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未民
一位擁有“道路”的“有道者”
張未民
2016年2月25日,在北京八寶山公墓梅廳,一幅近米高的彩色照片高懸在上,笑天大笑,慈祥開顏。
這樣的大笑成為了永恒的定格。悲痛的是我們,而笑天主席在笑,像往常一樣舒朗開懷。在這樣的悲傷時刻,他仍用以往的笑來溫暖我們,與大家同在。這是超越生死的慈祥,洞穿悲傷的溫暖。于是我向這大笑深深鞠躬,是更加深刻地悲傷了。
我似乎明白了他的家人為什么選擇這樣一幅照片,笑是笑天的人生本質(zhì)之一。從北京回返長春,一進首都機場三號航站樓,我便一下子又感受到了笑天的笑容和笑聲,那些印入我生命中的笑,仿佛就在昨天。那一次是去福州還是成都?我清晰地記得我隨他拎包上了前面那個電動扶梯,進入南方航空的貴賓休息室,他就是這樣一臉微笑,對門口的服務(wù)員介紹:“這是我隨員?!蔽艺f:“我是拎包的?!睍h主辦方為尊敬的笑天同志提供了一等艙機票,可以享有貴賓通道和貴賓休息室的服務(wù)。一進機場,笑天就笑著征求我:“我這張票可帶一隨員,你?”我說:“我就是你秘書拎包的?!庇谑切μ齑笮?,詭秘地說:“你不像。”這笑立刻神奇般地生成一種親切的磁場,深深地感染了我,我也笑,一路上不斷地重復(fù)“這是我隨員”“我是拎包的”,我們過關(guān)口,我們登堂入室,一老一小。他在游戲中孩童般的投入,開心而滿足,早已不是年輕秘書年齡的我,真心相隨,其樂無窮。
這笑聲融入了一路上笑天給我講述的他的種種磨難,在“文革”期間的被下放和批斗,在80年代的被批判,在長影的種種人與事,他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尤其是電影人生,《開國大典》在上世紀90年代初的幾起幾落,《抗美援朝》至今未播,我清清楚楚地記得當時我隨口說了一句“寒不改葉,溫不增華”,他疑惑地看著我,仿佛在問:“你怎么知道這句話?”我忙解釋:“我看你經(jīng)常寫這幾個字送給人。”他點頭,會意地又笑。笑就是堅守初心,笑天是笑到了最后的,笑到最后還在笑。記得他說起一輩子寫了那么多虛構(gòu)的小說和歷史影視劇,但他最想寫自己親身經(jīng)歷的那些文壇往事,只是離得太近,還不好寫,那就等到晚年再說。其實他已發(fā)表了記胡喬木和周揚等的幾篇散文,維妙維肖,時代印痕見人見性。
在飛機上,刺穿暗夜云層,我回憶起與笑天是在哪里初識?二十多歲時初到文聯(lián)工作,我印象極深的是先在一張多人合影的黑白老照片上,見到過笑天的形象。依然是那種舒朗的笑容,有聲的笑。一群“文革”后歸來的一代吉林文壇作家,齊集在劫難后的首次作代會上,谷長春、鄂華、丁耶、胡昭、張笑天,好像還有王肯,意氣風發(fā),并排進入鏡頭,他們自此開始創(chuàng)造新時期吉林文學的歷史。那張照片就印在后來出版的《吉林文學志》上,是歷史性的,如果對其中的人我的記憶中有出入,那么笑天的笑容,我卻是深刻地記住了,一直留到現(xiàn)在。
我想天上的笑天主席應(yīng)該知道,在我的感覺里,初識笑天,他已是吉林文學的一片天。天的特點,一是大,天大地大;二是長,天長地久。對吉林文學而言,他和胡昭、鄂華、丁耶等人,是有史以來第一代的扎根吉林本土,畢生于鄉(xiāng)邦建立吉林文學在全國聲望的大作家。一次在延邊,讓我說說笑天的文學特點,我說他的最大特色就是他不是那種土特產(chǎn)品式的作家,他是一個廣闊性的作家。寫作題材遍涉天下,地北天南,古今中外,地方性與中國性并駕齊驅(qū),大歷史觀與中國意識交融中和四千萬字的驚人數(shù)量,而又保持一個始終穩(wěn)健的水準,在當代文壇是特異的存在。難能可貴的是于此間他還能連續(xù)在文壇掀起波瀾,新時期最早的對共產(chǎn)黨人的危機感、使命感的主題寫作,對人性復(fù)雜性的探索,《家務(wù)清官》《前市委書記的白晝和夜晚》《離離原上草》《公開的內(nèi)參》等都已成為80年代文學故事不能不讀的情節(jié)。電影《開國大典》在90年代初中國所起的歷史性的文化作用,其中國敘事,當時任何一部影片都不能望其項背。
笑天是天,他創(chuàng)作生涯橫跨自上世紀70年代以來的所有階段。一般作家的新時期文學的史前史是文學新人成名加右派經(jīng)歷,而他則是70年代崛起,新時期順向行舟,開花結(jié)果。世上本無雁鳴湖,笑天說有,于是就有了雁鳴湖,一直到今天已成為敦化的文化觀光景點。70年代一代作家在新時期不再有創(chuàng)作力,笑天卻能異軍突起。90年代、新世紀以來,80年代一代作家銷聲無息之際,他依然活躍在影視與文學雙界,作品不斷,甚至還獲了某網(wǎng)絡(luò)文學大賽獎。
作家王蒙在唁電電文中稱笑天為同代“文友”,他們都文運跨越時空,體量龐大,屬于同類。王蒙說笑天“他的樂觀勤奮豐產(chǎn)朋友們永遠不忘”,是傳神的概括。依我理解,樂觀是笑,豐產(chǎn)則挺起一片天,而勤奮,則是他貫穿始終的人生主線。笑天“跡”在文學天下,是一位擁有“道路”的“有道者”。
下了飛機,我意識到和我一起回來的,還有笑天的笑容,他的一片文學之天,是回饋給這片土地的。仰望云空,他的文學之心與生活同在。
本文作者、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張未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