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邁
話說張笑天
喬邁
2016年2月25日,中國著名作家、吉林省原作協(xié)主席張笑天先生仙逝。先生生前,為吉林省文化事業(yè)的發(fā)展作出了重要貢獻,對《文存閱刊》雜志也給予了熱情的關懷和指導。在紀念先生離去一周年的日子,我們選編了一組回憶先生的文章,以表達對先生的緬懷和思念之情!
張笑天天生就是當作家的材料。天工造化,造化神奇,直木為梁,曲木為犁,該成龍的成龍,該成鳳的成鳳,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十步之內(nèi)可尋芳草。
1939年11月13日,有位男孩在張廣才嶺和松花江環(huán)抱的一個小地方 (黑龍江省延壽縣)出世,那男孩剛一君臨世界就仰天大笑——是為笑天——他那笑聲包含的信息加以解讀就是:我不必作將軍或巨賈,我當成為作家。
什么叫“下筆萬言,倚馬可待”?說的就是張笑天。想當初,他剛從隱藏在長白山皺褶里的山城敦化調來長春電影制片廠,遠沒有像后來那樣如雷貫耳,如日中天,卻已經(jīng)開始制造神奇和傳奇。
從1973年張笑天發(fā)表第一部長篇小說《雁鳴湖畔》迄今30年來,讀者和觀眾見到他的作品計有:長篇小說21部,中篇小說52部,短篇小說和散文難以勝數(shù),電影文學劇本40部,已拍攝24部,電視劇300部(集),還有只收純文學作品的《張笑天文集》,這樣巨大的產(chǎn)量,在中國作家中,如果不說是絕無僅有的,也得算是為數(shù)甚少的,極為罕見的,叫人吃驚不小的,文壇之上難得一遇的。
圍繞張笑天寫作之快,曾出現(xiàn)了種種說法。懷疑論者大搖其頭連呼“不可能”,說“那怎么可能”;相信論者則在張笑天頭上制造了一個神秘光圈,例如說這個人可能長了兩個腦子,寫作時,一個腦子管上句,另一個趕緊琢磨下句,張笑天的朋友、如今已然駕鶴西游的作家顧笑言就對張笑天說過:“不用臭美,等你死了,看那些醫(yī)學院怎么搶你腦袋當研究材料吧。”
1981年夏天,有一個筆會在大長山島舉行,籠絡來不少小說家。大作家鄧友梅來了,也是大作家的從維熙也來了。二位都在20世紀50年代早早成名,與此時資歷尚淺的張笑天比起來,恍然前輩。
偏偏鄧友梅跟張笑天合住在一幢將軍樓里,鄧住里間,張在外間。
有一天會方?jīng)]安排活動,大家意識到主人圈雞準備撿蛋了,于是趕緊埋頭書案。鄧友梅雖然貴為前輩,其時年齡也不大,人又非常隨和愛樂子,尤其是他那一雙眼睛,總是帶著很有生氣的頑皮模樣,無論誰跟他接觸,都會從心底里感到投緣。那時候鄧友梅就不好生下蛋,一會兒從里屋溜出來,踅到張笑天身后偷看,每一回都見到那個年輕人在伏案疾書。午餐時他就鄭重報告大家,說笑天已經(jīng)寫了幾千幾千字啦,弟兄們多努力呀。大家就都轉過頭來看那個快手,主人就大高興叫服務員快斟酒快斟酒呀發(fā)什么愣呢!
