鼓蕩。7月,四川爆發(fā)“保路運動”。10月10日,辛亥革命爆發(fā),義旗一舉,舉國震動。程德全亦隨之宣布江蘇獨立。成多祿不愿看到自己素所敬仰的“恩公”又屬至交的程德全加入革命陣營,幾次勸說無果,于是留下書札,決計北上返家。
吳昌碩聞悉成多祿即將北歸,當即盛邀成多祿為之置酒餞行。
我心我志君最解,君情君意感最深。吳宅后花園里,有小亭翼然立于水中,吳昌碩為之起名“破荷亭”。這一天,成多祿早早來到園中,隨后,陳銳、夏敬觀、朱祖謀、鄭文焯陸續(xù)都到,只有商笙白姍姍來遲。這時雖已是初冬時節(jié),小園里卻濃情如春。歲月流光披離,人生際遇難期。拋卻肘后黃金印,墨海揮毫共驅馳。這位從關東大地闖入江南的文化獨行俠就將離去,文化江南,蘇州最有書卷氣。年來年去,一懷高義,風姿壯采,或將從此歸于心中記憶。酒氣噴薄間,大家共同提議作畫相贈,梅花已畫,印石也多次相送,就畫清簡雅意的葫蘆吧,不必多說,那葫蘆寄寓的就是漂泊天地的湖海人生、穿透歲月的湖海深情。商笙白來遲,笑謔之中,就罰他起筆,或許是濃情不勝酒力,大家就嘲他畫得不似,鄭文焯于是接著續(xù)筆,最后吳昌碩揮毫點睛,三筆兩筆點染了畫境。幾人合力,畫成一幅設色葫蘆……
高情永憶,煦煦然風義滿懷。6年以后,歸居吉林的成多祿仍感動與吳昌碩等人的一片湖海深情,無限懷戀地作詩追憶。歌體長詩《自題缶廬鄭大鶴(鄭文焯)商笙白合作設色胡廬》里,當時的情境歷歷如在目前:“我昔香雪訪梅花,獨步尋詩踏寒夜,歸與勝流作文宴,新詩美酒兩無價。破荷亭中我先至,繼者詩人陳與夏,沖寒漚尹石芝老,風雪不須驢背跨。個中苦鐵作主人,殷勤餞我北征駕。其時笙白獨后來,四座嘩然嘲且罵,缶廬大笑排解之,以畫為罰必無赦……”
后來,曾任東北三省總督、中華民國總統(tǒng)的徐世昌評說:成多祿“自游吳以后,益得江南煙水氣,而所著亦日以進?!?/p>
返歸吉林的成多祿,不久又走進北京,游騁于詞林墨翰,在筆墨間點染出生命的亮色,而漸入“人書俱老”之妙境,終以“詩筆雙絕”“關東書圣”“東北有史以來四大書法家”之譽走入文化的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