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立，不獨行

何麗云

紀錄片《我的建筑師：尋父之旅》中，有一段建筑師路易斯·康在賓尼斯大學授課時的錄像，路易斯在課堂上講了一個耐人尋味的小故事。

如果你想要使用磚塊，你必須問磚：“你想要什么，磚塊？”磚塊回答說：“我想要一個拱門?！蹦愀u塊說：“要知道，拱門是很費錢的。我可以在你的上面做一個混凝土過梁。你覺得怎么樣？”磚塊卻仍然回答：“我想要一個拱門?！睂W生們哄堂大笑。路易斯·康想通過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尊重你要使用的材料是非常重要的，你必須尊重它，才能去使用它。應該使它獲得榮耀，而不是去敷衍它。表達就是驅動。如果你想做出某些效果，你就必須跟它商量。設計正是從中萌發(fā)。

建筑如此，人亦如此，何鏡堂先生的建筑人生，更是如此。

西漢南越王墓博物館、鴉片戰(zhàn)爭海戰(zhàn)館、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上海世博會中國館、天津博物館、錢學森圖書館……一個個如雷貫耳的建筑物在何鏡堂先生的設計下在中華大地落地生根，傳承了中華歷史，賦予了新的時代內涵。何鏡堂先生是首屆“梁思成建筑獎”的獲得者，中國工程院院士，華南理工大學建筑設計院院長，本人及作品獲得了數(shù)不勝數(shù)的獎項與榮譽。

世界上大多的傳奇設計師總是給人一種乖張怪戾、性格獨特的個人形象，他們或個性古怪，或不善交流，或是人群中孤獨的踽踽獨行者，何鏡堂先生卻大相徑庭，他風趣幽默，善于協(xié)調，重視團隊。何鏡堂先生今年已是78歲的高齡，卻依然精神矍鑠，滿腔熱忱，活躍在建筑行業(yè)的第一線，2016年還主持設計了河北省大廠穆斯林文化中心，為其輝煌碩果的建筑事業(yè)又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仡櫤午R堂先生的建筑生涯，你會發(fā)現(xiàn)這是一段既傳奇卻又理所應當?shù)娜松贸?，傳奇在于先生與眾不同的個人品質，而正是這種品質又順其自然地成就了先生眾多優(yōu)秀作品的誕生。翻開《何鏡堂建筑人生》一書，沿著何鏡堂先生的人生軌跡，尋找著，思索著，我們究竟能獲得哪些感動與激勵？

建筑師向前走，也要向后看

歷史文化紀念館、博物館是何鏡堂及其團隊最為拿手的招牌建筑類型，這得益于何鏡堂先生對歷史文化類建筑定位的精準把握，連接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迸發(fā)傳承與創(chuàng)新的火花。這也就是何鏡堂先生所說的：建筑師向前走，也要向后看。

無論是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還是上海世博會中國館，都體現(xiàn)了何鏡堂先生對現(xiàn)代潮流的使用和文化傳承的重視，一座建筑，除了擁有現(xiàn)代化的設施與架構，應該有其本身的文化底蘊與精神基礎，它才是一座富有生命力的物質載體。

“開放的中國拿什么與世界對話，一定要用現(xiàn)代建筑語言來交流?！焙午R堂先生說?！芭c先進國家相比，我們在環(huán)保、節(jié)能、新材料和新技術的應用方面還有需要學習的地方?！焙午R堂先生認為，這些是一個建筑物最能展現(xiàn)時代精神的方面。在上海世博館中國館的設計中，“我們在設計中國館時非常重視環(huán)境與能源問題，有一整套完整的環(huán)境保護與能源節(jié)約策略體系，旨在以建筑表述‘環(huán)境宣言?！苯ㄖ煵煌谄渌T類的工程師，不可能“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必須了解現(xiàn)代生活、時代潮流，這是他入大學之初的一個感悟。老師說：建筑包括生活的方方面面，建筑師最懂得生活，也是最會抓緊機會學習和總結的。建筑師的使命不是躲進書齋建象牙塔，他必須讓自己融于生活。這是何鏡堂先生的向前走。

“我們要搶救一些東西?！焙午R堂先生說。建筑與保護，對立也統(tǒng)一，也許建筑師更深諳傳統(tǒng)的價值。在對故鄉(xiāng)東莞莞城可園歷史片區(qū)城市改造的過程中，何鏡堂先生強烈地表達了他的建筑觀的另一面。城市要有根，而這個根就是傳統(tǒng)、文化。在一個嶄新的地方，心也會變得虛飄。世界經驗向我們展示了傳統(tǒng)作為穩(wěn)定發(fā)展與生存的前提條件所具有的巨大生命力。