鄧友梅和從維熙后來把他們的觀感形諸文字,給我們留下關于張笑天寫作的第一手資料,二位文壇大家寫道:“我倆曾目睹他的筆下如行云流水,一日之內(nèi),寫成萬余字的短篇小說。不但文稿清清爽爽,而且少有丟字漏詞及涂抹之處。文思的彩翼在稿紙上展翅飛翔,使同行們?yōu)橹康煽诖?。?/p>
那次筆會,張笑天于不經(jīng)意間風頭出盡。面對才華橫溢的京、津、滬作家以及江南塞北才男俊女,為關東文人長了志氣。
鄧友梅和從維熙在驚嘆張笑天非同尋常的寫作效率時,曾試圖解釋緣由,他們寫道:“如果僅用‘精力旺盛’和‘年富力強’來探索笑天同志的創(chuàng)作道路,或用‘才思敏捷’以及‘天賦厚實’等詞匯,來解釋發(fā)生在笑天同志身上的文學現(xiàn)象,那顯然是不夠的。因為文壇上‘年富力強’和‘才思敏捷’的佼佼者,多如天上繁星,但在創(chuàng)作產(chǎn)量和作品表現(xiàn)的生活幅度上,都是很難和笑天同志媲美的?!?/p>
這幾乎就是一錘定音。后來,文學界在碰到張笑天連綿不絕地發(fā)出的難解之謎時,就都搖搖頭,說一句“真?zhèn)€怪才”,然后大家各自走開了事。
這個張笑天,他為文是個“怪才”,他的為人也是頗為怪哉的。
早先當過長春電影制片廠廠長的閻敏軍跟張笑天一塊去日本訪問,有一天,忽然看著張笑天含笑點頭,說:“你這個人呀……”張笑天被頂頭上司看得心里發(fā)毛,卻還裝出不以為然的樣子問:“我這人怎么啦?”
長影廠長說:“你大事不糊涂呀?!睆埿μ炝⒖棠樉`笑紋,分明有點受寵若驚。他覺得閻廠長對自個的評價可能稍微高了點。不是嘛,若論寫東西,他對自己的能力毫不懷疑,但若說到對待生活工作中碰到的“大事兒”,他認為自己嘛……也不差啥。
張笑天才華橫溢,四面出擊,他的電影劇本創(chuàng)作獨樹一幟,《開國大典》拍成影片后,連奪10項重獎,躋身“紅色經(jīng)典”行列?!吨貞c談判》塑造的毛澤東、蔣介石形象,讓人看后耳目一新,連國民黨人士也服氣,這部戲當然地獲得了包括全國電影文學劇本創(chuàng)作獎在內(nèi)的多項大獎。他的另外一批電影創(chuàng)作,如《她從霧中來》《佩劍將軍》《黃河之濱》和《末代皇后》等,其藝術質量都稱上乘?!赌┐屎蟆帆@巴西電影節(jié)獎。張笑天的電視連續(xù)劇《亞細亞人》《太平天國》(獲電視飛天獎)《臺灣首任巡撫劉銘傳》《施瑯大將軍》《孫中山》《明月出天山》等,無一例外地在中央一套黃金時間播出。
如果把張笑天在長、中、短篇小說和電影、電視劇五大方面的創(chuàng)作成果,分給5個人,那么,這5個人都會在中國當代文壇成名。一個人同時干了5個人的活計,而且都干得相當不壞。
2012年6月,本文作者喬邁(右二)與吉林省著名作家(右起)朱晶、張笑天、蘇守信、于笑然、潘大成合影。
假如人們都像鄧友梅那樣切近觀察張笑天寫作,人們都會受到震動。當初我國還沒有引進電腦寫作,作家們的勞動被形象地叫作筆耕,既然是耕,手上就會留下老繭。多數(shù)作家都是食指和中指才有繭子的,張笑天則整個右小臂下部都有,那是洋洋千萬字大觀留給他的生命一景。剛及中年,張笑天的頭頂就迅速變禿,前額愈來愈開闊,額上皺紋愈來愈深峻,走路的時候,背也有點駝了——它們似在默默講述著一個人的故事,一個高產(chǎn)作家的故事。故事的主旨是:這位作家雖然天賦甚高,但他不是完全仰賴天賦的。
為了當作家,張笑天下過不少人難以想象的笨功夫。一本《新華字典》,8800多字,怎么念怎么解,他全給背下來了,人們驚為奇跡。其實人們只看見了結果,卻不知道為了這結果,他是怎樣把別人用來閑玩和吃飯、睡覺的工夫都拿來用功的。
張笑天從東北師范大學畢業(yè)后,當過10年中學語文教員,他讓學生作文,自己也和學生一起作文(范文),他讓學生留心觀察生活,自己也跟學生一道觀察生活。
他當高中畢業(yè)班的語文輔導老師,大考之前,總要自己先寫出二三十篇范文,學生管這叫“押題”,哪知道老師是在同時訓練自己寫作。他是出色的“押題”專家。1965年高考語文作文題為《我站在世界地圖前邊》,他交給學生的自作范文中,有一篇題為《我站在地球儀前邊》。難怪學生跑出考場,要放聲高呼“張笑天萬歲”了。這種“恭維”令他在“文革”中大吃苦頭,是不難想象的。
他的朋友、如今也已仙逝的作家張?zhí)烀裨缧┠旰蛷埿μ爝€不熟,抽調到吉林省對臺辦工作,有一回他交給張笑天一篇稿子,囑他一星期改出來,哪知道第二天張笑天就來交卷,改得頭頭是道,張?zhí)烀胥等辉唬骸斑@人可能是站著寫東西的。”
“站著寫”,就是在沒有條件寫的地方寫,在沒有可能寫的時候寫?!罢局鴮憽?,形象地說明了這位作家艱難的文學經(jīng)歷和非同尋常的寫作能力?!罢局鴮憽痹?jīng)是他的劣勢,他把它轉化成了優(yōu)勢。
張笑天自己說:“我是從歷史的夾縫里鉆出來的。”從夾縫里鉆出來的人,自然格外珍惜能夠從事寫作的時光。
所以他高產(chǎn)。張笑天高產(chǎn)不是像別人揶揄的“寫作機器”。就算是機器吧,當它轟轟烈烈開動起來,流水線上不斷涌出產(chǎn)品的時候,不是恰好說明這部機器運轉靈活,并且有著充足的原材料供應嗎?
作家的原材料是生活。張笑天深入生活之認真、刻苦、不避艱難險阻,也是值得稱道的,不過外界不大了解罷了。外界只知道他的作品多,就誤以為他是光寫作不深入生活的。其實,張笑天有多少創(chuàng)作記錄,就有多少深入生活的記錄,他的作品多,正是仰仗于生活的積累厚實。
為了深入生活,他還敢冒風險。寫小說《雨燕島》時,就和導演陳家林一起跑到麻風病人聚居的孤島上,連防護服都沒穿,就興致勃勃地和那些有著強烈傳染性和危險性的病人談話,連醫(yī)護人員看了都說,當作家也不易。
還有,為一部73萬字的《永寧碑》,他手抄了多達一千二百余萬字的資料,兩個月寫成初稿,又兩個月改完二稿,又一個月改第三稿,其間的困苦勞頓艱辛竭蹶,令人望而生畏。就算是一部機器吧,那也是超負荷運轉的機器。不錯,張笑天作品是多,名聲是大,但是,“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呀!