許多傳統(tǒng)城市區(qū)域、歷史地段經過改造更新后完全變了樣，切斷了原有居民的社會生活網絡，建筑形式變成虛假的舞臺布景。何鏡堂先生對此頗不以為然。在東莞可園和舊城歷史片區(qū)改造中，不大規(guī)模拆遷房屋、不破壞歷史痕跡，以保護傳統(tǒng)街巷骨架、恢復水道系統(tǒng)為核心，重建原有生態(tài)環(huán)境、打通走道、抽疏密度，為改造老城公共空間、提升人居環(huán)境尋找新的方向。這是何鏡堂先生的向后看。

校園建筑設計與規(guī)劃掌門人

常年生活在校園之中，何鏡堂先生對于大學校園情有獨鐘。到國外訪問，何鏡堂先生喜歡行走在校園之中。他說，當我走進哈佛、劍橋這些古老的學校，我就有種特別強烈的想在這里好好讀書的欲望。特別是十多年前的多次英倫之行，在劍橋，沿著康河行走，他說，心很寧靜，這里真是個讀書的地方。徐志摩的《再別康橋》讓中國的讀書人都甘愿“在康河的柔波里”“做一棵水草”。何鏡堂先生在康河邊留連忘返，“河畔的金柳”“軟泥上的青荇”，他用鏡頭捕捉那種寧靜超然的能柔軟人心凈化靈魂的美，體驗到的是環(huán)境育人的道理：校園是環(huán)境育人的重要載體，對學生的精神氣質起著潛移默化的影響。

何鏡堂先生已主持過上百個大大小小的校園建筑設計項目，一些著名的高等院校中都會找到先生設計的成果?！皶r代變化了。我們當年的好學生標準是乖、聽話，老師出題你能考高分，就行了?，F(xiàn)在不同了。”他總結說：“隨著知識經濟的到來，教育內涵有了很大的變化。現(xiàn)代教育理念的發(fā)展對大學校園規(guī)劃和建筑設計提出了新的要求。以往以教師為主的填鴨式傳統(tǒng)教育模式導致了以教學功能作為核心的校園規(guī)劃和建筑設計，課室是校園的主體，教師是課室的中心。而在知識經濟時代，知識更新的速度很快，大學的作用不僅僅是向學生灌輸知識，而更著重于培養(yǎng)學生的綜合能力。學習的形式和場所已不再局限于課堂之上，而是擴展到整個校園。對話、交流、沉思乃至休憩，這些在課堂之外學生更為自主的活動變得尤為重要。”

因為這樣清晰的思路，和“設身處地”的在場感，何鏡堂先生主持的校園設計緊密契合現(xiàn)代教育理念，注重人性化交往空間的搭建、理性精神與浪漫情懷的交融、整體布局的和諧相宜、山水園林的親和幽雅，突出了校園文脈和時代特色，得到了師生極高的評價，也為華工校園設計贏得了口碑。

不做孤獨的前行者

何鏡堂先生不是孤高清絕的大師，他喜歡人情的溫暖和真誠的勖勉。

他總是說：“如果沒有團隊，我會一事無成。”建筑業(yè)發(fā)展到今天，早已不是靠個人單打獨斗的時代。大型建筑的復雜性、不確定性，專業(yè)分工的不斷細化，加之目前發(fā)展情勢下常要求的短周期，使得依靠優(yōu)秀個人出成果的方式不再適應這個快速變遷的時代。聚斂起團隊的力量，才能做大做強。

“何老師的工作模式很有意思，有工程，他會問我們有沒有興趣，然后由我們自己組建團隊，這樣形成的團隊高效、和諧。每一個項目開始他會提出一個大的原則，作出正確的定位。我們設計自己的方案，何老師也會自己形成一個想法，并親自勾畫草圖。在開始的討論階段，何老師很注意把每個人的好的創(chuàng)意提煉出來，把它融合到最終方案中。有時候，我們的想法和他有沖突，他也會讓我們自己發(fā)展?！眻F隊成員如是說。

何鏡堂先生有個著名的“玻璃房子”——何鏡堂工作室，門口沒有任何標志，毫不顯山露水的所在，走進去，卻是別有洞天。通透、圓融的建筑構思，簡練而人性化的工作空間，幾竿翠竹，兩樹桂花，綠得發(fā)亮的緬梔子，盈盈方塘中自在優(yōu)游的錦鯉，以及偶爾來此院落養(yǎng)神的胖貓，在和諧、秩序中透著生命的暖。這里是設計師們的理想地，生機勃勃的年輕人正在電腦前各自求索，或交流探討，氣氛忙碌而安靜。小小一方空間，完整闡釋了建筑設計作為創(chuàng)意產業(yè)的精神特質，也展現(xiàn)了這群建筑人的文化生態(tài)。

忙碌而優(yōu)雅地活著

何鏡堂先生的生活常態(tài)就是行行復行行，輕捷利落地從一個建筑現(xiàn)場趕赴另一個。他是個建筑行者，不斷地前行著。但不管多忙，他始終給人感覺從容。

何鏡堂先生追求建筑品質，生活中他同樣如此。“任何場合，何老師衣著都很得體。莊重的場合，他的服裝往往是深沉的，平時，他的服飾很休閑。不管什么時候，都很整潔，這也體現(xiàn)了對人的尊重”。

他對吃不像一般“老廣”那樣講究?！笆裁炊伎梢猿裕裁炊疾灰喑?。”這是鐘南山院士在一次聚會上給予的忠告，他視為圭臬。平時，在學校，他常常和妻子在工作室的小飯?zhí)镁筒停蛯W生們吃著一樣的飯菜，聊著，像置身于一個大家庭。

出門在外，他也是簡單的。世博會工地上，他吃飯?zhí)谩ＴO計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擴建工程時，他常飛南京，也吃飯?zhí)谩４蟠笮⌒〉娘執(zhí)?，天南地北的飯?zhí)?，讓他很輕松就解決了自己的口腹之虞。其實他能做一手好飯菜，在家人、親友、學生中都有極好口碑。對著手的任何事情一定追求高品質是他的一貫作風。

建筑師必定是有講究的，只是他不刻意，隨緣?？梢栽趬m土飛揚的工地上和工人師傅聊天，也可以下一刻風度翩翩出現(xiàn)在某大型講座上侃侃而談。

“他有一顆年輕的心?！睂W生說。沒有老年人的蒼涼心態(tài)，他對世界仍然有濃重的好奇心。學生送給他MP3，順便給他下載了一些老歌，可是他自己很快學會了下載流行歌曲。

工作忙碌，任務、壓力、責任……每個詞提起來都是沉重的，何鏡堂先生有智慧活出不粘不滯、行云流水的節(jié)奏。

因為熱愛，所以堅持

何鏡堂先生對于自己的兩個身份——建筑師和教師，發(fā)自肺腑地熱愛和珍視，他很慶幸自己當年的選擇，可以同時享受到身為建筑師與教師雙重的樂趣。因著這份熱愛，他不斷超越自我，充分挖掘和發(fā)揮自身巨大的潛能，并將這種力量傳遞給身邊的每一個人，潤物細無聲地影響了眾多的學生和同事。

對于建筑的認識越豐富，何鏡堂先生對建筑師職責的認識也就越明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建筑這樣一門大地文化，更是需要投入才智和心血的事業(yè)。何鏡堂先生對于建筑一直懷著信仰般的熱情，他常說：“建筑是多么有趣的學問啊！”“建筑師要把整個社會當作最大業(yè)主！”“建筑是會說話的?！?/p>

何鏡堂先生出門隨身帶著相機，拍攝他認為有價值的一切，學生們眼里一向淡定如水的何老師也有瘋狂的一面，饕餮一般地享受自然的美和人類創(chuàng)造的智慧結晶。

何鏡堂先生常說自己“身兼三員”。首先他是誨人不倦的“教練員”，雖然事務繁重，千頭萬緒，但何鏡堂先生始終沒有放棄作為導師言傳身教的職責。同時是屢創(chuàng)佳績的“運動員”。他對建筑設計有一份永不衰竭的激情。飛機上，會議間，他都會勾畫草圖，積極思考。他最熱愛的，就是在建筑設計院的創(chuàng)作室里，和學生或年輕的同事一起設計。作為建筑設計界的名宿，何鏡堂先生經常被邀參加各種建筑評審，作為“裁判員”的角色，他是歷屆教育部和建設部優(yōu)秀建筑設計評選委員會的評委，近年來又經常參加各種評標會、國內外大型建筑設計競賽的評審會。

特立，而不獨行

觀照何鏡堂先生的人生路，他不是天生異稟的奇才，也不是劍出偏鋒的怪杰，他以一種全面的修養(yǎng)觀立身與從業(yè)，持之以恒地向前邁進，生活也就像一本次第翻開的圖書，不斷呈現(xiàn)出華彩紛披的頁面。前任華南理工大學黨委劉樹道書記對他的成長模式曾做過總結：成功=勤奮+才能+機遇+人品。當我們細細揣摩何鏡堂先生走過的人生軌跡，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評價十分到位。他以勤奮不斷磨礪自己的才能，以坦蕩正直的人品聚斂起和諧的人脈，以對事業(yè)的執(zhí)著主動捕捉每一個機遇，成功自然是水到渠成的結果。

他特立，勤奮敬業(yè)，善于學習，兼收并蓄，勇于創(chuàng)新，敏于行動，敢于競爭，理性務實，追求卓越，總結出“兩觀三性”的建筑觀；但他不獨行，以人為本，凝聚合力，管理自我，張弛有道，溫厚細膩，溫良謙和，善于傾聽，上善若水。

建筑是抵達他人的一種方式。文字是情感連結的紙上建筑。讀《中國工程院院士傳記——何鏡堂傳》，品不一樣的人生體味，悟特立不獨行的成功之道。

（作者單位：華南理工大學出版社）

責任編輯 蕭 田