張笑天離開長影以后,來到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任不管事的兼職副主席,列席黨組會議,主要是當駐會專業(yè)作家。這樣的安排,明眼人一看便知,多少帶點邊緣味道。但是在客觀上,張笑天卻禍兮福倚,他卸去了費力不討好的文學劇本副廠長的繁冗事務,倒可以靜下心來寫作了。
無官一身輕之后的張笑天,果然恢復了從前的自由瀟灑。他像一匹生有健翅的天馬,山南海北、天上地下飛來跑去;他又像一只恪盡職守的母雞,無論走到哪里,身后總會留下?lián)煲矒觳贿^來的蛋。這一時期他的產(chǎn)量之高叫人目不暇接。如果我們有幾天沒見到張笑天了,忽然見到他,問他“干什么呢”,他說“寫電影呢”,那就是說,又一部電影劇本已經(jīng)脫稿。一件事不做完,他是不會露面的。他這個人,雖然說話喜歡直來直去,但在談到自己時卻很有分寸,他隨時隨地都會產(chǎn)生巨大的創(chuàng)作成績,但他從不張揚自己。按照中國人的標準,這就是謙虛了。
他又自信,又謙虛。一個名聲很大的人能夠這樣,說明他是處在人生一個較高層面上的。
一個人,你不和他接觸,就不能真正了解他。圍繞張笑天的種種流言,多數(shù)是這么產(chǎn)生的。
天津作家吳若增有一次談到張笑天,說很受感動,那是由一件小事引出來的。
他們也是一塊參加筆會,筆會內(nèi)容之一是為業(yè)余作者看稿子。吳若增很快看完了分到手的部分,卻見張笑天走過來,說請他幫著看一篇。他以為張笑天有意偷懶,想捉別人替自己當差,剛要給幾句,不料張笑天認真地說:“我看三遍了,沒想好怎么跟作者談,想聽聽你的意見,一個業(yè)余作者,寫篇稿子不容易?!?/p>
世界上最難的事是設身處地替別人著想。能設身處地替別人著想的人定是心地善良的人。吳若增為此寫出文章發(fā)出感嘆。
為了能夠集中心思寫作,他在生活中總是采取低調姿態(tài),不大喜歡拋頭露面,在社交場合,他給人的印象往往不大自在,說話很少,也曾對一位朋友坦露心跡,說,那樣活著不累嗎?他想逃避,不過他逃避不了。人們總要留意他,指畫他,包括制造緋聞-——誰讓你把自己造就成一位名人呢?
這也沒什么。張笑天在大學里學的是歷史,他肯定懂得,不管歷史怎樣曲折發(fā)展,最后總要恢復公正。1997年秋天,張笑天眾望所歸被推舉為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其時,他又出手了,是30集電視連續(xù)劇《漢宮飛燕》和50集電視連續(xù)劇《太平天國》。與電視劇同時脫稿的還有同名長篇小說。張笑天認為長篇小說《太平天國》是他所有作品中的“扛鼎之作”。此前,他還寫了電影劇本《北緯38度線》《香港回歸》,以及以三峽大壩建設為題材的《世紀之夢》。
隨著省作協(xié)與省文聯(lián)合并,張笑天又當上了省文聯(lián)主席,作協(xié)、文聯(lián)兩主席一肩挑。
一個當作家的人都這樣了,還有什么不知足的?張笑天偏愛講人生不易-——莫非還是大觀園里的鳳辣子說得對:大有大的難處-——這位眾說紛紜的人物,寫過一篇文章,我記得題目叫《我怕宣傳,讓我自己說》。
唔!張笑天,你想說什么呢?你是不是想說,你的故鄉(xiāng)長長的螞蜒河,蒼翠的長壽山,那山那水養(yǎng)育了你,你的作家夢就是在這片土地上做起來的?
你是不是想說,在中國做人難,當作家也難,寫得慢了說你江郎才盡,寫得快了說你胡謅亂侃,你想說作家要理解社會,社會也該理解作家?
你可能還想說說你的童年伙伴、青年友人、老師和同學,還有你的妻子楊靜,我聽說楊靜頭一回見到你印象不佳,皺眉說“這個人挺丑的”-——那是由于她自己很俊的緣故吧-——但你后來成為“三家村”在你那小地方的“黑干將”的時候,造反派叫她跟你離婚,她說“那可不行”。
你也許還要說寫作辛苦,但假若人有來世,你會毫不猶豫地再次選擇作家這個職業(yè)。你是唯物論者,知道來世可能不存在,所以你總想“把來世的活計并到今生一塊干”。
哦,張笑天,怪不得你寫得那么快那么多!
(作者/著名作家,曾任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